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回來,自是沒有異議,故而她們一行人便往那楊柳岸走去

仇。

鼓聲如雷,響徹城牆上下,徘徊不去,那樣的激昂幾乎如同點燃火炮的那一簇火焰,激起人心頭最後的一點熱血,燒得心頭火熱。仿佛有無數犧牲的先輩的英靈随之而來,一起巡獵戰場。

一寸山河一寸血,哪怕已經有無數的人為之犧牲,大越的熱血也永不會盡。

而就在此時,托雷暫住的宣府城中亦是一片大亂。

先是東門的守将被殺,大批的大越兵馬急攻東門,随後又發現城中的許多馬匹不知食用了什麽,四腿發軟,皆是跑不起來——戎族本就是弓馬取勝,少了馬匹的騎軍便少了一半的戰鬥力。意外頻頻而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有奸細混入,一時之間看誰都生疑心,滿城上下亦是亂作一團。

這時候,東門的副将策馬直往托雷暫住的府門去,一路喊道:“東門失守,我有重要軍情禀報大汗。”

守在門外的幾個護衛也知道事關緊急,不敢狠攔,只得小心的引了他入內禀報大汗托雷。

托雷正四平八穩的端坐在房中和賈先生說着戰局敵情,面色不改,不動如山——正所謂一力降十會,宣府城堅,易守難攻,就算有奸細混入,只要自己穩得住,那些越人也拿自己無法。那些小手段,他還不放在眼裏。所以,他聽到東門來人急報緊急軍情,便開口問了一句:“來的是誰?”

“好像是術赤将軍手下的馬吉貞。”進來通報的護衛想了想方才開口道。

此次随着托雷來的數十萬人馬本就是他集合了各個部落精兵組成的,人多而雜,各個部落的人馬大多都是泾渭分明,互不相識。似托雷這般身份自然不太識得底下的副将小兵,不過聽到“術赤”卻是立刻明白過來了。術赤将軍本就是托雷手下的一員大将,算起來還頗有些血緣關系,只不過賈先生初來乍到,為了給他樹立威望,托雷幹脆尋了個借口把對賈先生不夠恭敬的術赤給罰了一頓,他手下的那些人馬自然也交到了其他人手上。各個部落雖都受托雷這個大汗的調遣但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術赤的人馬自是比不上自己部落的精兵來得金貴,故而全是當成炮灰來用,髒活累活全落到他們身上。宣城東門難守,自然是讓術赤的人頂了上去。

托雷雖不識得所謂的“馬吉貞”,一聽之下哪裏不知道裏面的那些內/幕。他也沒把事情挑破,随口應道:“把人叫進來吧。”

賈先生禮了禮,避嫌的往後退了幾步,緩步退到了後頭屏風後面等着,舉止之間更見高貴從容。

馬吉貞被人引了進來,大概是冷靜下來知道怕了,他渾身有有些瑟瑟,低着頭不敢去看上頭的大汗。這一路跑來想必也是急的慌了,他一副披頭散發的模樣,滿身都是血污,渾身灰撲撲的。

托雷看了他一眼便覺無趣,垂了眼看眼前的地形圖,随口問道:“你有何事要報?”

“城中有奸細混入,屬、屬下知道是誰。”馬吉貞垂着頭,結結巴巴的說道。

托雷這才有了興趣,擡頭看着他:“是誰?”

馬吉貞左右瞧了瞧,像是有些害怕,往前幾步,開口道:“是......”

他話聲還未落下,雪亮冰冷的劍光一閃,快得仿佛天際一掠而過的閃電,以無法想象的速度疾疾得直往托雷胸口而去。

托雷本就起了一點警覺,此時擡眼去看馬吉貞的面容,只覺得心頭一跳,掀了木案,翻身避開,口上喊道:“來人,有刺客!”他一眼之下就認出了此時面前之人,只覺得心口急跳,再不敢戀戰。

來的正是李景行。

這時候見到這個前世宿敵,拖雷恨得咬牙,躲得卻是快,可那劍光亦是極快得跟着他,雖然叫他險險的避過心口但還是直往右胸刺入,幾乎刺穿胸口。托雷忍着痛往後一退,翻了個身逃出死角,避開接下來的一劍。

