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從前,有一個女子,就要死了。”

香璎的聲音平靜、平淡,冷漠的像在說不相幹的人。

謝宣毛骨悚然。

“她在病床上躺了許久,窗戶破了,枯黃的樹葉飛到眼前。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房子是賃的。房東大娘憐她孤苦,免了她的房錢,隔三差五還送些吃食過來。她不能死在這房子裏,連累房東大娘為她辦身後事。”

“活着是累贅,死了之後,不能再讓房東大娘為她破費了。”

“她取下手上唯一的鍍銀手镯,放在枕邊,算作對房東大娘最後的報答。然後,卷了一床破席子,拿了一把小鏟子,一個僵硬的炊餅,一個水壺。”

“才打開門,北風便呼嘯而入,幾乎将她卷走。”

“她病得太久,人瘦得像枯樹枝一樣。”

“緊緊抓着門,喘息很久,她狠心咬牙,出了門。”

“天黑呼呼的,寒風凜冽,街上沒有人。她走幾步,歇一歇,不知過了多久,挨到了城外。”

“城外風更大,下坡的時候,她真的能被風吹起來,倒省了她不少力氣。”

“連滾帶爬的到了郊外荒僻無人之處,有一處土質偏軟。她想,便是這裏了吧。”

“她拿出小鏟子,一下一下,用力挖起來。她要給自己挖一個埋骨之所,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兒,總不能身死之後,曝屍荒野。”

謝宣痛苦的雙手抱頭,“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親手為自己挖墳,這是怎樣的痛楚,怎樣的絕望?他不敢想像,再想下去他真的要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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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璎理也不理,繼續往下說,“她挖啊挖啊,挖到實在沒有力氣了,便坐在地上歇歇,咬一口炊餅,之後繼續挖。終于,她挖出一個淺坑,大概夠埋一個人了。”

謝宣雙膝跪倒,以頭搶地,哭得像頭受傷的野狗。

香璎并沒有說這女子是誰,但謝宣知道,這就是前世的香璎。

她這麽慘,全是他害的,全他害的……

香璎居高臨下、眼神冷酷的瞧着謝宣,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一個曾經親手為自己挖出埋骨之所的人,一個曾經自己把自己卷到破席裏、躺到土坑裏的人,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哪有那麽容易心軟。

不僅不會心軟,謝宣越痛苦,香璎越快意。

謝宣哭得暈了過去。

香璎欣賞着謝宣的慘狀,心中一片荒蕪。

謝宣是痛苦了,但那又怎樣?難道抵得過她吃的苦?

前世臨終前那詭異的情形,又浮現在香璎眼前。

她挑了最軟的一片土來挖,只是為了省些力氣,萬萬沒想到,居然挖出一具屍體。

她苦笑,“我沒有力氣再挖一個坑了,這可怎麽辦?”

曝屍荒野,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難道要和陌生人同葬不成。

好吧,她認命了。

裹在破席裏,和那陌生人頭并頭躺在一起,她咬了口炊餅,喝了口水。

不能做餓死鬼啊。

“素昧平生,但埋在一處,也算緣份。”人之将死,她變得豁達了,把那無聲無息的陌生屍體當活人,和他聊天,“你要不要喝一口?”

做餓死鬼是很慘的事,她也不知那陌生人是如何死去的,怕他到了地底下太過凄慘,把水壺舉到他唇邊,倒了幾滴水,又往他嘴裏塞了塊餅。

臨終前做了件好事,她有幾分欣慰。

模糊中她失去了意識,但日暮時分,她又醒過來了。

她是被激烈的打鬥聲驚醒的。

她神智還清醒,聽到有刀劍聲、呼喝聲,但她沒有力氣,動不了,看不到。

她無奈的歪歪腦袋,登時大吃一驚。

她身邊的陌生人不見了!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有人盜墓麽,為什麽動了他,卻漏了她?

“唉,人如果運道差,死都死不安寧。”她嘆氣。

不知什麽時候,打鬥聲停了,一個滿是血污的人蹲在前面,低頭打量她。

“我有餅,有水,還有最後一口氣。”快要死的人膽子格外大,她沒被吓着,還和他講條件,“餅和水送你,等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勞煩你推下泥土,把我埋了,好麽?”

