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7)
後便見人潮中心的溫珩舉步而去,謙謙有禮的停駐,朝那轎中之人遞去一只意欲扶持的手,緩緩道了一句,“師父,慢些。”
這一下,轎中之人的身份便明了,定是那栖梧山莊,慕容禾。
這麽個人,江湖上流傳出的名聲其實格外的有趣。十六歲名動天下,十八歲入主栖梧山莊,最該是張揚的年華,卻不怎麽坦露過行跡,端得像個假意神秘的高人,故弄玄虛。低調得除了有這莊主的名聲在,而後便是一片空白。
沒多少人曉得她長什麽模樣,市集上流傳的圖畫多種多樣,自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型的通通都有。想是衆人都對那可望而不可即境界之人懷有一絲憧憬,所以皆寧願毫無由來得相信她是個美人,再不濟也得是個清秀的模樣。
可待得後來,溫珩至北陸入仕後名聲疊起,其近仙近妖的容貌一度掀起女子們窮追猛打,傾心追逐的狂潮。效力之廣,恍若那九州四海之內唯一的燈火,引得南北兩路“飛蛾”前赴後繼的趕來撲火。來的時候摩拳擦掌,勢要拿下;到了上京,遠遠能瞧一眼也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那一陣,大街小巷無數耳目的緊盯下,溫珩日日念得最多的名字,便傳到衆撲火的“飛蛾”耳中——“阿禾。”
阿禾?
某“飛蛾”腦子靈光一閃,猛拍大腿,那不就是美人的師父,慕容禾嗎!
女子的嫉妒心來得奇妙,吃不着葡萄道葡萄酸。花錢買來聽說了是“慕容禾”的畫像,着眼一掃,見她也不過爾爾的姿色,怎麽瞧都不合襯。同溫珩只差三歲,這一點最不合襯。心頭不悅,便傳了畫師,“本小姐聽聞那豆腐坊的沫花兒就是隐居于市集的慕容禾,左右也沒甚幹系,便給你這個賞賜,将消息散出去,自行生財。”
女子財大勢大,畫師不疑有異,感恩戴德的将畫像散了出去。
衆版本畫像中,“沫花兒”這一版本尤其的特立獨行,奪人眼球。畫中人面頰之上點綴着密集着雀斑,襯一雙瞳孔不對稱。倒三角的眸子,烏青的嘴足可以咧到耳根。自那以後,慕容禾其貌不揚一說便占了主流。
衆人睹之,思之,以為這樣便可說通一介本可以豔絕天下的女子,為何便要避世而行了。若不是見不得人,何必要躲着,不去受那可叫世人如癡如狂的巅峰之位?
遂而當溫珩的手搭上那一人的掌心,在座的男女心中皆緩緩一抽,大有鮮花撫了牛糞的惋嘆痛惜之感。
然輕紗缦動,那一抹淺藍的色澤自如煙如霧的轎簾中漸漸明晰,或似撥雲見月的措不及防,那一張未施粉黛,淡雅清麗的面容便深深的印進了眼眶。慕禾眸底盈盈柔和含笑,姿态雍容華貴,猶若九天仙女的不可侵犯,卻不至于清高而疏遠,垂眸間隐隐透着悲天憫人的溫情。淺藍長裙之上銀絲勾勒清新的鈴蘭細紋,素雅雪白披肩曳地,每一步從容,都似流轉着月光,光華盡攬。
慕禾身側,執手溫珩淺笑而立,同樣着一襲淺藍衣袍,腰系月白錦帶,袖口點綴精致小巧的鈴蘭,氣度翩然勝仙,眉眼之中蘊着遠山黛水的脈脈情愫。遠遠望着竟像是一對璧人仙侶,賞心悅目如斯,直叫人自慚形穢。
衆人呆滞原地,只怔怔瞧着兩人攜手入了廳堂,慕禾眸光自在座之人身上一一掃過,才彎眸淺笑稍稍颔首,簡單的丢出三字的自我介紹,“慕容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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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飄飄的三字,卻無端與人振聾發聩之感。
衆人皆呆滞無聲之際,溫珩扶着慕禾從容落座,向來八面玲珑之人卻不曾道出一句場面話,早将呆立的衆人抛卻心神之外。
适才不過數丈的攜手而行,眼前燈火萬丈,奢貴繁華,身側之人溫雅相伴。溫珩左手收緊,心跳紊亂之際,竟會生一絲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錯覺。虛幻的蜜意沁入心底,像是幻境般不可自拔。
好在室內的鴉雀無聲,很快被源源不斷的新客所打破。慕禾坐下後便将手心自溫珩的手中抽出來,倒是沒關心衆人種種的反應,只顧低頭不自在的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兀自嘀咕,他怎的同自己穿了差不多花式的衣裳?錦繡閣的衣服不是每款獨此一件?
