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 她只覺眼前金花亂蹦,腿在褲管裏打顫,阿瑪有令不敢不答應,硬着頭皮上前請了個雙安,“王爺吉祥。”

他嗯了聲,沒多說什麽,洗手焚香,接過了陰媒手裏的庚帖。那庚帖不像喜事寫在紅紙上,攀陰親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藍邊,端端正正寫着容緒的生辰八字。其實合婚是不需要的,不過是種形式,免得缺了禮數罷了。

佟家這邊也有準備,述明把庚帖交給了頌銀,“借着主子的光了,二妞和主子換帖吧!”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聽着也很別扭。頌銀沒吱聲兒,兩手托着庚帖,呈到了豫親王跟前。本來兩家是平等的,現在弄得容家高出一頭,她得恭敬着,這樣真不好。她雖然只有十四歲,繁文缛節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着,總有不稱意的地方。但說是不能說的,吃點啞巴虧,事兒完了就散了,也不要緊。

她把庚帖遞上去,那邊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時候,這位王爺和她較上勁了,不動聲色捏着一頭不松手。她扽了一下,心裏明白他給她小鞋穿,沒敢擡眼睛,愈發往下呵了腰,說“謝謝主子了”。她既然放低了姿态,他就不得不松手,頌銀接過庚帖交給阿瑪,轉回身站定,心裏才逐漸安定下來。

別人當然都未察覺,容蘊藻問:“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裏我們來迎親,張羅起洞房好合墓。”

述明回頭看頌銀,不太确定,“初四吧?”

頌銀說是,“初四送三,因着要結親,又請陰陽生看了時候。貴府上初三夜裏迎靈位,初四早上露水未幹時,咱們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

這聲姐夫叫得容大學士受用,複一想,心裏又刀割似的難受,眼裏頓時泛起了淚光。

頌銀往後退了半步,退到阿瑪身後,他們大人說話,沒有她插嘴的餘地,她只需靜靜侍立在一旁,偶爾端茶遞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為豫親王在,好些細節不方便說,一來怕主子煩悶,二來擔心主子覺得這人積粘,辦不成大事,所以一應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談完了聯姻的事,拱手對容蘊藻道:“日後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還請中堂多關照。”

“都是為皇上當差。”容蘊藻在他手上壓了下,表示明白。複道,“我臨來,家裏太太說要擇個日子,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一敘。雖說結的是這頭親,我們照舊當正經親戚走動,和親家也願意貼着心。屆時還要下帖子請王爺移駕,今兒幫了蘊藻大忙了,原該是容實的事兒,倒牽搭進了王爺,實在叫蘊藻惶恐。”

豫親王一直坐在圈椅裏旁聽,不是個喜歡吆五喝六的人,靜得像花觚裏插的紅梅。一個人有沒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手上有多少權,看的是品性。豫親王的好處在于沉穩內斂,心中有數,不該他發話的地方,即便是對着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亂指派。聽容蘊藻一說,他方點頭,“屆時再看罷,軍機處事物多,只怕一時不得閑。”

“那就挑個爺得空的時候。”述明掖着袖子道,“橫豎王爺是上賓,萬萬要賞臉的。”

容蘊藻一疊聲附和,“說準了再定時候。不瞞王爺,自容緒死後,一家子愁雲慘霧,就沒個高興的時候。借着王爺駕臨,我請幾班小戲兒,也沖一沖府裏的晦氣。”說罷對頌銀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請二姑娘帶着妹妹們賞臉,往後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實他媽沒養住閨女,老太太尤其喜愛女孩兒,媳婦兒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見外。”

頌銀忙蹲福,“中堂瞧得起我們姊妹,我一定常帶妹妹們過府請安。”

容蘊藻含笑說好,又對豫親王拱手,“就聽王爺的意思了。”

豫親王這才點頭,“少不得要叨擾的了。”話音才落,見門上一個仆婦伸頭張望,佟家那個烈性的閨女會了意,挨着牆根兒退出去了。

“什麽事兒呀?”頌銀壓着嗓子說,“沒瞧見這兒有貴客?”

婆子為難地屈了屈腿,“就是那個朝夕奠吶,原該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沒有子嗣,還得二姑娘想法子挑個人出來,拜在大姑娘跟前,回頭摔盆也得是他。”

就是說要給金墨預備個幹兒子,上供還是小事,摔盆是大事。傳說陰間有個王媽媽騙人喝迷魂湯,這迷魂湯不同于孟婆湯,孟婆湯令人忘記前世今生,迷魂湯卻會致人昏迷,使其不得超生。所以喪家要準備個有眼兒的瓦盆,湯盛不住不算,出殡前還要把盆砸碎,算是雙保險,以免親人誤服。

這麽說眼下着急要辦,她沒辦法,只好進屋告罪:“靈前有些瑣事得拿主意,請主子和中堂安坐,頌銀少陪了。”然後蹲個福,卻行退出了花廳。

到外間才算順暢地喘上口氣,略定定神回前院,讓玉那裏已經挑出四五個哈哈珠子,只等她來定奪了。她抱着手爐問:“時辰八字都合了沒有?和金墨犯不犯沖?”

