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2)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廖長寧從沉睡中醒來的情形,以至于他真的回來時,我卻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在手術後的第五十六天的晚上,我正在膝頭攤開一本彩色的繪本給他念書。

他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我以為只是神經性的反射,沒有在意,握着他的手指不停的摸索按摩着替他疏通筋脈。

廖長寧靠在枕上的頭偏了一下,我擡眼便看到他模模糊糊的眨了三兩下眼皮。我立刻激動的站起來,捧着他的臉輕聲叫了句:“長寧?”

他唇角勉強勾勒起一點微笑的弧度。

我立刻按下了床頭的急救鈴。

一大群醫生護士呼嘯而至,為他做了基本的瞳孔反應檢查,為首的主治醫生轉過身跟我握手,說Congratulations。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頸間深深的吻了下去,我哭的很厲害,眼淚順着下巴滴落在他的臉頰,聲音都帶着幾分顫抖,“長寧,謝謝你回來。”

他最終回到我身邊。

此後,我們在紐約休整了小半年的時間。

我們住在近郊的一座莊園裏,這裏是廖長寧甫一決定來美國治療就立刻置辦的地方。他是那種走一步便會想好今後十步路線的人,總是事先考慮到所有都不安定因素。

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能感覺到全身心都信任的莫名安心。

這裏的環境十分幽靜美麗,交通也方便。他的主治醫師定期會過來檢查他的情況,莊園裏有雇傭的專職護士在,我便同意他出院休養。

我很快适應這裏的生活。

只是,廖長寧的身體一直不見起色,虛弱到無法下床。最大的問題是他的胃口實在太差,總是吃一點轉身便會吐出來,甚至一度無法進食,只能依靠打營養液維持生命。他終日挂針,整個人都恹恹的,靠在床上沒什麽精神。

于是,我變着法的學習各種粥類煲湯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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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遲是我試驗的小白鼠,每次過來都會被我逼着試菜。他吃遍全世界各地美食的舌頭是味道的最好驗證。他又一次一口氣喝掉大半碗炖湯之後,終于沖我豎起大拇指,浮誇贊我的手藝幾乎已經成為廚神。

我信心滿滿的端去樓上卧室伺候廖長寧用餐,他依舊在昏睡着。陽光透過窗紗撒進室內,他卻毫無生氣一般靠在寬大的軟枕之上,秀眉緊皺,雙目微阖,臉色蒼白,一只手搭在被子上面紮着針,袋中藥水已經輸了大半。

我是算着時間上來的,動作熟練的替他拔掉臂彎中的埋入式針頭。

他被我的動作吵醒,聲音有些微弱喑啞的喚我:“翹翹。”

我笑着舉起托盤,給他看一眼上面的湯盅:“我親手炖的湯,要不要嘗嘗?”

我跟他閑聊:“這段時間啊,為了學習做中餐,廚房的火警報警器被我弄響了好幾次,你睡的沉也沒被吵醒。”

廖長寧試圖自己坐起來,但是才剛動了動身子便閉上眼,他掩在真絲錦被上的雙手撐在床邊兩側似乎在暗暗用力,卻因為渾身無力又虛弱的重新躺了回去。我連忙走過去幫他身後點上厚厚的腰枕,又扶着他的肩膀安頓他靠在床頭。

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氣音微弱,自暴自棄道:“翹翹,對不起,這樣拖累你。”

我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意氣用事的話。

我握着他的手,試圖将我內心之中堅定的力量傳遞給他:“長寧,我從沒懷疑過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哪怕是在你術後昏迷不醒,前路陰晴不定,贏面渺然難尋的時候,我都一直認為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所有的事情都終将日出破雲,柳暗花明。我曾經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沒有人會愛我,沒有人懂得我。但是我卻遇見了你。我想,如果遇見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幸運大獎,那麽我願意花光此生所有的運氣。”

我端起溫度已經适合的湯盅,用勺子舉起來,說:“長寧,就算是為了我,你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他對我無可奈何,将我送到他唇邊的那勺湯吞咽下去。

他這次終于沒有再吐出來。

廖長寧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

初秋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起床在室內扶着借力物慢慢的走動幾步到落地窗前的貴妃榻上躺着閑散的翻幾本書。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樹,一葉知秋。

我蹑手蹑腳的走進來,房內擺了一架黑色烤漆的三角鋼琴。我徑直過去坐在琴凳之上用一根手指蹩腳的彈奏《歡樂頌》給他聽。廖長寧一直背對着我,沒有察覺到我的動靜,他被我吓了一跳,無奈的撐着榻邊的小幾站起來。

他一步一步的向我走來,盡管因為體虛步履仍舊有些艱難。

我厚臉皮的問他:“我彈的好聽嗎?”

廖長寧給予肯定的點點頭,他這次生病之後,對我的任性簡直縱容到極限,就算我想讓他歪曲事實說鹽巴是甜的,他都能昧着良心說是。

我不樂意的嘟嘟嘴:“騙人,你現在真會騙人。”

我扶着他的胳膊讓他在琴凳上落座。

我自己站着靠在一邊,驚喜問道:“你還會彈鋼琴呀?”

