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 到了永和宮,宮裏警戒得好,不像禧貴人那會兒了,皇上弄得上陣打仗似的,派了譚瑞又派陸潤。永和宮不相幹的人另撥地方安置,太監把後面的同順齋圍得鐵桶似的,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頌銀見陸潤在滴水下鹄立,不言語,也沒什麽表情。她過去叫了他一聲,“太陽大,進值房候着吧!”

他搖了搖頭,“萬歲爺特意吩咐的,不許離人。”

她心裏明白,真是給弄怕了,再有個閃失,大夥兒也別活了。她往廊下指了指,“那也挪挪地方呀,這麽曬下去還不得發痧嗎。”正說着,惠嫔殺豬似的尖聲喊起來,把她吓一跳。

殿裏嬷兒出來蹲安,“小佟總管來了?您快裏邊請吧,小主兒娘家人還得遞牌子進宮,且有陣子呢。她害怕,您勸着點兒。她這麽喊法,回頭該沒力氣了。”

頌銀忙進門瞧,見寝室裏已經布置起來了。床架子上挂着紅綢讓産婦借力,惠嫔又疼又熱鬓角都汗濕了,大呼小叫着,“這還沒生呢,給我打打扇子,想熱死我嗎!”

幾個嬷兒好言勸慰着,“這可不敢,受了寒還得了?小主兒忍忍吧,産期裏置了病,一輩子都好不了啦。”

惠嫔嚎啕,“要人命啦,疼死我啦……”

頌銀被她喊得受不住,穿過人牆到她床前蹲安,“惠主子,我來了。”

惠嫔見了她像見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抓她的手,“銀子,你得給我護駕,我可不想像禧貴人似的。”

儲秀宮的事,其實好多人都似懂非懂。想得淺的滿以為是催生所致,想得深的心裏有琢磨,為什麽死了?死了便宜誰了?私底下都有議論。惠嫔處在這個至關緊要的位置上,心裏的恐懼比誰都大,所以一着床就着急叫她來,好保他們母子周全。頌銀挺不是滋味的,她要是知道上回禧貴人那裏出事她也參與了,還能這麽信任她嗎?

好在她機靈,跑得比兔子快,豫親王沒來及交代什麽,她就已經沒影兒了。她這裏不出岔子,其他人她還可以盯着,便寬慰她,“你放心,我給你坐鎮,比關老爺還厲害。”

惠嫔眼淚巴巴的點頭,陣痛又來,她再一次長嚎:“可疼死我了……”

她吃不住痛,打小就是這樣。有一回讓蜂蟄了,在家哭三天,生孩子簡直比殺頭還可怕,先前說的什麽只要阿哥能當皇帝,她打算蹲牌位當太後的話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只知道這回完了,眼前金花亂竄,恐怕熬不過去了。

頌銀頭疼得不行,打斷了她的尖叫,“成啦,別喊了,太和殿都能聽見啦!你能不能攢點兒力氣,回頭還得拼命呢。這會子喊痛快了,過會兒怎麽辦?我可告訴你,禧貴人就是喊得太過了,後來沒力氣生,阿哥生給憋死的!你還喊,還不忍着?”

她是吓唬她,胡亂編了一通話,果然把她給震住了,她委委屈屈咬牙,“那我不喊了,給我一碗鴨子湯,發作得快點兒。”

嬷兒說不成,“吃了鴨子回頭腦袋晃蕩,對孩子也不好。”

她哭着說:“那怎麽辦?生的時候也吃不了了。”

一個人愛吃,哪怕是死到臨頭也惦記着,惠嫔就是這樣的人。她可算是吃遍紫禁城了,她的宮裏存不住東西,吃得缸空甕也空。自己宮裏吃完了還喜歡竄門子,上你這兒蹭一頓,上她那兒蹭一頓,所以她有個綽號,叫紐一頓。別宮的主子見了她就怕,說紐一頓來了,宮女便把吃食藏起來,要讓她落了眼,今兒吃不完,明兒她還來。就這麽個脾氣,運道卻很高,皇上喜歡她,覺得她沒心機,品性純良什麽的,一個月至少翻上兩回牌子。于是她進宮沒多久就懷上了,可懷了身孕反倒學着忌口了,門也不串,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吃了,開始小心翼翼養胎。等到了臨盆,一下子松了重枷,要上刑場了,這不行,得先吃點兒再說。

頌銀轉頭囑咐嬷嬷,“上個百合紅棗羹吧,墊了胃,回頭好使力氣。”

“不行。”惠嫔說,“要吃鹹的。”

“那就上白芨豬肺湯,喝了中氣足!”