很快,門外的護衛便沖了進來。

李景行一擊不中也沒多做耽擱,當機立斷的往後退去——他那日在途中遇到了戎族之人,雖是險勝卻也拼了個兩敗俱傷。不過,他也從那一仗中得知了因為赤木将軍受罰,他手下的人因此備受欺淩的事情。借着戎族各個部落彼此防備、不甚了解的情況下,他脫了那些戎族人的衣袍換上,稍作易容,假借了赤木手下馬吉貞的名頭帶了下頭幾個人以赤木将軍手下殘軍的名頭冒險混入宣城。本來,他已經和外邊的顧将軍約定好了,在殺了東門守将之後立刻退回。只是,他一心要早些結束戰局,甘願冒着生命危險前來刺殺托雷。此回能夠重傷托雷、全身而退已是大幸。

那些護衛見着托雷負傷皆是紅了眼,不要命似的一窩蜂的将人圍住,李景行且戰且退,差點就要被逼入死角,忽而聽到後面的賈先生疾步而出,急呼了一句“大汗......”聲調惶急,不複淡定。

護衛皆是挂念托雷傷勢,聽到這聲音都不由得分神回顧,倒是叫李景行趁勢持劍一擋,尋了個空隙跳出了包圍,奪了馬就跑。他一路飛馳,直往東門去——越軍主力就在東門,東門一破,任是宣城如何堅固亦是要守不住了。更何況,托雷重傷,那些戎族人怕也沒有守城之心。

李景行策馬而過,此時滿城皆亂,卻有不少戎族人聞訊來攔,城樓之上亦是有人拉弓射箭,一支支箭便如箭雨一般落下。李景行身上雖是披了甲衣并且有心避開,但這般密集的攻勢之下,他的手臂上還是先後中了幾箭。他渾不在意的拔出長箭,傷口血如泉湧,一眼看去恍若渾身染血,只是他一雙眼眸卻明亮銳利一如鐵血之中打磨而出的刀劍,胸中意氣大生,揚聲長笑:

“鴻鹄振翅萬裏天,千軍萬馬只等閑。若得一柄辟邪劍,敢下懸淵斬鬼神。”

衆人皆是為他氣勢所折,一時之間竟是不敢去攔。

☆、177 一笑

這般鬧了一場,宣府上下人心惶惶,當真是稱得上是一場大亂。本就被大越軍隊猛攻的東門亦是再守不住,猶如水閘被打開,大越軍馬一如洪水滾滾而來,勢不可擋。

本該出面主持大局的托雷因為傷重,只得帶了人撤退。這一撤退,方才發現李景行早前帶人在馬匹飼料裏面下藥的險惡之處——因為大部分的馬匹都不得用,這一次戎族撤退亦是及其狼狽,猶如喪家之犬一般的被大越大軍逼着跑了好一段路。

好不容易到了遼東附近,因為有援軍前來接應,托雷等人方才稍稍安心,令人安營紮寨,稍作調息。賈先生因為會些醫術又受托雷信賴,特意留在了帳中,親自捧了湯藥遞上去。

托雷靠坐在榻上,右胸的傷口已經被妥善包紮,只是上面依舊還染着斑斑的血跡。即使是這樣的時候,他的脊背依舊是挺得直直的,如同走到末路的狼王,依舊維持着那最後的驕傲。他有些吃力的伸手接過那碗藥,并不喝,只是揚了揚眉,嗤笑了一聲:“是那木罕那小子讓你給我的?”那木罕乃是托雷長子,如今已有十三歲,因為母族強勢、人才出衆,早早受封左屠耆王,乃是衆所周知的內定繼承人。

賈先生神色不動,或者說面上的那張面具已經遮去了他大半的面容,只聽他聲調和緩的接口道:“宣城既失,此戰再不可為,只能退回關內。戎族受此重創,需要的不是戰敗的可汗,而是認識到自己錯誤、為了彌補錯誤而英勇犧牲的英雄。”