溫珩坐在一邊,漫不經心瞥一眼旁及的女侍。女子心領神會的端上來壺酒,打算将茶水撤下。
慕禾一愣,忙開口阻止道,“不必換了,我喝茶。”
溫珩道,“今個這個氣氛,你身為主人怎的能只喝茶?”
慕禾默了一陣,“可我現在不能喝酒。”
是說的不能。
溫珩眸光一閃,也便沒再多勸,只是命人用酒壺盛了茶水,替換下來。
慕禾其實後頭還備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解釋,可溫珩都率先的發了話,她思量着又将話咽了回去,磨蹭着朝溫珩展了一絲笑,“你今個突然這麽好說話,我竟有些不适應。”
溫珩擡眸,“我一向聽話。”
慕禾笑了笑,無言以對,面皮厚的人你拿什麽話說他都是無用的。
言語之際,臨着慕禾的另一邊空置的位置終于坐過來一個人,灼目的緋紅衣裳似卷積着不可名狀的明豔,腰間玉帶勾勒蟒紋,眉眼含笑,眸光之中像是蘊着千絲萬縷搖曳的輕紗,一旦觸上便可将人緊緊纏繞住,莫名缱绻纏綿。五官精致偏柔,妖而不媚,不參雜半點女氣,含着莫名的吸引力。
慕禾一貫看溫珩看習慣了,看誰都不會覺得多驚豔,然這一回卻瞧了那入座的男子許久。不為其他,只為他同自己的一位友人,蘇瑜生得三分相似。只不過蘇瑜眉宇間添的是淡薄慵懶的風韻,往細了瞧,又會覺着兩人千差萬別。适才她又恰好同溫珩說話去了,不知道這男子是個什麽樣的身份。
一時無法确定,宴會也開始了,慕禾只得撐起精神去應付其他人的應酬,時不時卻會無意識的拿眼睛瞟他。
這邊,慕禾将将順應着大多人的邀請,舉杯将充做酒水的清茶一飲而盡,暫告一段落的間當,又往身邊瞧了一眼。但見那緋衣男子撐着頭,似笑非笑的瞧着這邊,不曉為何并未出聲,只是以唇語道,”莊主可是瞧上我了?“
因為沒有聲音,慕禾聽不出他語氣之中是否有輕佻,只是這個似笑非笑的模樣,當真是像極了蘇瑜。
慕禾堅定的搖了搖頭,莫名順應氣氛,以唇語,”公子名諱?”
