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從來也沒有真正的天荒地老(2)

助理帶我去廖長寧的辦公室等他結束會議。

曲折回轉的走廊上,厚重的羊絨地毯,踏上去沒有一絲聲響。

廖長寧辦公室裝修風格是一副矜持莊重的低調奢華,巨大的落地窗外,細雨裏,繁燈璀璨的城市,像是迷霧裏的星夜,別有一番風味。

他似乎特別偏愛站在頂端的感覺。

外面的雨,下的愈發大了起來,噼裏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濺起一片水痕。

我百無聊賴的在廖長寧的位子上坐了一會兒。

視線逡巡之間,我看到他辦公桌右側未掩實的抽屜裏有一份牛皮紙封面的DNA檢測報告——最上面是我的名字。

我遲疑了一下,隐約能猜到那是什麽文件。

以廖長寧的性格,從連雲鎮回來那時,他就應該起了要幫我找到親生父母的念頭,而且也确實付諸了行動,我心中有苦澀的感激,他又問我是否憎恨抛棄我的父母。

我不恨,但是我也從未想過要再見到他們。

我在經濟學決策方面,是絕對的風險規避者,權衡兩端,辨別孰輕孰重。我必然不會去打開潘多拉的魔盒,長出一口氣,我選擇毫不猶豫的合上了抽屜。

桌面上擺了一個核桃木顏色的鏡框,跟廖長寧公寓書房中那張并不是同一張合照,但是主人公都是那個眉目溫婉沉靜的女人。

她是廖長寧的媽媽。

照片中的廖長寧在桃花開得豔麗的公園裏和身旁的唐老鴨形狀垃圾桶比誰高,他的媽媽就慈愛微笑着半蹲在一旁。溫暖的讓人心底都泛起柔軟的流光溢彩。

我忍不住拿起來托在手裏仔細看了看。

廖長寧徑直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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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外套随意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指尖輕輕抵着額角,一邊往沙發走一邊沙啞聲線問我:“等很久了,是不是無聊?”

我連忙起身迎過去。

一整天高強度的工作下來,他的确是累的很了,憊懶放松靠在沙發上不肯動彈。

我索性直接半坐在他面前的木質矮幾上,看着他的眼睛笑的泫然。

廖長寧也放松下來,問我:“這麽開心。”

我一邊舉着他書桌上的合照給他看,一邊說:“你小時候好可愛,像只軟塌塌的糯米團子。”

廖長寧接過我手中的相框,目光有些怔忡,手指輕輕撫上照片。

我敏感察覺他情緒不太高,有些後悔惹他想起早逝至親的傷心事。

廖長寧看我怯怯模樣,竟然清淺勾起唇角笑了笑,“她走的很突然,那年,我剛滿十五歲。”

“我小時候性格不讨喜,總是生病,又不喜歡太吵鬧的場合,平時也不愛出去見人應酬,廖董工作一直很忙,沒什麽精力管教我。”

我有些猝不及防,他突然打開話匣子敘述他內心深處最隐秘的感情。

我握着他的手,試圖給他力量,卻又看他自嘲笑笑,繼續說:“廖董認識李柔筠之後,他跟媽媽每次見面都會吵架,後來長安出生了,廖董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最後那幾年,她幾乎每天都要吃大劑量的鎮靜藥物才能克制情緒。

“她堅持不離婚,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我身上,我本該在她去世之後繼承廖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遺産,但是,她卻在去世之前簽了放棄股權淨身出戶的離婚協議書。”

我隐約記起那年喪禮,聽到鎮上人的議論。

廖長寧似乎有所察覺,直接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最後選擇自殺……”

他突然皺眉,右手握拳摁在胃部,長出一口氣,又低低咳嗽了一陣。我起身去吧臺飲水機倒了杯熱水給他握在手裏。他卻推開我的手,扶着沙發起身,腳步急促推開辦公室套房洗手間的門,撐在洗手臺子上開始劇烈嘔吐。

他右手掌抵着胸腹之間,幾乎深陷進去。

我吓壞了,整顆心都跟着他壓抑濃重的喘咳聲越揪越緊,我只好伸手不斷輕撫他瘦削脊背,希望這樣他能好受點。

他好久才調整好呼吸,又鞠一捧冷水洗臉,臉色愈發慘白,眸底一片隐倦青黑。

我捧着雪白毛巾上前,他扶着我的手直接在臉上輕擦。

我扶着他出來重新在室內沙發落座。

他眉眼之間有悒郁恹恹的深沉顏色,額上也有涔涔冷汗。

他低聲對我說:“謝謝。”

我卻不懂怎麽才能安慰他的傷痛。

室內只開一盞低垂昏黃吊燈,這種燈亮度低,幾近半明半暗,瀉了一地星輝,燈光碎碎暗暗如同華美的鑽石。我着迷似的看燈光勾勒出他棱角異常分明的冷峻臉龐。

廖長寧突然問我:“翹翹,你是怎麽看李副董?”

我有些錯愕,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好老實答道:“她很強勢,總想掌控一切。”

廖長寧說:“最開始,廖董确實是欣賞她的硬朗風格,在柔性管理大行其道的今天,李柔筠當時的沖鋒陷陣有效緩解了廖董的職場壓力,共同利益,相互利用,這就是他們感情根深蒂固的基礎。”

我又說:“她很虛僞,總是戴一副面具。”

廖長寧這次笑了笑:“我只讓少廷粗粗一查她的過去,就發現她簡直是另外一個人,名字換了好幾個,身體嚴重造假,還做過三陪女。”

我無所動,因為李柔筠只是跟我無關的一個名字而已。

我說:“但是,她很愛她的兒子,幾乎都失去理智了。”

廖長寧沉默片刻,松開握着我的手,沒什麽情緒的說道:“是,血濃于水,骨肉至親。”

他久久沒有繼續說話。

我天真問他:“那為什麽不把李副董不堪過去示于人前?”