讓玉說都好,“你瞧哪個合适?”

她打量他們身形,高高矮矮年紀不一,“挑年歲最小的吧,大姐姐才十八,沒有幹兒子十五的道理。”看了書房伺候筆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歲吧?能把碗端穩不能?”

常生洪聲說能,能了就是孫少爺,身份一日千裏,不能也得能。

頌銀點點頭,“就你了。”

孝子選定,應該沒別的事了,她背靠着抱柱覺得人有點兒暈,站着打晃,摸摸額頭說:“這麽一大攤子事兒,我恨不得就地躺倒。”

讓玉呲了呲牙,“您受累,忙過這一陣兒,好好在屋裏睡上三天,到時候我伺候您吃喝。”說罷踮足看花廳方向,“容家人來了?看見那個容二爺沒有?人才怎麽樣?還過得去?”

說起這個頌銀更累了,“換庚帖的不是容實,來了個人替他,真唬着我了,你猜猜是誰?”

讓玉抿抿鬓角說:“這我可猜不着,不都是親兄弟代替的嗎。他哥子的事他不出馬,找個不相幹的人充數來了?”

“還真不相幹。”頌銀一吐舌頭,“那人和皇上是親兄弟。”

讓玉愣了下,“豫親王燕綏?這尊佛請得夠大的,連他都驚動了,容家這回掙足面子了。”

“誰說不是呢,我還得點頭哈腰的。”頌銀想起和他擡杠的情景,心裏有點發虛。不過後來看他的神情也不怎麽惱,應該沒事了。

讓玉不知道裏頭的內情,只是拿她逗悶子,“瞧你挺厲害的人,見了王爺就發怵,等将來入內務府,向皇上回事,到時候還不得吓死!說起這個……以往都是金墨跟着阿瑪,咱們也沒機會見那些勳貴。豫親王是鑲黃旗旗主子吧?論旗務,是咱們正經主子。”

頌銀嗯了聲,因為前院人多事雜,一會兒功夫不見就有人找,也不敢走開。忙了一早晨還沒吃飯,丫頭送粳米粥來,她到喪棚底下找了個地方坐下,就着紫姜喝了兩口。讓玉遞給她一個鴿肉包,她塞進嘴裏,剛咬下來一口,發現棚外站了個人,正眯着眼睛往裏瞧。

她差點沒噎死,這位王爺怎麽又來了?她嘴裏叼着包子,吐又不好,咽又不好,一時傻呆呆站起來愣神。幸好讓玉送了條帕子給她,她別過臉把包子吐在手絹裏,這才蹲安招呼:“主子進棚裏來吧,外頭風大。”

邊上有太監撐着黃栌傘,豫親王擺了擺手把人打發開,提起袍角邁進了喪棚裏。還是那個淡淡的模樣,掃了她一眼,“聽說這回的事全由你打理?”

頌銀躬着身子應了個是,“家裏太太傷情過甚,怕沒法處置。我正好閑着,我替太太分擔了,給阿瑪搭把手,好叫阿瑪輕省些。”

燕綏點了點頭,“那麽往後內務府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了?”

佟家有這個老規矩,總管的位置只傳長房,男女不論,長房有人,就沒下面哥們兒的事。銀子垂手道:“照理應當這樣的,不過也有例外,要是我不成器,這位置就往下順,擇賢明者任之。”

他輕輕哼笑一聲,“我看佟家上下,沒人比你更賢明的了。”

頌銀舌根兒都麻了,腦子裏亂糟糟一團。心說這位天潢貴胄心眼兒真不大,她就頂撞了他一句,滿以為過去了,誰知人家根本沒忘。她擡起眼看他,他的眼波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因為人長得高,打量她需垂眼。就是那種微乜的樣子,濃密的睫毛虛虛覆蓋下來,含住了眼裏的光。喪棚底下氣死風①長明,垂挂的白綢在風口上蕩漾,他依綢而立,皮膚通透無暇,能和她拼個高下。

她有點怕,嗫嚅着:“我剛才疏忽,克撞了主子。我以為您是容二爺來着,您直呼我阿瑪的名字,我覺得您無禮……現在知道了,犯了大罪過,請主子責罰我。”

他卻又表現得異常大度起來,“沒什麽,為這點事罰你,顯得我沒度量了。反正你往後要進內務府,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長了。”

這是要秋後算賬嗎?頌銀驚駭不已,瞠大眼睛彎了腿,“主子,您別……”

他挑起一邊嘴角轉身,曳撒細密的褶子撩起個優雅的弧度,走了兩步又想起來,停在那裏回身,“對了,那件事我沒告訴你阿瑪,免得他怪罪你。容緒迎親那晚你要送嫁,一舉一動多留神,別折了主子的臉面。”

她心頭惶惶地跳,忙福下去,“主子教訓得是,奴才記下了。”

他微微別過臉,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負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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