“我之前說過了。”挑眉望了眼門口,示意他是在那說的。
慕禾做了個哦的恍然模樣,“我沒聽見。”
男子牽扯了下唇角,神色低迷道,”被人忽視,我很傷心。”
慕禾點了點頭,盯着他的唇等了半晌,見他調侃的眼神在這靜谧中漸漸轉變疑惑,不由提點他,“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溫珩的聲音忽而插進來,平靜若水,“這位便是栖鳳臺的所有者,墨公子。”
慕禾神情微微一收,隐約因為男子同蘇瑜有些幹系的友好與耐心緩緩散了去,愣了半晌之後對他點了點頭,轉過身去不再瞧他。
墨公子。
慕禾知曉栖鳳臺正是墨家的産業之一,而傳聞中墨清是二十七八的年歲,這位墨公子卻瞧着不過二十一二的模樣。可溫珩正是這世間少數幾個認識墨清本人的人,他既然承認這位公子的身份,卻并不點明他的名諱。
依着溫珩喜歡用含混暗示性極強的言語,混淆視聽、誤導人的性子,這墨公子八成是墨清族人中的一員,而非本人吧。
可想通了這一點,慕禾心中卻并沒有多少豁然,暗暗的瞥一眼溫珩,低頭舀了一勺呈上來的清粥。
她自然不會要求溫珩對他多坦然,畢竟現在她都打算彼此橋歸橋路歸路了。理智是這麽想,可感知到溫珩說話對自己留了三分的餘地,不由又動了心思,一則是提起防備,怕他又似從前一般在她松懈之際,給個會心一擊。二則,就是生生将心思扭轉了個方向的糾結,想他嘴上說着喜歡,卻依舊不願坦然,想必他那喜歡也是不可信的了。
咬着勺子,慕禾眼前忽而一頓,瞥見溫珩在桌面上以茶水寫着字,“不開心。”
慕禾看了半晌,只待恰好擡眼望入溫珩的眸,才曉得他是在說自己,莫名其妙的搖了搖頭。
溫珩繼續寫。”是說我。“
慕禾雲裏霧裏的點了下頭。
溫珩瞧向這邊,啓唇無聲,“你也這麽偷偷的問我,唇語或者寫字,我就都回答給你。”頓一下,補充,“你想知道的所有,都行。”
☆、54|5.15
溫珩突然這麽說,慕禾并不是很相信,孤疑的瞅了他一陣。思量許久還是覺着機會來之不易,還是寧可信其有,指沾茶水,在桌上簡潔的問了個問題。
“墨清是誰?”
墨家人有多少都無關所謂,外傳的主事之人是墨清,她既然要問便只需挑個大頭來問。
溫珩的眸光停留在慕禾的指邊,并沒有什麽觸動,甚至沒多少猶豫便擡手在桌上寫起了字。
慕禾見他當真回答,不自覺微微伸長脖子朝他那邊瞧去,七分保留,三分好奇的心思,在真正瞧到那周正的字跡之後,陡然空白。
紅木矮桌上的水跡規律的勾勒,顯出毫無遮掩的兩字。
“蘇瑜。”
慕禾張了張嘴,想要質疑,卻因為太過震驚而思緒暫頓什麽都說不出口。
溫珩淺淺一笑,又寫了個字,“我。“
沒有下文。
慕禾腦中又是一陣的混亂,他?他怎麽?是因為有話說開了個頭,但是桌上的位置不夠而沒有繼續寫下去麽?還是說,他也是所謂的”墨家人”?雙重身份?
“沒騙我?”慕禾颦眉認真,開口出聲,“你可不能拿這個騙我,我會非常非常生氣的。”在理清混亂之前,慕禾更迫切的想知道這個震驚了她的消息的真實性,溫珩越是輕描淡寫,她便愈是心中沒底。
兩人桌上的水跡沒一陣便幹了,溫珩笑着,一若往常般的平靜道,”沒騙你。“而後在桌上一個只能同慕禾看到的角度上寫道,”墨竹不知道我。”
墨竹,應該就是指她身邊的這位墨公子了。溫珩說墨竹不知道他,其實便是告訴告訴慕禾不必像墨竹求證的意思,這麽一來慕禾便更加不知該如何判斷了,一面,或許溫珩的确是有雙重身份,并且是想墨竹隐瞞而只同墨清,也就是蘇瑜有幹系。另一面,又或者根本就是一個謊言,他這麽一來便可切斷慕禾探知真相的可能。
慕禾心中也以為溫珩沒必要拿這個騙她,真要騙随便說一個不相識的豈不是更好?可是蘇瑜……
慕禾回想初次見到他的場景:梨鎮頹敗的城牆之下,他半靠在輛樸素的馬車上,手中搖着把扇子,極尋常的同無處可去、抱臂坐在樹下的她搭話,“這天氣能悶死人了,對吧?”