底下人慌忙辦去了,床上的人哼哼唧唧,語不成調。

這時候門上高呼“萬歲爺聖躬親臨”,衆人讓出一條道兒來,頌銀退到一旁蹲身納福。皇帝連朝服都沒換就來了,坐到惠嫔床沿上看她,問她怎麽樣。她就開始撒嬌,“萬歲爺,我疼啊,您看看我。”兩手撸了中衣,凸顯出個滾圓的肚皮,“再看看孩子。”

皇帝趕緊安慰她,“沒事兒,忍忍就過去了。生完了朕升你的位分,封你慧妃。”

“那要是個格格怎麽辦?”她不放心,拉着皇帝的手說,“您還升我位分?”

其實這話皇帝不愛聽,但為了安撫她,仍舊點頭,“不拘是兒是女,只要平平安安的,都升。”

惠嫔這才安穩了,長舒一口氣說:“萬歲爺您回去吧,我這兒有小佟總管照應着,沒事兒的。”

皇帝回頭看了頌銀一眼,“惠主子信得過你,你不要叫朕失望。錯只能犯一回,再來一回,神仙也救不了你。”

頌銀忙俯首答應,皇帝抽身出去了,不見有太多留戀。帝王就是這樣,對誰好都要保留幾分,從沒有什麽全心全意的說法。惠嫔很看得開,早就打算指望兒子不指望男人,因此得了允諾足夠了,踏踏實實等着生孩子。 她胃口很好,豬肺湯喝了一大盅,吃飽了阖眼打盹兒。陣痛來時皺着眉頭哎喲一聲,過去了還自顧自休息。

頌銀看着她,無奈地笑了笑。做人都像她這樣其實也很好,着急起來一陣子,過去後半點不留痕跡,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她卷起帕子給她掖掖汗,她睜開眼睛看她,“你別走,我心裏有點怕。回頭家裏來的肯定是我那後媽,你別讓她進來,叫她在前殿等着,着人好吃好喝供奉,別失了禮數。”

頌銀皺眉說:“這會兒還操心這個?你別管,我知道該怎麽辦。”

惠嫔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現在生孩子,來的必定是家裏的诰命。可惜那位至親隔着一道,不是她最親的人,甚至還有些看不起她。

過了一會兒有小宮女進來回禀,說家裏太太來了,頌銀起身出去,見廊下站着位穿戴整齊的婦人,眉目很有銳氣的樣子。她上前欠身,“小主跟前有人伺候,太太前殿裏歇息着吧。”

紐太太還是很關注裏面的,這回是給皇帝生孩子,要是個阿哥,那他家姑奶奶的身價水漲船高,娘家也跟着風光。她對頌銀擠出個笑容,“小佟大人,我們惠主子這會兒怎麽樣?”

頌銀說:“好着呢,太太別牽挂。您只管等消息,生了立馬打發人告訴您。小主眼下睡着,她知道養精蓄銳,咱們不去打攪她。”轉頭喚精奇,“送紐太太上前殿,後邊亂,別慢待了,叫小主不高興。”

紐太太一步三回頭地上了中路,頌銀偏頭看,陸潤站在圍房門前,遙遙對她點了點頭。

她依舊回同順齋,收生姥姥和禦醫每隔一刻鐘就上來請脈查看,說惠嫔胎位正,氣血也旺,一切都好。

等了約莫有一個時辰,羊水突然破了,然後衆人有條不紊地張羅起來。頌銀幫不上忙,就在惠嫔跟前給她鼓勁,她那嗓門兒喊起來實在了得,兩手勒紅綢,使力氣的時候上半身拽得騰空起來,然後躺回去,直喘粗氣。

頌銀是姑娘,第一次看人生孩子,越看越覺得害怕。可惠嫔哭喊“我實在不成了”時,她還得壯起膽來安撫她,“想想阿哥,想想您的位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能洩氣!”

惠嫔也就那點出息,她想往高了爬,讓後媽瞧得起她,所以聽頌銀這麽一說又振作起來,咬着槽牙繼續拼命。

忽然床尾的的人喊起來,“看見了、看見了……小主兒再加把勁!”

