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兩個人并排在石臺上坐着,尉淮似是真的餓了,慢條斯理而認認真真的吃着點心。
慕禾百無聊賴的朝小泉裏頭丢着石頭,偶爾偏頭看看尉淮,“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麽?”
因為已經是初春,林中消融了雪,痕跡淺淡的着了生機,印在小泉之中更是秀麗。可如今卻不是個看景色的好時機,尉淮雖然一臉無害的坐在她身邊吃着糕點,但任其安靜的本身已經是件叫人介意的事了。尤其方才慕禾說及他來自北陸身份的事,素來不願透露分毫的他卻是默然承認,這氛圍顯然有些超出慕禾來時的預想了。
“想見你了,便過來看看,非要得有點什麽事才行麽?“尉淮一如既往帶着嗆人又強硬的語氣,他說些諸如此類服軟的話便會如此,像是帶着刺一般。
慕禾又低首撿起顆小石子,圓圓的,還頗為好看,便捏在手中捂了捂,”北陸到這需得大半天的海程,來來回回不麻煩?“
”這不都怪你麽,若是你能答應随我去北陸我就能省心多了。”
只憑心血來潮的一句話就能義無反顧放下一切陪同一個人離開,從慕禾親身經歷來看,就是件蠢極了的事。所以她只是一心丢着石子兒沒有回應。
尉淮今個心情好也沒計較,而是撚了塊雲糕遞到慕禾的嘴邊,“張嘴。”
慕禾乖乖張嘴吃了,尉淮眯起眼,顯得格外的餍足,“你若能時時都能這麽溫順的一些,我才能更喜歡你的。”
慕禾被那一句溫順震得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的尉淮便倏爾湊近了,壓住她的手腕,同她四目相對。
忽而道,“慕禾,你是不是知曉我身份了?”
慕禾眸中的愕然一斂,改做無言。
一般能嚣張到以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人,定當就是有什麽給他極大的自信了,不是超高的武藝就是雄厚的家底,富貴滿門,再或者就是對尉淮來說不可能的滿腹經綸。
所以慕禾聽到他說這句話,唯一的想法就是:看來他的确不止一般的有錢了。
尉淮都這麽問了,慕禾也不好直接說她壓根一點頭緒都沒有。只是曾見過尉淮身上一塊玉佩是實實在在北陸的工藝,言語之中也是對南陸的一些風氣大為抵觸,故而她才會猜測他是個北陸之人。
北陸的富賈很多,要說人盡皆知,就只有那個傳聞中財力不可計數,富可敵國的墨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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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傳聞中人家已然是而立之年,兒子……也不可能有尉淮這麽大的,難道是弟弟麽?
尉淮……
名字這種事,在外面飄的,難免會給自己随意的改改。
可是墨清有弟弟麽?
慕禾眸光瞬變着,時而迷茫時而豁然開朗,遲疑半晌還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等得尉淮終于是冷了臉,“不知道?猜不出來?”
這臉變得實在有點無理取鬧了,就算是名滿天下的墨清本人她也不曾見過,他這猜不出來身份也要生氣到底是什麽理。
”我……大概,是猜不出來了。”茫茫北陸猜一個人,還需一次猜對,這不科學。
正要接着說點什麽緩緩氣氛,尉淮才開口道,“我還以為你是知道了才對我這麽溫順的。”前一句是說不清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的語調,後一句則是擺明了冷笑,“我們從前見過,你連一絲印象都不曾有過了麽?”
慕禾有些意外,脫口而出的問道,“我們見過?”
尉淮反而不答了,微微抿着的唇顯出一份冷淡來,狹長的丹鳳眼之中清澈而分明的印着慕禾的影子。又不曉得是想到什麽,眼睫輕輕一顫,忽而便笑不出來了。
”怎麽不說話了?”慕禾看到尉淮面容的變化,又想起些前塵往事,便不得不對他口中所謂的‘見過’而上心起來。
尉淮躲閃般的移開眸光,轉而面對着平靜的小泉,語調忽而換做平常,”你想不起來,便自己慢慢去想吧,左右我告訴了你也不會換來什麽好處,我憑什麽要同你說。”這話像是說給慕禾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尉淮也覺自己很奇怪,一時為慕禾認不出他來而感到憤懑,一時又為慕禾着緊的開始想要知曉他身份而覺着不安。
好端端的,究竟為什麽要将自己逼到這個地步?像是自己給自己在找不痛快。
又想,自從再遇到慕禾,他心裏就沒痛快過。
離開的半個月間莫名其妙的牽挂着她不痛快,再見後她不冷不熱的态度還是讓他覺着不痛快。偏偏還是連夜乘船,不眠不休巴巴的趕來的,聽上去就可笑。
就像一時沖動做出來的事,等冷卻下來就是恨不能銷毀痕跡的恥辱感,這一切還都只為了一個被休過了的女子。
想到這,尉淮又在心底焦躁起來了,起了身,惡聲惡氣道,“你讓開,我要去那邊睡一會。”
慕禾被他無由來的怒火弄得雲裏霧裏,心知他在火頭上便是被問不出什麽來的,于是自然的起了身,“那好吧,我先走了。”
尉淮側身回眸,唇抿成一線,眼角微微下垂,原本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忽而變得戾氣滾滾,輕眯的眸中似凍結三尺寒冰,”誰準你走了?”
