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是說了不讓你進來冒險嗎,你怎麽就是不聽?”

那聲音輕得像錯覺似的,飄忽地在宋書的耳邊掠過去,快得抓都抓不住。

宋書像是怔住了,在垂眼望着紅茶杯的那個動作裏停了很久,她才輕輕地眨了眨眼。

“安姨。”

“……”

“我還以為你沒認出我呢。”

安行雲沉默幾秒,擡起目光,視線描摹過眼前已經完全脫去了當年的孩子模樣而成長起來的人。

她再次嘆了聲氣,“是啊,變化很大,大得我都快認不出了……這些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生活?”

宋書将手裏那杯加過兩次肉桂的紅茶倒進廢棄池裏,一邊重新取茶粉,一邊低聲開口:“安姨不用替我難過,我過得挺好的。餘叔一家對我很照顧。”

“餘雲濤啊,差點把他忘了。”安行雲動作幅度很輕地點點頭,“他的兒子,就是公司傳言裏那個隽升律所的餘起笙吧?”

“是。”

“這件事瞞得嚴實,在別人面前不要提,秦樓也不行。”

“……”宋書眨了眨眼,“好。”

安行雲的眼神裏結冰的溫度微微融化下來,“那公司裏傳聞說你和他是未婚夫妻,這是真的嗎?”

“……”

宋書無奈垂眼。

安行雲和她母親白頌當年是同一個大學出來的。她們明面上并不在同一個專業,但是兩人因為是一次課餘學生活動結識的,後來逐漸相知相熟,成了至交好友。當年安行雲進入秦氏,背後也有白頌不少的努力和勸說。

兩人性格使然,都是那種獨立又在某方面格外堅韌甚至是倔強的。

在安行雲進入秦氏以後,兩人因為分屬不同,再加上各自身處的兩個派系又恰好有些競争和嫌隙,所以在所有人看來,這兩個人都是沒有任何聯系的——也是因為這樣,當年公司裏所有和白頌相關的心腹、下屬全部被清理、牽連,唯獨這位白頌真正的一生至交被忽略過去,得以在公司裏一直至今。

而當年那件禍事裏,如果不是安行雲及時得到消息通知了餘雲濤救助宋書,那宋書大概也沒有機會重新站在這裏了。

故而此時,宋書很清楚安行雲問自己的任何問題都和八卦沒有任何關系——安行雲就像是她的沒有血緣關系的長輩,只是單純地關心她的事情。對于這樣的長輩,宋書自然不能欺瞞,“安姨,我和餘起笙只是同學和朋友的關系,最多便是我感念餘叔一家對我的救助和照顧,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餘起笙是個好孩子,他不可以麽?”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宋書手裏的錫蘭紅茶到了最後的工序,她的動作愈發緩慢起來,聲音壓得輕且低,“只是餘起笙并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他。而且……這件事在前,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去考慮。”

安行雲擡頭,淡淡望了她一眼,“我到真希望你一視同仁,對誰都這麽不考慮——可你做得到嗎?”

“……”

“真做得到的話,秦樓怎麽回事,你們今天晚上在辦公室單獨待那段時間,又算怎麽回事?”

“……”

宋書自然知道安行雲的意思。

她也想起來,哪怕是在九年前發生那件事情之前,安行雲對秦家這根獨苗兒孫子,就有着極大的成見和不喜。

想到這裏,宋書嘴角輕勾。

安行雲睨着她,沒什麽表情地說:“你還笑得出來?知道秦樓對你來說有多危險嗎?”

宋書莞爾地低着眼,“沒什麽,我只是想到安姨您這麽多年一直在秦樓身旁做助理,一定忍讓他忍讓得很辛苦。”

“……”

聽宋書主動提起那個瘋子,安行雲的表情也複雜了些。

“他更不适合你,尤其是現在的你。秦樓那個性格終究是過于偏執了,他對你的執着程度……就算是你們兩家之間沒有任何嫌隙我都絕不贊同。更何況如今,你不知道這件事我們會走到哪裏,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們會把什麽人牽扯進去,甚至不知道這一路盡頭的結局如何、誰能置身局外誰又在局裏——你何必來招惹他,對誰都不利。”

宋書垂眼,“我沒有主動招惹他,安姨。只是有些人就和有些事一樣,躲是躲不開的。”

“包括進Vio這個選擇?”

“……”聽話題再次繞回兩人間的這個核心矛盾點——這也是宋書回國前,和安行雲聯系時就已經起過無數次争議的地方。

宋書無奈地說:“我早跟您說過了,如今的Vio和一灘死水,藏在污泥裏那些東西安逸太久了,他們已經不願意再出來了——我必須做那個餌,只有我進局,他們才有可能被勾出來,當年那件事情才有可能真正地真相大白。”

安行雲神色不動,“那你死了怎麽辦?我當初那麽冒險又拼命地聯絡餘雲濤把你救出來,不是為了讓你過九年再回來送死的。”

聽到這話,宋書笑了起來。

“如果我死了……那更好啊。當年那件事就有了一個徹底掀開的契機。我不信我們費盡九年鋪設的關系織成的大網裏,我還會像母親,或者當年的我一樣差點死得無聲無息。”

“宋、書。”

安行雲壓低聲音警告她。

宋書從那種冷冰冰的笑意裏退出來,她眼角一彎,恢複到最初的溫婉無害。然後宋書低頭攪拌了下手裏的湯匙,淡淡一笑,“放心吧,安姨。我不會真放任自己到那一步去的。”

“……”安行雲顯然并不放心。

宋書回眸看她,“就算為了那些還活着的人,我也不會。”

安行雲和她對視兩秒,收回目光,将幾乎快要涼掉的咖啡攏回掌心,“既然這樣,我是勸不動你了。但你冒險也要有分寸,知道嗎?”

