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宋書短暫的失神後,迅速調整回正常狀态。

她将垂下的碎發挽至耳後,點了點頭,“聽說過。那起案件的涉案金額數目之巨、受害者牽連之廣,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應當算是近十年來的金融大案了。”

“金融大案,呵。”楚向彬嘲弄地笑了聲。

宋書有些意外,“楚組長似乎不贊同?”

“涉案金額龐大,數個大投資方和秦氏鬧得險些恩斷義絕,秦氏信譽大打折扣——只一個案子就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對它是個金融大案的說法,我怎麽會不贊同?”

“那楚組長是……”

“你既然是法律專業的高材生,又對國內案例多有研究——那這個案子的結果你是知道的。”

宋書目光輕晃了下。

須臾後,她擡眼,淡淡一笑,“秦氏總經理白頌涉嫌洗錢、股權欺詐在內的數項刑事指控,開庭前畏罪……自殺。她死前留下的自白書坦誠并獨力承擔下所有罪責,唯獨錢款去向下落不明,無法追查。案件懸空,不了了之。”

“哈哈哈……”

楚向彬像是聽到了個什麽好笑的笑話,頭一次在宋書面前笑得這樣明顯。

但那笑聲裏卻是帶着點冷意的。

宋書裝作不察,“楚組長笑什麽?”

楚向彬說:“我笑什麽?我笑什麽你不知道?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的錢款,如果真是白頌親自經手,那怎麽會人間蒸發、不留下半點痕跡?”

宋書露出疑惑的表情。

楚向彬又說:“更何況,白頌是什麽人?當年她在秦氏的功業比誰不是綽綽有餘?秦氏原本就有她父輩留下給她的10%的股權,單吃紅利也夠她世世代代衣食無憂;那時候掌權的秦老先生又明顯有意聯姻、将秦氏托付給她——她是撞了牆壞了腦子才去做這種弊遠大于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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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向彬越說越有些激憤,宋書心底的疑惑卻一層層籠罩上來。

如果呂雲開真的是當年栽贓舉證白頌的人,那他的心腹怎麽會有這樣一番憤慨言辭?貌合神離?可公司內的傳言絲毫沒有這樣的動向。

再來,如果呂雲開不是,那楚向彬又為什麽會對這件案件如此敏感,甚至似乎知道一些內情?

宋書思慮之後,還是邁出試探的一步。她裝作無意且好奇的模樣,轉頭看向楚向彬,“楚組長的意思是,這件案子另有隐情?”

“……不知道。”楚向彬笑容一收,“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知道。”宋書瞳孔輕縮。

須臾後,她莞爾輕笑,“原來這世上還有楚組長不敢的事情嗎?”

楚向彬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少用激将法。今天我跟你說這些已經是多說了——你不是奇怪為什麽Vio有這樣背離行業市場的發展方向嗎?白頌案就是原因。”

宋書一怔。

楚向彬扭過頭去,“秦總不知道是不是怕了,這件事後,白頌成了全公司上下誰也不敢提的名字——當年那件事更成了禁忌。”

“……”

“而且打那之後,所有和那起案件相關聯的融資、兼并重組、基金管理之類的項目,在秦總那裏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壓——就像呂總說的,秦樓寧可抛棄自己在金融資本市場上天生敏銳得鬼一樣的數字敏感度和判斷力、從根上斷絕再創神話的可能,也要逼着Vio一步步偏離投行常态,重心旁落到風投——”

楚向彬說完,目光往旁邊一掃。

然後他愣了下。

“……你怎麽這麽個表情?”

宋書驀地回神,笑着擡頭。

“楚組長,我沒什麽表情啊。”

楚向彬皺眉,“你剛剛分明就是一副——”

“?”

“……算了。”

楚向彬別扭地轉開臉。

望着車窗外飛速掠過去的景物,他不自覺地緊皺着眉。

是錯覺嗎?

可是他明明覺得自己就是看到了,方才回過頭的一瞬間,那副土裏土氣地遮了女孩兒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後,那雙茶色的眼瞳裏明明浮起了那麽難過的情緒。

像是積聚了雨的雲,卻只是隐忍着不曾表露。

——有那麽一瞬間,楚向彬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點明白秦樓看上這個新人哪點了。

不過秦樓如果在的話,大概會告訴他:你明白個屁。

瘋子喜歡小蚌殼,從來不是只喜歡她哪一點的。

——

公司裏的轎車最終把宋書和楚向彬送到Q市市區的一間高檔餐廳外。

餐廳樓下的門廊裏,企業負責人面帶和善的笑容,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了。

下車前,楚向彬似乎才想起什麽來,轉頭看向宋書,“你酒量怎麽樣?”