“呵.....”托雷并不接口,只是握着藥碗淡淡一笑,神色不定,“先生到了如今竟還是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這個被草原稱作雄鷹的男人有着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那一瞬的目光竟如閃電雷霆一般雪亮吓人。他的聲音也冷的驚人,猶如被磨成冰刃的冰片:“你不過是把我當做助你父子揚名立萬的踏腳石罷了。就連我那個傻兒子那木罕,怕也不過是被你糊弄了。賈先生,假先生,哈!與你相比,我倒真是個傻子!”前一世,他甚至直到死都不曾知道真相。

賈先生聞言,眼中掠過一絲意外的神色,随即便緩緩伸手摘了面具,還有貼在面上的傷疤。那樣一張長期遮在面具之後的臉在帳中搖晃的燭光裏顯得分外蒼白卻依舊帶着難以形容的豐神俊秀。天人之姿,不過而已。

他負手站在帳中,儀容高貴從容,微微垂了眼去看榻上的戎族可汗,神态淡定:“我一直以為,男兒當長于鐵血,方能成器。只是,我确實沒想到景行生于詩書禮儀之家,竟有不退反進的果敢決斷和以身為劍的勇氣。作為父親,我為他驕傲。”他聲音清淡,言語之間卻滿含為人父的欣慰。

托雷的手指緊緊抓着床榻,青筋畢現。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放聲一笑:“拿刀劍來。”他微微一頓,聲如金石相撞,毫無半點頹然妥協,猶如高傲不屈的頭狼,目光凜然,“孤王此生只死于刀劍而非病榻。”

李從淵并未猶豫,從善如流的把匕首遞了過去。他亦不願意在去看英雄末路之景,重新戴上面具,徐徐然的轉頭去了帳外。

那木罕就等在那裏,見了賈先生連忙問道:“父汗如何了?”

“當無大礙,晚間大王就能得到消息了。”李從淵并不願意多說,只是接着道,“此戰既不可為,戎族就要再退回關外。不知大王接下來有何打算?”

那木罕對此亦有猶疑,随即便開口問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馬上就是冬天,草原之外冰天雪地,我們此行更是受了大挫。怕是回不了草原,其他部落就要鬧開了。”

那木罕眉心微蹙,脫口問道:“還望先生明言?”

李從淵靜靜的看着那木罕,唇角忽而揚起:“過不了多久,大王便是戎族的新可汗,何不替自己再結一門好親事。”他擡眼去看那泛白的天邊,聲音清冷一如冷徹的月光,“大王大可遞降書給大越,求娶大越公主,以結秦晉之好。”

那木罕似有疑慮,只是道:“此事事關重大,容我再考慮考慮。”

李從淵并未催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那木罕身邊的戎族護衛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開口問道:“大王,可要......”他看着李從淵的背影,擡手比了一個下刀的姿态。

那木罕擺擺手,看了眼托雷的帳子,目中複雜神色一掠而過,抿了抿唇:“再等等。”不想這一等卻是錯了時機,等發現托雷死訊,再去尋李從淵的時候,李從淵早已不見人影。

而另一邊,本還在陽和城下攻城的戎族人聽到托雷負傷退出宣城的消息後皆是倉皇退去。沈采薇敲了半天的鼓,熱血過去了,剛剛把手放下的時候只覺得手部發麻僵硬都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城中皆是為打退戎族而歡欣鼓舞的軍民,她緩步從城牆上下來,看着滿城之人載歌載舞,琥珀色的酒水如同雨水一般灑了一地,心中竟然也隐隐升起了一點兒無法言語的歡喜。

她如今有孕在身,既不能喝酒也不能随着那些人歌舞歡騰,只得站在一邊,靜靜的看着街道上的軍民各自歡騰。空氣裏帶着醇美的酒香,那樣甜蜜的香氣就如同空氣中的暗流,飛濺時顯出無比的歡欣,讓人情不自禁的跟着微笑起來。

就在這時,城中大門打開,大批的騎兵從城外進來,一個個儀容英挺的騎兵列隊從外進來。不少少女眼睛一亮,揚了揚手上的手絹,歡笑着上前去丢香囊、香果,四處皆是清甜的笑聲。