蘇瑜的确是沒有半點要主動搭讪的意思,這麽一句說出來純碎是因為那陣子江洋大盜橫行,城門前官兵一個個在檢查過路人,門口堵了不少人。烈日當頭,他等得煩了就算是拎起個小花小草也可以說上半天。等門口的人一散,他就慢悠悠的的驅着馬車走了,渾似不曉得自己剛才是不是跟人說了話。
如果蘇瑜就是墨清,那他留在那一小小的梨鎮是為何
說實在的,如若蘇瑜當初真的是沖着她來的,便真真叫人覺着毛骨悚然了。他怎能做到如此的不着痕跡便得了她滿心的信任,甚至于讓她大費周章跑去洛城,去跟溫珩協商一個讓他做城主的結果!
這麽一思量,慕禾心中倏爾一定,難怪當初溫珩在談判之際并沒有反駁她一句。原來繞了個大圈,她還是巴巴将洛城送到了他手上!
慕禾心中湧起一陣暗火,該說是她太蠢,還是溫珩的暗觸四通八達可怕如斯?而他竟然還就這麽輕描淡寫的告訴她了,倒也真是心寬。
好吧,慕禾也知道自己是氣昏了頭。這等的事溫珩若是不自己告訴她,而是由別人告訴她,豈不是會叫她的背叛感更甚?這麽一想,心裏頭又舒服一些,縮回脖子,端端的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
時陰時晴的情緒切換,慕禾也意識到自己最近情緒的波動頗為不穩定,正思量,侍女朝她一點頭,呈上來一道葷菜。
慕禾其實連那是道什麽菜都沒有看到,只是徒然聞到空氣中微微油膩的味道,面色便是一白,胃中湧上來一陣強烈的惡心之感。
侍女尚未躬身,慕禾飛快的對溫珩道句,“我出去一下。”便趕似的離開了位置。
自然,她并不是以捂唇欲吐的模樣離開的,挺直着身子走得很周正,只是步伐微急,連溫珩的回應都沒有能聽到。
到了後院,面色發青得尋着了個木桶,才扶着欄杆蹲下幹嘔起來。胃部一陣陣的痙攣,慕禾摳着欄杆的手指都像是脫力般的發着顫,沒完沒了的惡心感湧上來,卻沒能吐出多少東西。
幹嘔才是最難受的,原本這兩天她就沒吃什麽。慕禾吐過一陣,便扶着肚子站起身,在水井邊取了些水漱口,随後又遇到了侍女,朝她讨了些溫熱的茶水,想要将胃中發酸,空空痙攣着的感覺壓下。可兩杯溫茶下肚,沒走兩步,慕禾就近一蹲得扶着木桶,又吐了起來。
短短一刻鐘,慕禾整張臉已經煞白如紙,連站起來的氣力都無,抱着膝移回水池邊,蹲在那發着顫,只覺天旋地轉,看不清實物。淚眼朦胧,倒不是她情緒上想哭,而是一次次胃部的痙攣,嘔吐時自動湧上來的淚。
溫珩擔心慕禾遲遲未歸,相随而來之際便是看到的如斯的場景。
慕禾獨自一人伶仃的蹲在黑燈瞎火的水池邊,抱膝的肩頭輕輕顫着,瞧上去那般脆弱。也只有在這種時刻,她身上才會有那麽一絲絲的脆弱的痕跡。
溫珩不敢置信的喚了一句阿禾,慕禾擡起眸來,眼眶微微泛紅,眼底蘊着朦朦的水霧,面色蒼白,聲音因為虛弱而無力,輕輕道,“我在這。”
那一眼觸及的場景,像是能将他的心生生絞碎,此後多年的記起依舊心有餘悸的刺痛。
慕禾從不曾在他面前落過淚,一次都不曾。
“你怎麽了?”溫珩未能察覺,自己的嗓音之中竟有一絲的顫抖。
慕禾舀了一捧适才給自己打上來的水,撲在臉上,像是要給自己醒醒神,而後道,“我已經好了,再緩一下便随你回去。”
溫珩走近兩步,想要過來拉慕禾的手,”我帶你去看大夫。”