那人沉默許久,道:“好。”

香璎在前世最後的時光,那人一直守着她。

香璎昏迷幾回,蘇醒幾回,那人到溪邊打了清水、摘了野果喂她,始終不離不棄。

凄涼前世,那人給了她一抹光亮,一絲溫暖。

“我這最後一口氣,再也咽不完了。”兩天過去了,她有些抱歉。

耽誤人家太久了啊。

“慢慢咽,不着急。”那人慢條斯理。

他已洗去臉上血跡,香璎認得他便是那陌生屍體,開玩笑的道:“你知道麽?我曾經想過,要和你同葬的。”

他仰頭望天,悠悠道:“同葬麽?可以。”

…………

“璎兒!”外面傳來急切的呼喚聲。

香璎抹去腮邊的淚水,歡聲道;“爹,娘,我在這裏。”

張憲搶先一步進來,“璎兒,侍女說這兒有哭聲,怎麽回事?”

“沒事沒事,是小侯爺多愁善感。”香璎忙道。

香馥緊接着進來,拉着香璎上上下下打量,“璎兒,你沒事吧?”

“娘,您瞧。”香璎快活的轉了個圈。

香馥愛撫的抱抱她,“璎兒沒事便好。”

張憲嫌棄的瞅瞅謝宣,“這厮一點好事也不做,一個男人不好好說話,哭哭啼啼的作甚?”單手提起謝宣,“我去讓大夫救醒他,然後逼着他把曲譜寫了,打發他走。娘子,閨女,這事交給我了。”大步流星的走了。

“你爹惱了。”香馥道。

“嗯,他是心疼我。”香璎心裏暖烘烘的。

張憲對香馥用情太深,愛屋及烏,對香璎視如親生。

張憲說是要找大夫,其實根本沒找,到了馬廄,拿涼水把謝宣潑醒,逼他寫下曲譜,命人送回行宮。

謝宣回去之後便發了高燒,何盈忙着為他請太醫、熬湯藥,連黑眼圈都有了。

陳樂欣亦步亦趨跟在何盈身邊,何盈說什麽她便做什麽,比哈巴狗還聽話。

謝宣高燒不退,經常說胡話,何盈心中不忿,瞞着南陽公主,到将軍府要找香璎理論。

到了将軍府前,只見張家的衛兵在攆人,“趕緊走吧,小将軍沒空見你。”

陳樂欣認得那是徐勇,忙告訴何盈,“這人叫徐勇,徐家很有錢,在吉安城有很多鋪子。”

一個商戶之子,何盈看也懶得看一眼。

徐勇拱手作揖的央求,“大哥,你就讓我見見張小将軍,我想給他當小厮。”

“服侍小将軍,憑你也配。”衛兵笑話他。

“我家小将軍獨來獨往,從不用小厮。不必多說,你走吧。”一個面相厚道的老兵勸着徐勇,把他拉走了。

“徐勇是個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兒啊,怎麽想到給張旸當小厮了?”陳樂欣驚訝得不行。

何盈是不把徐勇放到眼裏的,但聽到張旸的名字,心中一動,柔聲道:“張小将軍天縱奇才,能給他當小厮,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是,前世修來的福份。”陳樂欣習慣性的附和着,實則莫名其妙。

張旸再厲害也就是張憲手下的兵呗,有這麽了不起?

側門大開,一輛朱輪小車歡快的跑出來。

坐在車上充任車夫的,居然是張旸。

何盈杏眼圓睜。

想都不用想,朱輪小車裏坐的肯定是香璎!要不然,張旸怎肯屈就,擔當車夫?

香璎不就是仗着有張憲那個繼父麽,這般欺侮少年英傑。

何盈為張旸抱不平,揚聲道:“香姑娘,你家若是缺車夫,我送你十個八個如何?張小将軍天縱奇才,豈能充此賤役?”

兩道如冰似水的目光在何盈臉上掃過。

何盈心怦怦跳。

張旸看她了,張旸正眼看她了……

香璎掀起車簾,笑容活潑,滿臉興味,一幅等着看好戲的樣子。

張旸懶洋洋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何盈:“……???”