頌銀聽後過去看了眼,孩子的天靈蓋頂出來了,頭發很黑很密。就是生孩子那地方吓壞了她,忙縮回身子,臉色有點發白,心裏哀嘆着誰叫她幹這種差事呢,年輕輕的什麽都見識過了。好在一切順利,孩子進了産道,生起來很快。一盞茶的工夫吧,收生姥姥倒拎起一個紅通通的東西,嘴裏的髒東西摳出來,迸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恭喜惠主兒,是位公主。”收生姥姥滿臉喜氣,惠嫔起先強支着身子聽消息,可得知是位公主,頹然倒了下去。

頌銀卻覺得這樣很好,至少不會再失去了。如果是位阿哥,養了幾年離奇夭折,那才讓人心痛。不過惠嫔這會兒肯定失望透了,她也不能久留,要和陸潤一起回禦前回禀,便彎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回頭再來瞧你。”

出得門來,産房裏血腥氣濃重,到了外面忽覺空氣清冽。陸潤迎上來問:“怎麽樣?”

“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陸潤哦了聲,似乎有些失望,“是位公主……”

向着皇帝的人都希望能生一位阿哥,可惜了,總是事與願違。頌銀說:“走吧,上養心殿。”

她和陸潤并肩走在夾道裏,轉頭看他心事重重,低聲問:“你在擔心怎麽和萬歲爺回話?”

他說:“也不是,格格和阿哥一樣,都好。可是先前殁了一位,萬歲爺雖不說,但我們這些伺候的人看得出來,總是一份遺憾。原以為惠主兒這胎能讓主子高興高興的,沒想到……”

家家戶戶盼生男孩兒,古來就是這樣。當初她額涅一胎接一胎的養閨女,沒兒子也是阿瑪永遠的痛吧!她低頭嗯了聲,“确實不怎麽好開口,帝王家還不像我們這種尋常人家,克成大統必定要兒子。”

陸潤卻一笑,“如果生的閨女能像佟大人這麽能幹,誰還争着生兒子!”

頌銀聽了有點不好意思,這算誇她吧!她聳了聳肩,“大家都說我能幹吶,可再能幹也是個女的,女的要嫁人,嫁了就成別人家的了。我阿瑪有時候也感慨,閨女畢竟沒有兒子好。”

陸潤說:“這會兒也算開明了,找個合适的招贅,兩邊呆着,不分你我就成。您身在這個職位上,和尋常家子的姑娘不一樣,您辦差又辦得滴水不漏,萬歲爺也願意擡舉您。”

她想起那天儲秀宮的事就有點難過,“我叫主子失望了,沒能看顧好小主子。”

他停下腳步,看她神情悲戚開解她,“皇上踢您那一腳,叫您面子上挂不住了。其實宮裏當值,這種事難免,佟大人看開些吧!事後我也想過,其實主子恨的不是你,只是當時郁結難抒,有些亂了心神。”

她看着他,他的臉在日光下有種慈悲的味道,她心裏漸漸安定下來,雖然他猜錯了,她的難過并不是因皇帝那一腳,但他的那句“主子恨的不是你”,就讓她看出他不是糊塗人。

她抿唇一笑,“謝謝你給我找臺階下,那次的事的确是我失職,不怨萬歲爺發火。”她調轉視線看遠處澄澈的天宇,慢慢嘆息,“那是位阿哥啊,真可惜……”

更可惜的是惠嫔這胎又是女孩兒。

消息傳到皇帝跟前,他愣了很久的神。半晌才緩過來,漠然點頭,把人都支了出去。

頌銀掖着袖子在抱廈站了一會兒,聽見三希堂裏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她心頭一緊,忙出了養心門。這時候還是遠遠避開的好,別捅那灰窩子。現狀确實令人沮喪,盼什麽不來什麽,老天爺有意和皇帝作對似的。

然而皇帝的不順利就是豫親王最大的順利,他心滿意足,待人都比平時和氣了許多。太後呢,壽宴多大的排場全不在眼裏,這個消息才是最好的賀禮。她一面開解着“皇帝還年輕”,一面春風得意。千秋當天升座接受朝賀,明面上的雙喜臨門是因壽誕和新添了孫女,其實她喜得別有深意。

頌銀看着那漫天焰火和煌煌宮闕,歌舞升平背後隐藏着帝王的失落。無嗣是硬傷,天下治理得再好終歸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座紫禁城潛伏着風暴,終有一天會爆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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