慕禾眸光閃爍一下,避開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溫珩在她身邊蹲下,未帶絲帕便只得拿袖子仔仔細細地将她面容上的水漬擦幹。觸到她微微顫抖、冰冷着的身子,心尖都是疼的,卻因為不想違背她的意思,叫她不開心,只能極力的壓抑住情緒,聲音溫和得似是在哄着孩童,“那你告訴我你怎麽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溫珩改扶住她的手臂,“恩,那我陪你去三樓休息一會。”
“不用了。“
慕禾并不想兩人獨處,正要拒絕。溫珩眸色一黯,微微低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手臂合攏将她攬入懷中。
這份親近并不迫切,更似是将她的重量挪回到自己的懷裏,索取着她向他的依賴。”阿禾,不要折磨我了,聽一次我的話好麽?我只是要你好好的。“
慕禾一時說不出話來,一是因為沒有力氣,二是因為心中早腹诽了他千百遍,那你也不看看這都是因為誰,因為誰!
溫珩見她沒再反抗,微微擡頭的拉離距離,便是小心翼翼打橫的将慕禾抱了起來。
慕禾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了半分的力氣,可見着他竟然是以如此的姿态抱着自己,仍是驚得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不行不行,你要麽放我自己走,要麽背着好了。“
”可背着是會壓着肚子麽?你這麽會舒服些。“溫珩手臂收緊,将慕禾抱起來些,可容她不着絲毫力道的依附在自己身上。
慕禾頭一回似朵嬌弱無力的小白花靠在溫珩的肩上,聲音低靡,語速卻很快,”你這讓我怎麽見人?這麽大個人了還被人抱着走!“
“那就不見人好了,咱們不見人。”溫珩無條件順從的安慰着。
慕禾一牽嘴角,怎麽就覺着這句話那麽奇怪呢。
溫珩抱着她在地勢複雜的後院左繞右躲,大費周章得避開四下走動的侍女。臨近主樓才兩步借力踏上回廊的屋檐,輕輕一躍,縱上三樓一間雅居的窗口。
屋內沒有燈,也可以大致的看出輪廓,溫珩将慕禾放在床上躺好,替她将被子都掩好之後,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半晌,好一陣之後才坐在床邊道,“加上今日,我一共才見你生過兩回病,是發生什麽事了嗎?如果哪裏不舒服,你定要同我說,我現在有些不冷靜,你不告訴我的話,我會亂猜的。”
這間屋內有一股很莫名的香味,像是能夠安撫人心,連帶着慕禾都覺着好受了不少。望着溫珩真切的眸子,遲疑一陣後将兩只被他埋進被子裏的手抽出來,右手搭在左手的脈搏上,“別急,我看看啊。”
溫珩竟乖乖的應了一聲好,眸光乖巧寧靜的落在她相觸的兩手上,一副當真在等着的模樣。
這麽本是想調侃他反應過度的慕禾,反倒是自己窘迫了一下,有點下不來臺,讪讪的将手又縮回去,面上還得裝作一派肅然,“放心吧,小……“原本想要說是小毛病,但思及肚中那一塊肉,用這個詞實在不好,遂改口,”小意外,性命無憂,好着呢。”
溫珩沉着的将她望了一眼,靜了良久。
“阿禾,你是懷了麽?兩個月的脈象把不把得準?”