慕禾默了默,極度自然的縮回去,坐下。
老實巴交的等至尉淮臉色稍微緩和,才眨巴眨巴眼,“這位大人,敢問小女子何時才能回家呢?小女子家中還有一七歲的小奶娃嗷嗷待哺呢。”
尉淮臉色緊繃的一沉,眸中卻沒了戾氣,聲音冷硬道,“別跟我開玩笑,我現在在生氣。”
慕禾彎眸笑着,“那我怎麽辦?要磕頭認錯麽?”
日光傾瀉,從葉檐下滑落。慕禾只覺自個眼前的陽光一黯,無意識的擡頭之際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溫軟,震顫的眸光落入那雙澄澈的眼。
兩廂氣息交融,唇邊的溫軟卻與曾被她描摹了無數次的唇形并不一般。
那滋味既是陌生,又是一種後知後覺莫須有的鈍痛。淺淺的,鑽進心底,好似是在相觸的那一瞬間失去了什麽。
尉淮一手撐在慕禾身後的樹幹上,臂膀之間将她牢牢圈緊卻不至于相擁,兩唇相觸也僅僅只是青澀的淺吻即離,猶若蜻蜓點水,顯露一份少年明朗的局促。
慕禾略微眯眼,沉默。
尉淮則磨磨蹭蹭的盯着她許久才微微錯開目光,望向別處,耳根都是通紅着的。顯然是情不自禁之後,才想起羞澀這麽回事,默然靜了許久。
聲音也柔和了,“我不需要你磕頭認錯,我來本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決定娶你了。所以,你不要再惹我生氣了行麽?”
“……”
日光耀耀地蕩漾在澄明的泉中,原本光影晦暗的林中因此而流動着鮮亮的翠綠,別樣的清新秀麗。
當尉淮道出那麽句話的時候,慕禾越過他的肩頭所見的景色便是如是一派開明而鮮活的。
不曉得是明朗情境所致,還是少年話語中那番直來直往的誠懇,叫她穩固了兩年的心忽而出現了一絲松動。
成婚?
海誓山盟都是無用的,十多年的情感也抵不過一紙婚約,明媒正娶。
兩情相悅是一種很奢侈又不穩固的東西,所謂的陪伴才是實際而珍惜之物。尉淮許給的,正是慕禾所想要的。
只是……
依尉淮之心傲,又怎麽受的了她曾被人休離這麽件事實。即便如今情感正濃的忍下,等及感情淡了又要如何是好?
慕禾當下對此的确有許多消極的思想,一次失敗的婚姻,總能給人許多危機的意識,不想重蹈覆轍。
故而那一絲絲的松動,只在片刻漣漪尚未湧起之際,又再度穩固凝結起來。
佯裝毫無觸動的彎了眸,慕禾望着他脖頸的潮紅,緩緩道,“可你還不曉得我身份,不曉得我經歷家世,曾經嫁給了誰,又為何被休。我亦然不知你的底細,一時沖動固然存了幾分心意,可我倆相識不足一月,是不是太快了些?”
尉淮撐在慕禾的上方,居于一個絕對占有的位置。光影暈染在他的背後,慕禾擡頭也瞧不清他的神色,從他開口的話中也辨不出多少或冷淡或氣憤種種昭然的情緒。
縱是少年,也會有一份叫人發憷的驀然沉靜,“你為何總要提及被休之事,來掃我的興?”
慕禾笑着,“小女子我尚是一朵小白花的時候,是不會輕易給旁人碰着的,那是少女的矜持。如你所見,我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東西了,無論好或者不好,這就是現實。你若是介意,便想想我倘若不是被休離過,方才就已經打斷你碰我的那只手了。這麽,會不會讓你覺着好受些?”
尉淮辨清楚慕禾委婉而堅決的抗拒,面上的潮紅漸漸褪去,甚至于添了幾分蒼白。忍不住後退幾步拉遠距離,鳳眸中具是郁煩,卻盡量克制着聲音低低道,”你定要将旁人的心意踩在腳下才甘心麽?”良久,側開已經徹底冷下的臉,一字一頓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慕禾心中嘆了一口氣,本是起身離開,眼角餘光掃到小泉對岸樹林那一陣不尋常的微動,不動聲色的眯了眯眼。
“恩,那我走了。”經過尉淮的身邊之際,眸光又在相去不遠的小草屋前繞了一圈,頓了頓,“你呢?要在這呆很久麽?”
“與你何幹?”尉淮惡聲惡氣回着。
“那個食盒太沉了,我一個人提上山就挺麻煩的,你若是順道,能不能幫我提下去?”慕禾想了下,将系在腰邊的錢袋解下來,交還到尉淮手中,正經道,“這裏有四兩多銀子,就當你勞費了,成麽?”
尉淮看着遞過來那鼓囊囊的錢袋,頓時氣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沒吭聲。
慕禾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言罷,眸光輕轉再次落到小泉對岸的叢林之中,朝之淡淡一笑。
……
回家的路上,尉淮跟在慕禾身後默然走着,一言不發。
直到到了小鎮上,慕禾才堪堪回了頭,接下食盒,笑着道,“麻煩你了。”
尉淮并未回應,手心微微保持着合攏執盒的狀态,愣了一會,冷哼了聲撇開眼,“那些人是我的侍衛,你弄錯了。”
慕禾心中驚疑了一下。隐于草叢之中的人是在她去之前就在的,斂息收氣之功甚好,又加之相去頗遠,所以慕禾起初并沒有察覺到。直到忽而感知到一股肅殺冷凝之氣,才叫她生了警覺,想将尉淮帶離。那都只是尉淮的侍衛?
可人家這麽直截了當的道了,慕禾自憑借一份虛無缥缈的感知并不好反駁,讪笑了兩下,道一句,“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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