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前傳(二)

溫珩在我守着的後半夜醒過一回,望見我在,乖乖的喝了些水,又交代了一下情況,便聽話的蓋上被子去睡了。

我見他醒來,心裏的大石也墜了地。安心的付托給渝水,第二天快入暮便獨自上山去了。

……

栖梧山莊的莊主慕容閣,是我的舅舅。膝下有一子一女,皆因資質問題,無法習栖梧劍法。

我生平沒有見過自個的爹娘,自小便被舅舅與老嬷督促着學習劍法。八歲時才自山莊下人口中得知,自個習的正是栖梧劍法,乃是一介被收養了還觊觎少莊主之位的賤丫頭。

當時年少懵懂,火氣上來了哪裏會想後果。掄起石頭砸了人,見血之後便鬧出份不大不小的禍端。

老嬷回山後用兩指粗的藤條抽我,說我是個沒良心的,她盡心盡意的待我,我卻一天到晚盡給她惹事。

我身上雖然疼得厲害,卻生生咬着牙齒沒哭。心裏頭仍是火冒三丈,賭誓般的想着下次要再見到那幾個人,非揍死他們。

老嬷藤條揮得累了,靠在藤椅上力乏的喘氣,語氣生硬的讓我站過去。

我以為她還要打我,頂着一臉倔強上了前,殊不知老嬷一把掀開我滲血的褲腿,神情一僵,忽而捂着嘴哭了。

我見她當真落淚慌了神,趕忙的低頭認錯。

老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捧着我的手,幾乎是央求般的道,”你以後不要再跟栖梧山莊的人有争執了,也聽聽老嬷的話好麽?”

自那以後,為了不再讓老嬷傷心,我便再未主動去過栖梧山莊。

而老嬷離開後,我除了偶爾去領些用品,再同舅舅彙報一下練劍的情況,亦不會在栖梧山莊中久待。

那裏與我而言,更像是一面能看清自個是如何不受待見的鏡子,反應在那些深知我底細之人的面容上,太過于清晰現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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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獨身在後山住了兩夜。

預備去看溫珩的那日,天色尚且熹微之時,我便備好兩本最愛的小人書下山去了。

栖梧山莊的下人都起得早,沿着山路下來都可以看見庖屋中袅袅燃起炊煙,人言模糊傳來。

我是從後門入的山莊,途中免不得遇上幾個侍從。他們瞧見了我,皆漠然收回目光,只當沒見的徑直越過走了。

我抱着小人書,自也若無其事的扭頭,當沒看見。因着腳上的扭傷還沒完全好,一瘸一拐的往華大夫的院落走去。

繞過扇月門,得見草木遮掩的另一邊走廊上,依稀有人在那慢慢走動着,身量纖細瘦小。

我心中依稀有個念頭,只是起初有點不敢置信,就停了步伐,偏着頭往那端打量,只待自稀疏草葉的間隙中得見溫珩熟悉的眉眼,一怔,旋即匆忙提着裙子快步跑了過去。

那年我十二,溫珩則才九歲。在我心中,他還沒有到能讓我介意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程度。

所以上前後一把便将他拉住了。“你,你怎麽沒在床上躺着?渝水呢?他沒照顧你?你是要怎麽?肚子餓了?”一股腦丢出許多的問句。我心裏甚至還有那麽一絲絲的惱火,怨他竟這樣不曉得照顧自己。

溫珩被我拉得身子歪了一下,緊接着眉尖便輕輕的蹙起。我吓了一大跳,一瞬間背脊挺直的閉嘴,扶也不是,松也不是的愣在原地。半晌,才細細瞅着他的臉色,”我……我扶着你比較好?”

溫珩擡頭朝我彎眸乖巧一笑,黑曜石般的眼中俱是我的影子,微微着力拉緊了我颔首。而後歡喜道,“慕禾,你是來接我的麽?”

他這麽一笑,我所有的責問也就咽了回去。四下望了望,小心的攙着他往屋內走,解釋着,“在山上我怕照顧不好你,這裏有渝水,也有華大夫。大夫還說每過一陣都要給你換藥。”

溫珩默了默,輕聲道着,“可是我想同你在一起。”

這話說得我心中一頓,面上緊繃的忍了忍,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咧嘴笑了,莫名格外的受用。回應時連聲音都溫柔了幾個調,“那我往後天天都來看你行麽?”

手下攙着的身子微動,我以為自個又沒有扶好弄疼他了,忙打算回身去瞧。不想剛側身懷中便是一沉的撞進來個人,溫珩小小的手臂滿當當的将我環着,緊緊抱住。昂首時,墨瞳中承載揉碎的陽光,本該溫和的色澤卻無端靡麗,微翹的睫黯然低垂,“慕禾……”

我面上象征性的為難了,心底早因他舉止中的依賴,一朵接一朵盛開着花兒,開心得頗為可恥。

不由慈祥的撫着溫珩柔軟的發,暗暗感慨,我家溫珩總算是任性了一回,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起初以為溫珩态度堅決想跟着我回後山,又在早晨獨自一人的勉強下床,許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受到了牽連的冷落。