☆、55|5.15
慕禾跟在華雲身邊學醫的這些年,多數是跟藥材打交道,真正把脈的經驗算不得豐富,自己切脈來看,只能隐隐的探知一些異動。
一句懷了,如果是作為醫者對別人說,興許加上句恭喜也便能了事。攤在自己身上,便可以頃刻叫人慌了神,未來軌跡翻天覆地的變化。
慕禾是偏冷體質,并不那麽容易受孕,兼之長期服用溫珩給過的避子湯和後來的一次流産,身體受創之下,便一度以為自己是再也懷不上了的。她心底懷着這樣的潛意識,一直避而不看自己身上那些反應。雖然也隐隐知道事情發展的方向越來越超脫自己的想象,卻只能安慰、按捺下那一絲慌亂,告訴自己,再等等,等真正确定了再來想想該怎麽辦。
對于這個孩子的到來,慕禾固然驚訝喜悅,卻也難免帶了些其他緣由的擔憂。
其中一個緣由,是因為她曾失去過一個孩子。痛徹心扉,多年都未能走出來。再度擁有的時候,無形的壓力逼得她喉嚨發緊,夜晚中幾度難以入睡。
再者,便是因為溫珩了。孩子在她想要同他一刀兩斷的時候出現,仿佛成了一條樞紐,再剪不斷。若就這般強行同溫珩斷了聯系,帶着他/她遠遠離開,孩子将來若是沒有父親,會不會覺着怨怼?
若為了孩子在一起……
慕禾還是個女孩的時候,常聽聞山下的小鎮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怒不可遏,幾欲拍桌而起。老嬷拉着她,說別人家的家事管不了,管了讨不得好。她不得不聽老嬷的話安分下來,然一回下山時恰好遇上一起事故。
當時那名婦人被甩出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甩倒在街道上慕禾身前,身上都是棍痕。男子抄着手臂粗的木棍站在門口,酒氣熏熏的将女子動彈不得,半懸在門檻上的腳踢開,罵句,“滾,老子不讓你管。”半點不在意女子死活,将門甩關上了。
慕禾忍無可忍,一腳将那老木門踹開,一把拉住那男子的後頸,反手将他丢到池水裏,一腳踏在他的後背之上,冷冷将之壓住不許浮出水面。任他四肢像是被鉗住殼的烏龜一般拼命的掙紮劃動。
彼時七鄰八坊都炸開了鍋,小聲喚着要死了人,要死人了。
直淹得他翻白眼,獨剩了一口氣,慕禾才将他提出來。
那個時候畢竟年少,一舉一動都是憑心情來,哪裏曉得考慮別人的處境,她扶起滿目呆滞的女子道,”這樣的人,你不要再同他過日子了,問他讨了休書,我帶你去栖梧山莊,在那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女子卻似半分沒聽到她說的話,推開慕禾,爬到男子身邊泣不成聲,反倒像是看一個強盜一般的看着她,等回過神來後,便撕心裂肺得喊起了救命。
不多時,屋內跑出來個小奶娃,一家三口就這般的聚集一堂,獨有她傻站在原地,被那一致對外的眼神剜得心上一陣一陣的發涼。
手上一熱,是老嬷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後帶了帶,躲開那些像是刀刃一般的目光。身子微微一彎,丢下一袋子金銀,”我家禾兒不懂事,這些銀子便當做賠償了。”
回去的路上,老嬷道,她年輕的時候也想,如果夫君待她不好,她定然是不會忍的。可現實總是有很多讓人妥協的地方,或許那女子也是感激的,可人不能只活在激憤的一時。那男人死了,她就成了寡婦,帶着個孩子,要怎麽活下去?就算衣食無憂,也會被人戳脊梁骨。
慕禾搖搖頭,說,“我同他們不一樣,我不會一個人就活不下去。”