長寧的聲線愈發低沉和緩,“會一點點。”

我揶揄他:“哎呀,我還以為這架鋼琴只是你為了附庸風雅的擺設。”

他很開心的笑着重複一遍:“附庸風雅。”

他的手臂力氣不足,按下去的第一下音調有些不對,但是很快調整過來,一首溫柔平和的曲子在他指尖的變換之下慢慢的流淌在房間內。通常他口中的會一點點的水平已經完全足夠唬住像我這樣不懂行的門外漢。

廖長寧一邊彈奏一邊看向我,一字一句說的異常虔誠認真:“翹翹,對不起。我一直對你覺得抱歉。得知我的病情之後,我用了一種十分自以為是的方式将你從我的生活隔離,這是我本身的性格使然。我想讓你知道,世界上再多的財富也比不上你的重要,你是我的寶藏。今後我亦不會因為廖氏的繼承權或者其他任何原因放棄你。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故意搖搖頭不肯同意,“怎麽能這麽輕易的原諒你。”

他繼續說:“翹翹,手術後我在醫院昏迷的那段時間實際上是有知覺的。我知道你每天都會陪着我,幫我翻身擦背清潔口腔。你的力氣那麽小,卻因為擔心我不想被陌生人護理觸碰,什麽事情都要親力親為。還有,你每天都會用不同的方式跟我說——我愛你。你每天晚上會給我念一篇溫暖的故事,我每一句都聽到了。”

我有些害羞的流下眼淚。

廖長寧停下手指的動作,看着我的眼睛,低聲道:“翹翹,我會用此生剩餘的時間去彌補曾經對你造成的傷害。”

我俯下身将額頭觸碰他的額頭。

我在秋日午後的盛情陽光下幫廖長寧洗頭。他頭部手術有一塊微創的傷口,随着時間的推移已經基本愈合,但是上面還沒長出新的頭發。

他躺在帶靠枕的躺椅上,問:“手術留下的疤痕是不是很醜?”

我在手背上試過水溫,用花灑沖過他的頭發,笑嘻嘻道:“我覺得很可愛,像一條很苗條的小蟲子。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認為這個疤痕的存在醜陋或者可怕,因為它是你今天能好好的站在我面前的證明。”

廖長寧的發質很好,但是因為最近身體耗損太大所以顯得光澤有些黯淡。

我用白色的寬大毛巾替他一點點擦幹淨頭發。他坐在那裏任由我服侍,一張白皙清俊的臉龐映襯着散落在額前的烏發,愈發顯得面如冠玉,沉郁秀致。

我幫他打理好外出的衣服。

他帶一頂墨色的防風帽,上身穿一件版型極好的駝色羊絨衫,黑色直筒褲包裹筆直修長的雙腿,腳下踩一雙氣墊綁帶運動鞋。我又逼他系上一條格子的寬大圍巾,然後毫不介意的蹲下身子給他調整鞋帶的松緊程度,熟練飛快的打了一個蝴蝶結。

他低聲說:“辛苦你,翹翹。”

我們一起去外面公園黃葉滿地的林間小道散步。

我的雙手挽着他的右手臂,盡量攙扶用力。

廖長寧十分無奈的對我說:“翹翹,我的身體沒有你想象之中的那麽脆弱,我還好,也一直都在慢慢恢複之中。”

他的安慰總是帶着奇異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我把他的胳膊摟得更緊一些:“我只是怕你又一次離開我。”

他笑笑,也便随我去了。

廖長寧畢竟是不能太累,走一段路就坐在路邊的椅子上休息。草地上有正在野餐聚會的家庭,小朋友坐在毯子上捧着一杯飲料沖我們露出溫馨美好的笑容。我拿出身上背着的保溫杯倒溫水給他喝,又掏出手機來偷拍他的照片。

我想記錄下我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紐約的第一場大雪在聖誕節過後來臨。

漫天飛舞的雪花足足下了兩天兩夜,我們一直沒有出門。我窩在溫暖的壁爐旁邊放松的玩,廖長寧穿着棉絨絨的家居拖鞋站在書桌前,鋪了大紅撒金的宣紙,往濃稠的墨汁裏舔了筆尖,正在寫春節的對聯。

我窩在舒适的高背沙發中一邊翹着腳追美劇一邊偷偷觀察他——

他穿一件小格子的襯衣,外面套一件淺灰色的開司米羊絨開衫,左手撐着桌面,微微彎了腰,正執筆揮毫潑墨。我湊過去趴在書桌上看到他已經寫了一聯: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這個場景太過熟悉,我忽然想起初見時分,他親手握筆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我們心有靈犀。

廖長寧沖我招招手,我立刻屁颠颠飛奔到他身邊,鑽進他的懷中。

他的右手握着我的右手,因為血液流通不暢,他的手心仍舊沒有什麽溫度,覆在我火熱的手掌對比尤其明顯。他沉吟片刻,側過臉問我:“寫些什麽好呢?”

我伏在他的耳邊飛快而迅速的說了兩句。

廖長寧沒有辦法,只好照做。

我重新幫他裁了紙,逼迫他握着我的手一起在上面書寫那篇婚書——

幸得君心似我心,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們分別在上面簽字畫押,又在兩人并列的名字後面添上一行小字,唯願白首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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