沈采薇卻把目光投向隊伍後面最後的那個人身上。

那人手臂受了傷,包紮傷口的紗布染着鮮紅的血,那鮮紅的顏色一如刀尖上綻放的玫瑰,豔極美極,熱烈如愛情的火焰。

沈采薇與他隔着長街相望,看見他驟然明亮的雙眸,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178 番外1

“因為戎族有所防範,我當時只能一路往北走。越往北就越冷,走到最後就看見了大雪山。”李從淵頓了頓,合上手上的書,看着趴在他膝頭等下文的男孩,緩緩的把話說了下去,“等事情都過去了,我就回來了。那時候,長安你已經出世。好了,你該去練字了,再磨蹭的話,小心你爹揍你。”

李長安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又圓又亮,當他擡起眼看人的時候簡直能把鐵石的心腸都看軟了。他聽到這話不由得癟癟嘴,小小聲的道:“祖父你還沒和我說大雪山上是什麽樣的呢?”

“大雪山能是什麽樣的?不就是滿山的雪?”李從淵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讓他站起身。

李長安磨磨蹭蹭的起了身,然後邁着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了出去,等到了院門口才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和李從淵擺手:“祖父,等我練完字再來陪你吃晚膳啊。”

李從淵沒理他,只是随意的擺了擺手。

李長安剛出生的時候,四邊初定,李景行帶着妻子回京都安胎。他和沈采薇都以為這是個女兒,已經想好了名字就叫“靜辰”,沒想到到了頭抱到懷裏的竟是個兒子,只得撿了個簡單的名叫“長安”,也算是好寓意。正好,李景行又要外放出京,想着孩子年紀尚小不适合長途跋涉,便幹脆的兒子交給了回京的李從淵。

有了這麽一個小尾巴,停不住腳的李從淵也只得安安穩穩的呆在家裏,倒是叫李老夫人跟着高興起來。大概是年紀漸長,心腸越軟,李從淵能對着李景行狠心磨練,對着小孫子卻怎麽也硬不起心腸。那麽小小的人兒,總也要拉着他的手指才肯睡;再大一些,眨着眼趴在榻上要聽他說故事;吃到好吃的了,就喜滋滋的捧着來和他一起吃.......

不知是否是移情的緣故,他總覺得這個孫子反倒比李景行更像是許氏。說實話,李景行與他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論性情容貌。作為父親他自然是十分驕傲,可是想起許氏卻又覺得可惜。直到李長安出生,他終于稍稍覺得安慰了些——終究,許氏還是留下來血脈。

他不自覺的想起更早時候的事情,他和許氏少時的事情。

還記得許氏剛剛來李家的時候,身子就不大好了。她年紀尚小卻也知道自己的病大約是治不了了,最親近的家人又不在身邊,百般的心事都無人能說。故而,她對着人時雖是笑盈盈的,背地裏卻暗暗哭了好幾場。李從淵正是人嫌狗厭的年紀,成日裏瞎跑,有一回就撞見了她在哭。

不知怎的,素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他也跟着難過起來。他怕許氏一個人悶着會亂想,悄悄尋了一只兔子送給許氏,逗她道:“這是我從古安寺外頭抓到的,說不得沾了佛性,總不好殺了吃,想着還是女孩家才能養得活。”

許氏喜歡得不得了,忍不住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抱着兔子對他笑:“謝謝表兄。”

李從淵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從那時候開始,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忽然坐的住了。他常常去尋許氏,兩人一起看書、一起說話,有時候忽然說到了一起,便相視一笑。那種心意相通的喜悅,幾乎無以言表。

許氏心情好了,病也漸漸好了許多,常常能跟着他去園子裏頭轉悠,看他爬樹摘花,看他游湖嬉鬧。

有一回,他們站在院角,聽到牆外婚嫁時候敲鑼打鼓的聲音,都忍不住紅了臉。

那時候,他們都多少知道了婚約的事情,李從淵看着她面紅耳赤的模樣,忍不住道:“以後。我會好好對你的。”

許氏擡了眼看他,面頰微紅,唇角卻含着一絲溫柔的笑意。她輕輕的點頭,聲音也是輕輕的:“我知道的。”

是啊,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他。她總是知道的。

她知道李從淵愛她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她才拼了性命生下兒子,好叫他不得不留在這個沒有她的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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