“知道了,安姨。”

安行雲點點頭,轉身要走。

宋書突然在她身後低聲問:“助理組內,有什麽人是安姐懷疑的嗎?”

安行雲步伐一停,沉默兩秒後開口,“你看出來了?”

“我如果沒看出來,在助理組裏的時候就不會做和您不和的假象了。”

“為了給我摘清嫌疑?”背對着宋書,安行雲嘴角終于露出一點溫柔的笑,但很快又壓平,“算不得懷疑,只是沒那麽信任罷了。”

宋書點頭,“我懂了。以後會小心。”

“你……夠小心了。”

安行雲想起助理組裏那段她差點沒接住的戲,無奈搖頭,轉身出門去。

——

宋書試驗無數次後,總算是泡出來一杯讓她滿意的錫蘭紅茶。她自己嘗得太多已經喝不下了,想想這一樓層上剛好有位她可以在明面上讨好還不被懷疑的,宋書就欣欣然地端着紅茶杯往總經理辦公室去了。通過總經理辦公室必須得經過助理秘書小組的辦公間,完全透明的玻璃門內有人擡頭瞥見宋書的身影,低笑了聲。

“勾引讨好還真是不遺餘力啊。佳佳,你可得小心點才行,萬一被自己教出來的新人搶了飯碗,那不太凄慘了嗎?”

許佳佳聞言不安又擔心,然後搖搖頭,“不會的,秦小姐人挺好的。”

“呵,人挺好就不會明明有未婚夫還這麽上趕着往總經理辦公室跑了。”

“……行了。”

電腦桌前的安行雲皺了皺眉,“手裏的工作都忙完了是不是?總經理的話都敢在背後議論,不想加班想直接辭職?”

“…………”

安行雲在助理組內一言九鼎,其餘人沒敢反駁,全把頭低下去了。

安行雲的餘光從屋裏某個人身上掠過去,不動聲色地落回電腦前。

她在心底再次無奈地嘆了聲。

宋書啊……

另一邊,宋書已經敲響總經理辦公室的門,然後推門進去了。

辦公桌後閉目休息的男人睜開眼,剛要出聲呵斥,一看清是宋書,到嘴邊的話聲又全壓回去了。

他原本陰沉沉的眼神也一擰,硬是從一只要撲上來的狼裝成了只縮着身的流浪幼犬似的。

“累。”秦流浪幼犬可憐巴巴地看着宋書。

宋書走過去,把沖泡好的錫蘭紅茶放到他桌前,“我剛學會的,茶粉少加了些,濃度比較低,你可以嘗嘗——別多喝,免得影響休息。”

秦樓眼睛一亮,“你親手泡的?”

“嗯。”

“有沒有加點蚌殼粉進去,聽說美容養顏。”

“……”

宋書忍了忍,才沒有在正式入職第二個周的最後一天,做出失手把還熱燙着的紅茶扣了公司總經理一臉的失誤。

“你喝不喝?”

“喝。”秦樓連忙請過來。

宋書看着他好奇地捧到眼前,似乎在研究他的小蚌殼親手沖泡的紅茶和別人做的有什麽不一樣。

宋書垂了垂眼。

“工作結束了?”

“嗯。”“……”

“你想說什麽,小蚌殼?”

“那些藥,不吃不行嗎?”

“……”秦樓端着杯子的手一停。幾秒後他低眼,笑了聲,“害怕嗎?”

“怕什麽。”

“嗯,怕什麽,這是個好問題。”

秦樓的神色完全從方才的可憐無辜裏褪出來,他把紅茶杯擱回桌上,倚進椅子裏,這一刻他又回到宋書最熟悉的那個瘋子的模樣。

瘋子咬着牙笑。

“一個靠吃藥才能維持不被關進精神病院的狀态的人,你說怕什麽?”

宋書嘆氣。

她放松身體,倚坐到辦公桌的前沿,然後慢慢壓下身,抱住了面前眼神裏藏滿了驚懼不安、還要裝得很兇的人。

“再瘋,也是我的瘋子。我為什麽要怕?”

“……”

秦樓瞳孔一栗。

幾秒後他垂眼,嗤笑,卻伸手把面前的人拽下桌拉進懷裏,然後死死地抱住。

他壓抑着顫栗的聲線微哽。

“別再離開我了……我不想再‘死’了。”

宋書心尖一顫,然後慢慢回抱住秦樓。

“嗯。我不會離開了。”

……就算是為了這個人,這一場局裏她也必須活着。

他們已經欠彼此太多了。

拿全部餘生去還,所有苦難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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