老嬷牽着她的手,“是,你不一樣,這世間怕也只有你有資本說出這等的話了,老嬷死也不能看你受這樣的罪,所以你往後萬不能妥協。”老嬷愛惜的摸摸慕禾額角,“其實,被打的女子不是沒有鬧過,可女子都是心軟的吧。第一次被打,震驚之後想要決裂,當心愛之人酒醒後跪在面前,一嚎二求的哭訴,保證往後再也不會。父母鄰裏勸解,說哪裏有人因為夫妻之間這點小矛盾就休離,便就心軟了。可忍了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愈演愈烈。等到後來,有了孩子,又怎麽能若從前一般任性?只為了孩子,也要茍且的繼而這麽生活着罷了。”
這件事在慕禾心中印得清晰。後來想想,男兒膝下有黃金,那人渣般的男子會在酒醒跪下相求,或者的确是有悔意的。
可自那以後,還是會沖動,還是會在醉酒之後将女子揍得半死不活。本質上來說,該也算是性格與相處的問題,兩人俱是可憐又可恨。
慕禾同溫珩在一起時,幾乎沒紅過臉。可他們最大的問題,便是溝通上,性格的不合。
慕禾不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犀利性子,溫珩則是個會将不好的事悶在心中的人,一個不問,一個不說。長期以往,隔閡總會出現,亦或者愈積愈烈。
兩年之前,祁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證明。再者便是溫珩娘親的事,兩人的認知至今都有着差異。
慕禾不問,并非為了面子,而是因為她大了溫珩三歲。很多時候,譬如祁容出現的時候,看她笑靥如花,明媚活力竟會有一絲微妙的自卑感,難以啓齒。
她比他大,這一點無法逆轉。
再見之後,慕禾發覺溫珩早不是從前那個溫珩,他有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墨家之事,弑帝之事,避子湯之事,辭官之事……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兩人之間的天塹,不僅僅是傷害帶來的隔閡,發現了無法縫補的性格不合,年齡身份本身的不妥,還失去了十多年培養起來的信任。
她已經無法向從前那般,站在毫無保留信任的角度去看待他,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叫她豎起防備,生怕處在一個更大的局中,這麽真的很累。
如果兩人之中有一方的坦然該多好,可她無法先敞開心胸,自然也無法要求溫珩做到。
尉淮出現之後,慕禾雖然對他沒有男女一面的情感,卻有極大的好感。第一次在想,她或許适合那些會将心情寫在臉上的人,不開心了就會甩臉子,可只要哄上兩句便可以恢複元氣,感情更近一步,不用擔心他會背後捅你一刀。
争吵有争吵的好,她同溫珩的相處模式幾乎不像是夫妻,多像親人。
如今她肚中有了孩子,溫珩同祁容的婚約卻還沒有撤回,抛開彼此的問題不談,只站在衆人目光中,她的處境該多麽尴尬。
慕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還沒能考慮好這些……
即便溫珩早已猜測懷疑,她也不願立刻的承認。“我大概是有點水土不服。韶雪殿這邊的地域偏濕熱了些,悶得人難受,食欲不振幾日沒吃東西,興許是傷着胃了。”
聽慕禾這樣說,溫珩垂下眸沒争辯什麽,只是道,“這裏相去二十裏地有一處建築在瀑布邊的行宮,最好消熱。只不過如今還是春季,會有些冷,你加幾件厚衣裳,我可以帶你去那裏住上一陣,好過這般折騰下去。”
慕禾抿了下唇,知道他這是潛臺詞的在說她編的借口不怎麽好用,可她本來就是在胡謅,臉皮厚一點便無所謂了,“那處瀑布我倒是知道,可是那裏有行宮麽?”
