4 ☆、光芒

所以那天短暫的交集後，他們的世界又再次遠離了。黛斯特繼續追逐她的獵物，伊賽安繼續打掃他的祭臺。

日子一天天過去，此後黛斯特為數不多的幾次與伊賽安交談，也沒再聽他提過指路石的事。她不知道他後來到底有沒有堅持，有沒有再偷到新的金屬來繼續研究怎樣延長已經加工過的石頭的壽命，還是……

他直到最後也沒找到方法，就像自己一樣，穿越大峽谷的壯志最終只能深深藏在心底，成了誰也不能告訴的白日夢一場。

所以，伊賽安臨死時在祭桌前最後的祈禱，是在祈求神幫助自己做成研究好遵行他那句“全力活下去”的旨意，還是希望他能更明确的向那些祭司們重申一次指示，至少不要讓他們成為全族奉行旨意的阻礙？或者幹脆是放棄了，悔過了，在神面前哀求處死他一個罪人就好，不要再用地震懲罰其他無辜的信徒，還是——

他終于在意識消散前，以身為一個人最卑微而尊嚴的立場，向着無情的造物主發出了生命中最後一聲不屈的怒吼？

黛斯特其實也很想跑去祭桌前怒吼一下。

但是，回憶起指路石後，她立即意識到自己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沒必要在這種意氣上耽擱。

她再次把伊賽安的頭顱緊緊抱在懷裏，然後雙手捧着它舉在面前，在他冰冷的，但已被她摩挲得十分潔淨的唇上印下深深一吻，然後将頭顱輕輕放到地上。在他生前做不到這種事，死後就允許她以這樣的方式道別吧——尤其現在黛斯特準備親自去實踐愛人的大業了，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也算是個隆重的決心儀式。

黛斯特随後起身去了祭臺，撿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金屬片。祭臺區域的人全死了，這些敬獻給神的寶物她現在可以随意取用。她看了看它們光彩閃亮的表面，然後仔細将鋒利的邊緣朝裏收進了皮袋。

這些金屬作為禮器的确夠漂亮，破碎後殺起人來也确實比骨刀更麻利，但其實，它們分明應該作為最好的工具去救人的，然而之前除了伊賽安外，沒人嘗試過。現在，黛斯特心中默念，就讓她來嘗試一下吧，用它們救自己，來證實她和愛人不為人理解的共同志向。

收集了足夠的金屬後，少女把伊賽安的身軀從祭桌前抱走，讓他平躺在臺階下沒有血污的小樹林裏，然後小心的為他擺好頭顱。她輕聲道歉着自己之前占有了他太久，現在已經把他的頭還給他了——畢竟，她愛他只是一廂情願，沒資格單方面把他強留在身邊。

她深深彎腰向她的愛人行了一個悼念禮，再走開兩步，又把這動作向着祭臺方向重複了一遍，給予那些曾被她稱作白癡的祭司們同樣沉痛的哀悼，然後背上行李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祭臺區域。

黛斯特要去伊賽安的家中找那塊指路石，然後用它穿越大峽谷。

***

小樹林邊緣伊賽安的家果然已經坍塌殆盡，但黛斯特還是從廢墟下發現了指路石特別的黑色光澤，她翻開斷裂的木板。這個位置可能是愛人的書桌，一堆羊皮紙殘片下，有好幾塊指路石，她拿出一片金屬靠過去，金屬果然立即脫手吸附在石頭表面。看來這些指路石沒被加工過，還可以用，她覺得很慶幸。

随後更讓她高興的是，她發現了一個用一種大魚透明的骨骼做成的小盒子，裏面用金屬釘着一根指路石做的指針。她将它舉起來，到處走來走去，發現無論自己轉到哪個方向，指針都穩穩的指着北方——她接下來旅程的目标，她不用擔心自己會因為迷路永遠困在林海中了。

黛斯特把盒子緊緊捧在手心，高興得笑出聲來。伊賽安果然沒有放棄，也果然足夠聰明，這個指針做成距現在至少有七天了，但它顯然還有功能。看來這就是愛人的研究進展，把指針裝進盒子裏隔絕空氣就是延長使用壽命的方法。