宋書停頓了下,難得地實話實說,“沒喝過。”

“……”楚向彬似乎是被噎了下,不可置信地上下掃了她一遍。

宋書幾乎能從他的表情裏讀出“現在怎麽還有你這種物種活在公司裏”的意思。

楚向彬最終沒有把這個意思明确地表達出來,他只皺起眉,“怎麽不早說?”

“楚組長,我們是來做盡調的,中介機構也在,應該不會……”

“你以為國內的酒桌文化是開玩笑的?”

宋書沉默。

楚向彬冷看了她一眼,“沒喝過那就當第一次試試吧。反正以後無論在公司哪個小組裏,碰到這種事情都是你們頂上的。”

宋書無奈,“Vio是有拿女職員頂上去灌酒的傳統文化?”

“怎麽,覺着自己被職場性別歧視了?你接下來準備給我講講公司法裏反歧視之類的條例了?”

“……”宋書不想搭理這條開啓噴火模式的霸王龍,她露出一個溫婉的笑,“當然不是,我會盡力的。”

楚向彬瞥了她一眼,轉身下車。

兩方相遇,自然免不了一套冗長且多廢話的客套寒暄,明明并不相識,偏偏要裝出世交好友的模樣。

看着那位只差拉着楚向彬去拜把子的企業負責人之一,宋書心裏暗自嘆了口氣。

本來以為AI這種近些年的新興項目企業,負責人會是年輕些的、搞技術的,也就以為會純粹一些的。現在看來還是她太想當然——會拉着融資方到酒局上去玩資本的,終歸都是這些企業裏的老油條。

事實也證明了宋書的猜想。

歷史沿革和股東情況介紹完,一輪酒敬上來;重大股權變動和重大重組情況了解過,又是一輪酒上來;公司組織結構和制度章程捋了遍,還是一輪酒……

話在酒裏,全在酒裏。

直到中間一個牽系到企業三會設立的敏感問題,負責人似乎缺了點準備,臨時找了個摘花的理由去了洗手間。

宋書喝得面色嫣紅,見酒桌旁近處只剩自己和楚向彬,她忍着暈勁兒壓低聲音問:“楚組長,這一晚還要多久?”

楚向彬斜眼看她,“這就扛不住了?”

“……”

宋書這般不挂心的脾性,這會兒被酒精刺激得都有拎起瓶子摔這人腦袋上的沖動。

所幸她理智還健在,忍了忍,半是玩笑半是無奈道:“原來做新興技術的公司也這樣啊。”

“你可別把他們當剛出學校的毛頭小子,真正的技術口他們才不會帶到這種酒桌上呢。”楚向彬瞥了她眼,難得良心裏有了一點點的心虛,然後他移開眼,“而且他們這些都是至少已經經歷過種子輪和天使輪投資厮殺的企業了,專門派出來的負責人一般油滑得很——今天我把場,不會有問題,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萬一酒灌多了,什麽細則上被他們帶進溝裏,你可別怪我沒教過你。”

“……”

宋書從開頭就聽出楚向彬的刻意提點,此時更是心裏起伏了下。

雖然霸王龍脾氣暴躁還自帶随時随地自噴火功能,但在提攜後輩上倒是并沒有什麽刻意的保留。

總算是還有點人性吧……

宋書沒來得及多想,因為出去“摘花”的企業負責人已經笑容滿面地回來了。

看着那張臉,宋書立刻覺得胃裏有點抽搐。

楚向彬和對方在企業三會的問題上纏磨了一段時間,又經歷過無數輪後,盡調終于進行到最後一環的同行競争上。

“人工智能領域分支衆多,但論起獨占鳌頭的,應該還是潇凱科技公司了。”那位負責人說到這裏停頓了下,轉頭看向楚向彬,“楚總,我記得它的創始人,好像當年就是從秦氏走出去的啊。”

桌上交杯碰盞的聲音停住。

宋書低垂着眼,神色間無波無瀾。

鄧潇凱,秦氏集團在白頌之前的上一任總經理。後來秦氏難關前,也是他最早直接轉讓股權、離開公司另立門戶。

但資本市場上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這确實也無可厚非,更別說他大概原本就因為降職對秦梁懷有一點憤懑不滿的心了。

宋書知道,楚向彬自然也不可能沒聽說過。

他神色間不見變化,“名字有點熟悉,好像确實是秦氏以前的員工,不過如今秦氏不複,Vio早就是秦樓秦總的天下了——還翻那些舊賬就沒意義了。”

“楚總說的是。”

“那我們繼續聊聊其餘同業競争的情況?”

“沒問題……”

——

晚上11點,餐廳樓下。

楚向彬不耐煩地看向腕表,再放下時忍不住開口問:“後勤的還沒來?”