溫珩點頭,“恩,因為是私人的,所以外面知道的人少。”
慕禾回望床帳,想這八成又是以墨家的名頭建的,不然他一個北陸的丞相,怎會在這裏建行宮。默了一陣,“也好,好山好水散散心,等腦中清明了,便好想開了。”
屋中沒有燈火,從慕禾的角度看來,溫珩的身後有一輪清月,溫柔普照,卻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阿禾。”溫珩輕聲問,“兩年之前,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傷你很深?”
慕禾側着身子靠在枕上,想起了她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的那一夜,淡淡搖頭,”沒有。”
其實她想說有的,想說她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心疼得差點死去。
可身體卻自己動了,拒絕說沒有。她沒有向他泣訴的立場,一邊退卻想要一刀兩斷,一邊增加他的愧疚,讓他補償,那多矛盾。
說完之後,又想,無論誰先,這心防早已堆砌,誰都不願再開口談及了。
……
因為樓下尚有客人,溫珩待上一陣便離開了。
慕禾捂着自己的脈搏睡不着,左思右想好不容易睡慣了韶雪殿的床,這下又搬過來怕又成不了眠,正要起身看看力氣恢複得如何,溫珩卻又回來了。
一條雪色的絨毯将她整個的包裹住,溫珩将她抱在懷中,溫聲道,“你不露頭,別人就瞧不見的,我幫你備了馬車,咱們先回韶雪殿。”
慕禾頭上搭着薄毯的一角,擡眸瞧着他有些發愣,“可不是還有客人?我還打算着晚點身子好些了就下去的。”
溫珩替她拉了下薄毯,有意無意觸到她蒼白的臉頰,眸中疼惜,認真着道,”他們不重要。“
溫珩就是這般,在她每每覺得沒有理由繼續,想要放棄的時候,無比精準的扣住了她的心脈,忽遠忽近的折磨。
☆、56|5.15
由于行宮同韶雪殿相去不遠,快馬加鞭一刻鐘就可以到達,九齡被安置留下,獨有溫珩随着慕禾啓程,名曰調養。
昨日一宴,慕禾提前退席,溫珩相随。衆人雖然詫異不已,然代為主事的墨竹和栖梧山莊的一名殿主卻圓融的将場面控下來。
事件過後,衆人的議論比慕禾想象的要平緩許多,談論之間幾乎沒有人責怪她。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事舉止在世俗眼中本就乖僻桀骜,此回出來晃上一遭就離開,似乎也沒什麽不可理解的,慣來作風而已。
于是今日,慕禾一出門便是受得四面八方的眸光掃視,聲聲溢美聽得人頭皮發麻。
便就是有這樣的區別,當一高高在上之人總是背負着清高自傲的名聲為人暗中不忿,只要稍加親和,就會迎來大片倒戈式的贊美。相反,如若是換了本就站在臺面上的莫謙亦或是慕容淩,昨日之事便又會變成為人戳脊梁骨的話柄,說他竟敢如此的怠慢賓客。
慕禾關上馬車的窗簾,打了個呵欠,又有些犯困。
本該是一刻鐘的馬程,溫珩偏偏換做了輛寬敞的馬車,一路走得平且穩,慢慢晃過去。車廂裏頭的軟墊格外的誇張,綿軟得坐下去都要凹進去。
小半個時辰過後,馬車停在山道口前的階梯下,鋪面而來的水汽摻雜着絲絲的涼意,隐約已經可以聽見瀑布的撞擊岩石的悍然聲響,空谷之間悠然回蕩。
青石板的階梯旁是瀑布蔓延而下的河流,到此處水流已經很急了,瞧上去清澈凜冽。
這方林間的山道比栖梧山莊的要将就許多,只不過頭頂樹木遮掩郁郁蔥蔥,長期處于陰濕的環境青石板上生出不少濕滑的青苔。溫珩喚慕禾注意着腳下,聲音還未歇便将她的手牽着了。
慕禾自然感知到他昨夜以來突然不再遮掩的刻意接近,卻也沒說什麽,五指稍稍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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