香璎撲哧一笑,“南唐中主李璟曾取笑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樂康郡主,小哥的意思是說你多管閑事了呀。”

“多管閑事,嘻嘻。”車裏有人發笑。

何盈說不過香璎,遷怒于車中之人,“大膽,誰敢笑話本郡主?”

陳樂欣叉腰,“膽敢笑話郡主,看郡主怎麽跟你算賬。”

“樂康郡主,是我。”香璎身後又探出一張面孔,嘻皮笑臉的,正是杭千嬌,“咱們見過面的,你還認得我不?你不認得我也沒關系,認得我姑母便好。你要算賬,找我姑母便是。我姑母說了,不管我闖下多大的禍事,都有她兜着。”

陳樂欣向來怕杭千嬌,見狀立即現出懼色,縮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杭貴妃風頭正勁,何盈不想惹事,轉怒為喜,“原來是杭大小姐。杭大小姐,你這是要出去游玩麽?”

杭千嬌炫耀,“璎璎是長公主面前的紅人。她把我引薦給長公主了,長公主請我們到普圓寺喝茶。”

何盈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她陪着南陽公主在行宮住了兩三個月,長公主也沒有專程請她喝過茶啊。

徐勇不知從哪裏又鑽出來了,撲通一聲跪在車前,“張小将軍,我仰慕你!求求你收下我!”

“這人怎麽又來了。”衛兵忙跑過來要拖走徐勇。

徐勇被衛兵架着,頻頻回頭,“張小将軍,我真的仰慕你……”

張旸眼角也不掃徐勇一下

香璎笑道:“這個徐勇怪煩人的,我替你把他打發了吧。”

香璎高聲吩咐,“徐勇,張小将軍說了,你如果能做足整整一千件好事,他便肯收下你了。”

徐勇大喜,“一千件好事,我可以的!”

徐勇掙脫衛兵,跪下來連磕幾個響頭,“小的遵命,這便去做好事,一件也不敢少!”喜滋滋的站起來要走,忽然趴下來又磕了幾個頭,“小将軍給小的機會,小的感恩戴德。”

“趕緊走吧,你還沒完了。”衛兵硬把徐勇拖走了。

徐勇哭喪着臉,“你讓我多給小将軍磕幾個頭呗,那是多大的福氣啊。”

衛兵笑罵,“癡人。”雖然還是拖着他走,手上使的力氣卻小多了。

陳樂欣看得眼睛都直了,“郡主,這個張旸,真有這般神氣?”

何盈恍若無聞,質問香璎道:“香姑娘,張小将軍又不曾點頭,你為何給他找下這等麻煩?若這個徐勇真做夠一千件好事,便能纏着張小将軍不放了?”

香璎口齒伶俐,“你會不會數數?一千件好事,就算日行一善,一千件好事做完,也差不多要三年了。所以這個徐勇再來纏着小将軍,是三年之後的事。我一句話,換來三年的清淨,有何不可?”

“那你也不能擅作主張吧?”何盈偷眼看張旸,聲音溫柔了。

“她可以。”張旸淡淡道。

“什麽?”何盈一怔。

“她可以。”張旸重複,“我的事,她說了算。”

何盈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她真的要被氣死了。張旸這是欠了張憲多大的人情啊,怎麽就對香璎縱容遷到了這一步呢?

“喂,等等我,等等我……”杭千慮大叫着從裏往外沖。

何盈在三全樓見過杭千慮,知道他是香璎這邊的人,翻了個大白眼。

杭千慮快跑幾步,跳上了緩緩啓動的朱輪小車,“妹妹,小香,今兒個你倆得意了,有兩個車夫。唉,今天這牌打的,我和小張一輸再輸,慘了。”

“輸了就得聽話。”杭千嬌興高采烈。

“你倆的事,今天我說了算。”香璎拍手樂。

何盈方才心情低落,這時卻緩緩綻放笑顏。

原來是打牌輸了啊。

懂了。

作者有話要說:留言都看了,感謝。

對親人,大多數人是報喜不報憂的。香璎也是。她前世那麽慘,告訴親人徒惹他們傷心。

講給謝宣聽,有兩個前提:第一知道謝宣也重生了,第二知道謝宣後悔了。香璎要加重謝宣的負罪感,要在精神上折磨謝宣。

2分評送小紅包,截止到下一章更新的時候。

謝謝大家,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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