司機苦笑:“楚部長,都這個時間了,人事部能聯系上人已經不錯了。”“……”

“您要是實在不想等,我們就直接把秦小姐先送回她的住處就是了。”

楚向彬冷笑了聲,“夜深人靜孤男寡女,把她送回去你是想我明天就被秦總炒鱿魚?”

司機樂了,“那不至于吧。”

“不至于?”

楚向彬想起頭天晚上在會議室門口,秦樓看向自己的那幾次目光裏近乎猙獰的冷意。

他嗤笑了聲,撇開視線。

“呂總說的沒錯,我們這位秦總,年紀輕輕,可比老油條們吓人多了。”

司機沒敢接這一句。

又過兩三分鐘,司機擡頭看見不遠處閃挪過來的車燈照着的牌照,他眼睛一亮。

“楚部長,公司人事部的車來了。”

楚向彬猶豫了下,“你去招呼,我把‘醉鬼’叫醒。”

“好的。”

司機下車,楚向彬則拉開後座的車門,他微躬下腰,單手撐着車門,皺眉看着裏面蓋着件西裝外套借着酒意睡得香沉的女人。

“秦情。”

“……”

“秦情?”

“……”

“秦情!”

“……”

到最後一聲暴躁的喊聲,裏面熟睡的女人終于察覺什麽,慢慢動了動。

楚向彬剛準備再接再厲把人拎起來,就聽身旁傳來個譏诮的女聲:“你是想叫的全停車場都聽見?”

“……”楚向彬擰眉回頭,兩秒後他看向來人身旁的司機,“讓你叫人事部來個女後勤,你把他們部長叫來幹嗎?”

司機尴尬地解釋:“我也不知道來的是栾部長。”

“這會兒沒人。”栾巧傾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真當我們人事部做後勤的都是孫子呢,一天24小時待命?”

“你知道裏面躺着的是誰吧?”

“廢話。現在公司裏還有不認識她的人?”

栾巧傾和楚向彬脾氣不對路子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不在公司裏也沒什麽認識的人,就更不用給彼此留情面了。

楚向彬嘲笑,“也對,你倆畢竟都是抱着一條大腿的。”

栾巧傾立刻露出厭惡,“我和她可不一樣。”

“唔,單純論工作能力,她确實強得不像個關系戶——這一點上你倆确實不一樣。”

“……”栾巧傾差點咬碎了牙。“你們到底叫人來幹嗎的,陪你聊天啊?”

楚向彬不确定地問:“你能送人?”

“我為什麽不能?”

“……”

楚向彬看了車內一眼。

全公司上下沒有一個不知道法律部的新人“秦情”和人事部的部長栾巧傾極度不和的,他自然也聽說過不少流言蜚語。

楚向彬不放心地轉回頭,“你不會路上把她扔荒郊野外吧?”

栾巧傾:“……”

栾巧傾磨了磨牙,“要不你自己送?”

楚向彬權衡三秒,把車門拉到最大——

“請。”

“……”

栾巧傾皺眉上前。

她彎下腰從車裏把半睡半醒的女人扶起來,然後嫌棄地拖出車。

一邊拖她一邊刻薄着楚向彬:

“不管她是什麽關系進來的,把小組裏的女同事灌成這樣,自己一點事都沒有——楚部長,你的下限我見識了。”

楚向彬臉一黑。

“這他媽跟我沒關系,她自己酒量差得要死。我喝的比她還多,就沒見過這樣給人當下屬的。”

“信你有鬼。”

“……你愛信不信!”

“就不信。”

楚向彬差點氣岔氣,嫌棄地擺手,“走走走,趕緊走!”

“……”

栾巧傾好不容易才在楚向彬的司機的幫助下,把人塞進自己開來的轎車的後排。

等對方确認無誤離開後,栾巧傾皺着眉,把側躺在車裏的女人打量了一番。

因為怕醉酒的狀态磕着摔着再傷到她眼睛,黑框眼鏡已經被摘掉收起來了。女人長發埋在身前,柔軟的頭發間露出一張精致漂亮的巴掌臉。

幾乎沒化什麽妝,眉眼鼻唇一樣挑不出瑕疵的漂亮。

姐姐當年如果活着,長到現在,大概也是這副差不多的模樣了吧。

因為沒見過她的二十幾歲,所以越看這個人越像……也難怪秦樓會這麽栽在她身上。

栾巧傾嘆了聲氣,彎下腰去把車後的薄毯蓋在女人的身上。

動作稍大了些,半昏睡着的人睜開朦胧的眼。

栾巧傾一頓,板起臉,“我是因為你長得像我姐才忍不住——”

“巧巧……”

“——!”

栾巧傾的手陡然僵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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