他雖然力氣不大，手倒是真巧，整天跟工匠打交道果然不是白費的。黛斯特深深為愛人自豪，但随後又惱恨起來：這樣努力求生的，無比優秀的人，神居然還是不給他機會，就是不讓他和愛他的人一起集合各自的智慧和力量向前探索，“全力活下去”。

所以，黛斯特并不保證自己帶着這麽好的工具進入林海，是不是就真的更有希望活着出去。但她拿了足足的指路石和金屬片，再加一個成品指針做參照，背包裏又有一堆野外生存必備的裝備，還有她的過人體力，狩獵技巧，森林知識……她已經準備了所能準備的一切。雖然成敗大概還要看神的意思，但她已決意全力向前，直到最後一絲生命耗盡也要面朝北方倒下。

因為，南大陸已經滿目瘡痍，只剩下她這最後一個人，如果繼續留下，她顯然活不到下一次地震到來。如今不管前路多艱險，不管北方有什麽，不管進入林海是送死還是求生，她都只能押上自己所能倚仗的一切，拼命豪賭一把，讓自己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離開□□更遠。黛斯特認為這種無聲的怒吼比任何祭桌前的聲嘶力竭都更能證明他們身為人的尊嚴與力量。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黛斯特記得神的旨意中也包括這樣一句，他說自己住在峽谷對面的中央森林，森林中心是棵巨樹，有一條主道通往那裏。這是很明确的位置信息。

所以，她根本不用在乎北方能不能定居。

那棵巨樹真的很大，族人早有推斷偶爾站在峽谷邊緣能見到模糊的柱狀影子就是巨樹，所以只要越過峽谷，朝着那個方向前進找到主道，她就可以進入中央森林！黛斯特要親自去見神，以南大陸千萬人民唯一末裔的身份當面質問他，為何明明親口要求他們全力活下去，最後卻将那麽多他親手所造的生命盡皆殺滅？她是全族唯一的遺孤，有權利，也有義務承擔這項沉重的使命。

***

地震之後的第七個夜晚降臨了，黛斯特已經走出族人居住的地界，大峽谷就在眼前。然而，身後的漫天光芒追上了她。

黛斯特記得神還說過，人和其他生物不同，死後不會朽爛回歸大地，而是在第八天左右化作光芒，進入中央森林的巨樹中。但是，族中經卷上也誠實記載了先祖問他進入巨樹後會如何，他的回答是，“沒有如何，返回的只是死物。”也就是說，雖然人的光芒是向上飛入巨樹，其他生物是向下化為泥土，死亡還是一樣性質的死亡，心跳和呼吸停止的瞬間，就是徹底的終結。

她信，因為這的确符合神一貫的冷酷，然而現在，她覺得不信。

因為，她以前也見過大批死去的人化作光芒飛上天空的場景，但絕大多數都是準确的第八天，而這次，居然有那麽多人提前了。

他們就從她身後追上來，在她頭頂化作滿天金色的星空熠熠閃耀着，就連月光也因而黯然失色。他們好像是趕在她身在林海之外的最後一晚來為她送行，又好像在陪着她走過通向峽谷的最後一段路。那些金色的光點劃着溫柔的弧線輕輕掠過少女的發梢眉角，就在她眼前逐漸彙聚成寬闊的光河，一面流向他們在這世界上最終的歸宿，一面，也在用他們最後的力量，為她照亮了通往中央森林的方向。

她怎麽舍得說這些人早就死去了，已經變得和從未活過的山川土石一樣沒知沒覺，冰冷無情了呢。

冰冷無情的從來就只有神而已。

她恨他，恨到必須要見到他。

黛斯特用力抹着眼淚。

光芒全都去了神那裏，既然神能憑空造出那麽多生物，要讓這些光芒恢複成活人，他也一定做得到的，只是不想做而已。她現在要去見他，不管使用什麽方法，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要逼他把她的族人還回來。

少女心意已定，依循光河在指針盒子和地圖上都再次确認了中央森林的方向後，就在峽谷邊緣和衣安睡，在漫天清輝的懷抱裏做了她在南方大陸的最後一個夢。

作者有話要說： 1.感謝每一位看到這裏的讀者，請允許我給你一個熱烈的擁抱,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