打定主意帶他回去後,便言辭懇切拜托了華大夫,足有半日的糾纏他才終于松口,叫我切記每隔三天帶溫珩來換藥。

吃過晚飯,正要給溫珩上藥,渝水才過來。

我有些氣他明明答應了,卻不幫我好好照看溫珩,瞥了他一眼就準備去扒拉開溫珩的衣服。

溫珩尚沒什麽反應,一動不動乖乖任我扒着。倒是渝水忙上前兩步,奪過了藥瓶,面無表情的望着我倆呆了一會兒。而後深知我秉性,開口寥寥,率先做了番簡單的解釋,“慕容落要吃野兔。”

慕容落,便就是我的表妹了。而渝水正是自小培養着給慕容落兄妹當侍衛的。

我這才移眸去看他,瞅見他手臂上新添了幾道滲血的蹭傷,心底也是嘆息了聲,“一會我要帶溫珩上山,你有沒有時間送我們一下,我扶着溫珩,可能提不了那些草藥。”

渝水無聲的點了點頭。

我欲退出去,心裏頭又實在不好受,回過身瞪了他一眼,“慕容落這麽折騰你,你折騰回去了沒?”

渝水點頭,“下了瀉藥。”

我立馬轉怒為笑,“哈哈,是麽,那我就放心了。”

收拾好東西上山,渝水背着滿滿一大筐的東西先上了山,打算一會返回了接應我們。

我扶着溫珩極慢極慢的走,擡頭見山路泥濘,想着還是幹脆抱着他上山好了,我畢竟是習過武的身子,應該不算什麽。

問過溫珩,他卻怎麽都不肯。

我尋思一陣,男孩子都是要面子的,抱的不行,“那背着可以麽?你的腿傷若是惡化,咱們可都得回栖梧山莊了。”

“……”

溫珩比我想的要沉一點,又或許是我比自己想的要不中用一點,爬着山路便有些不易。

這樣貼近的距離,我甚至都能聞到溫珩身上的氣味,香香的,那種很是*的香,溫溫軟軟的感覺,很是治愈好聞。

但他想必不願意聽到這類似的贊揚。

山路頗長,我又是個熱絡後就閑不住話的,想起一句便問了,”你今個早晨自個下床是怎麽了?莫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溫珩的聲音近在耳畔,乖乖的。又似是心情極好的樣子,牢牢将我抱着,“我昨天聽渝水說你今天會下山來,所以便想出來等着你接我回去。”

他這個回答倒是我始料未及的,不由靜了半晌。

該是我一時怔忪,默得過久了。伏在我肩上的溫珩動了動,偏頭似是想看我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着,“我可是給你添了麻煩?”

我轉瞬回過神來,眼眶卻莫名的有些濕熱,好在溫珩是看不見的。扯了笑,輕松着語氣玩笑道,“沒有,倒不若說過往甚少見你提過什麽要求,今個難得碰到了,才算是圓滿了一回。”

過了一陣,身量低些,“可是後山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幫忙,你不介意嗎?”

言語停頓時,眼淚卻自己答吧的滾落下來,吓了我一跳。

溫珩渾然不知,輕輕将頭靠着我的背,恍似滿心的依賴,“不介意。”

老嬷離開後,我花了半年接受自己變成一個人的現實。

溫珩不曾知道,那一句等着我接他回家的話語,給了我多大的救贖。

仿佛灰敗之中一道溫和的陽光,叫我在這世間,再度尋到了一絲可以親近的溫暖,如此珍稀。

也正是那一天,我将溫珩安穩的放在床邊,沒用的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半晌後才在他擔憂參雜着愧疚的表情中,想起來要尴尬的笑。

一面笑,一面仔細的擦去他臉上沾染的塵土。莫名認真告訴他,就算是麻煩也無所謂,我會護着他一輩子。

我想,這便是我一顆心被他滿滿占據的開端:憐愛疼惜,與在這個世間只剩兩人般相依為命,獨有的親近。

……

溫珩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時,故而這些年我們都是一起過的生辰。九月十六,正是清月圓滿。

我十六的時候,他十三。褪了叫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而後打包帶走的可愛稚氣,不知不覺得開始長高,聲音不複從前的童真,多了少年特有的溫和。聲調較之從前低了些,顯得更為安寧溫柔。美如冠玉,眸含桃花,舉止謙和矜貴,言談溫和從容,成卻一叫人過眼不忘的翩翩佳公子,叫我十分驕傲。

唯一遺憾的是,他身上那溫溫軟軟、*可愛的香味也沒了,我惋惜了許久。

如是一同經歷着成長,已是再妙不過的緣分。

那段時間,華大夫偶爾看着我與溫珩相牽的手,總是會搖搖頭,不厭其煩的道上一句,“慕禾,你畢竟長大了,也該知曉些規矩了。”

被念得次數多了,我懵懵懂懂領會到他是個什麽意思,也就不再若從前般那麽肆無忌憚,漸漸開始回避與溫珩的身體接觸。

不曉得那時溫珩是否是瞧出來了,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兩者已經不會在山路上牽着手走了。再想牽着時,又會覺着莫名的尴尬,像是沒有一個好的借口,讪讪的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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