這是一柄利劍,不說足以解決他在廖氏的困局,至少可以讓事情出現轉機。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一直隐忍不發這手好牌。

廖長寧半天沒有回答我。

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正想措辭圓場,就看他撐着扶手慢慢站了起來,我連忙扶着他的手臂讓他借力。我那個時候還不懂得Timing的重要性,比如愛,比如青春,經濟學的理性人理論告訴我們只有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才能效用最大化。

而他,也只是在等一個一擊即中的時機罷了。

他終究沒有回答我。

九月三十號。

學校開始放十一假期。

曉楠早就給我打電話約在城裏一間頗有特色的酒吧裏過十八歲生日。

過去的很多年,我都不認為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甚至其實并不太清楚我是否今天生日。

我是一個棄嬰。

蘇文穿一件墨綠色小格子襯衣,修身藍色工裝褲,抱一把吉他在臺上唱歌。

一曲終了,舞池中一片口哨叫好聲。

同門雲集,推杯換盞,熱鬧非常,并沒有人掃興提及之前我在校園BBS上的狼狽不堪。

蘇文的人緣特別好,我卻乖張孤僻,大多數的同學似乎也都是沖着他的面子過來。

他沖着右側的DJ比了個手勢,全場都黯淡下來,只剩一束追影燈光在蘇文身上,他的側臉掩映在黑白色樂譜架子後面,有些晦暗不明。

曉楠突然拍拍我的肩:“哎,哎,surprise要來了。”

我有隐隐約約的不安。

蘇文微微阖上眼睛:“連翹,我喜歡你……從接新生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你,喜歡你個性有趣,喜歡你自我一派,喜歡你貼心純真,喜歡你特立獨行,喜歡你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開始起哄,打着節拍此起彼伏的喊道:“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好跑了出去。

蘇文追了出來,手裏捧着一束香水百合。

我們站在黑夜的街道上,霓虹閃爍,寶光流麗。

他很坦白,又是真正君子。

他說不出的愛慕,全流露在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裏。

他低聲說:“我明知道你會是作何反應,卻還是不死心要試一下。”

我不出聲,他已經明白大半。

他把那束潔白美好的香水百合遞到我懷中,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在我額頭印上淺淺一吻,蜻蜓點水般。

我的整個青春年代開始,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溫柔美好的學長。

司機按照廖長寧吩咐帶我去會所接結束應酬的他。

我懷中還抱着那一大束香水百合,不知道該作何處置。

我下車之後,站在會所大廳裏等廖長寧。

大廳通往電梯的走廊拐角處放一只高頸舊色的瓷瓶,半人高,插滿大枝大枝盛放的玫紅色芍藥的幹枝,俱有碗口大小。

無香,都是新鮮花瓣幹制而成,也就只因為廖長寧聞不得香花味道。

其實,裝飾得再高檔奢侈的會所,只要稍微沾染了來往女士的衣香,始終就平添出了幾分旖旎的暧昧。我正胡思亂想,就看到顧雁遲為首的人從那瓶芍藥幹枝處轉出來。

整隊人俱是意氣風發的年輕男性,矜持莊重商務裝扮,一邊走,一邊肆意高談闊論。

白少廷已有醉意,笑嘻嘻走過來的說:“翹翹,聽說今天你生日啊?”

我點點頭。

白少廷說:“過了今天就成年啦,走,小白哥哥帶你去見識一下這個世界。”

我不知道他是否開玩笑,連忙擺手拒絕,“不,不用了,我等長寧哥哥。”

他嗤笑一聲,說:“傻丫頭,你這一顆心,怕是要在廖大少身上傷透了。”

他話中深意,我沒聽明白。

廖長寧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過來的,聽到這裏,口氣不虞,開口打斷:“少廷,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呢?”

暴君餘威猶存。

衆人皆屏氣凝神。

這一耽誤,就沒來得及離開,剛好撞上了緊跟着出來的李柔筠。

她穿一件雅黑色雙C标志的絲絨套裙,頸間戴一串珍珠項鏈,形狀均勻,飽滿圓潤,襯的她冰肌玉骨,美麗沉着。

廖長安案子峰回路轉,得以取保候審,順利回到李柔筠的身邊,這讓她的整顆心重新恢複堅硬冰冷。

她似乎聽得我們對話,別有深意看我一眼,竟然徑直問我:“今天你十八歲的生日?”

我沒回答,客氣點點頭。

白少廷卻突然插話:“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昨天,還有可能是前天,對吧,翹翹?”

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會這麽講,有些不安的望向廖長寧。

廖長寧不欲多做解釋,淡淡一句:“聯衆科工這次順利并購博杜安,李副董也總算得償所願,恭喜。”

李柔筠毫不示弱,笑道:“承蒙大少手下留情。”

廖長寧也靜靜笑了,牽過我的手,往門廳方向走。

我想起車後座還擺着的那束百合花,有些躊躇的拉開車門抱了那束花出來。

廖長寧對花粉過敏,也不愛聞到鮮花香味。

我逡巡四周,看到穿橙黃色工作服的環衛工人正從小巷推車出來。我把那束香水百合以及蘇文饋贈予我的最初的純真美好的愛情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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