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孫秀誤我
西晉永康元年,帝後賈南風跋扈專權,趙王司馬倫诏赦天下,廢黜皇後賈南風,拉開八王之亂序幕。
不多時,司馬倫執掌朝政,登基稱帝,并昭告天下封孫秀為侍中中書監,準其兼骠騎大将軍,賜儀同三司。
孫秀集侍中、輔國将軍等要職于一身,成為權傾朝野第一人。
稍後,孫秀以淮南王曾發兵抵抗司馬倫為由,下令滅淮南王及三族——三族之中,亦包括與淮南王來往密切之西晉名士,歐陽建、潘安、石崇。
史書記載:
【行刑之日,石崇一人先被押至東市刑場,随後潘安被押送至場。石崇見潘安同來受斬刑,苦笑道:“你竟與我同日赴死。”潘安對答:“境遇如此,可謂白首同歸。”】
史官批注:
【憶當初,潘安與石崇相交甚密,曾著有《金谷集作詩》,其中一句“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一語成谶,成了二人最終下場之見證。】
洛陽,金谷園。
狂風怒吼,天昏地暗,高陽正被月亮所遮擋,呈日環蝕之相。
旌旗,随肆虐的狂風翻覆張揚。
華美的樓臺下,将金谷園內外包圍得水洩不通的衆将士們被大風吹得幾近睜不開雙眼卻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沉默着等候軍令的同時亦在緊張觀察随行大将軍孫秀的臉色。
孫秀,孫俊忠是也,剛拜輔國大将軍,纡尊降貴前來此地。
他身形颀長偉岸,著黑袍紫绶,大手扶着腰間一柄青玄寶劍,面色平靜,目不斜視,惟獨不合時宜的是他在形勢迫人的氣氛之下竟然興致不錯低哼一曲洛陽小調,把玩着手心裏的珍珠。
直至他聽見哽咽的抽泣——
明亮的眸子閃過一絲陰鸷,臉龐微轉,目光停留在一炷即将燃燒殆盡的焚香,英俊面容上的表情因微微壓低的濃眉而悄然透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寒意。
忽的,孫秀低低抽了口氣,終于按捺不住隐忍在心底多時的不快,緩緩擡起尖削的下巴,視線投向樓臺之上的一襲綠色霓裳佳人,薄唇發出一聲冷笑,竟在這一刻将手心裏價值.連.城的珍珠往硬土地丢擲。
“咚”的一聲響,光潔無一絲瑕疵的珍珠瞬間裂了道縫,像極了美人臉頰一道未幹的淚痕。
孫秀的面龐又恢複了慣有的平靜。
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盯着樓臺之上那一襲綠色裳裙的絕色佳人,薄唇微揚,語調柔緩:“綠珠夫人,石崇既逝,你又何苦啼哭不休尋死覓活?倒不如随我回故鄉琅琊,享盡浮生半世閑。”
風,依然無休止地在偌大的庭院裏飄蕩,拂亂了寵妾綠珠的發髻衣裙,也吹散了她瞳眸裏的晶瑩淚花。
“孫秀,你這喪盡天良的畜生!你胡言魅惑帝後賈南風,令其誅殺太子,再煽動趙王司馬倫叛變!我夫君石崇何其無辜?你竟陷他于不義!你不但沒有半分羞愧,反而一再在司馬倫跟前中傷我夫君!讓我跟你回琅琊?呸!笑話,天大的笑話!”綠珠情緒激動的大聲叱責。此刻她雖雙手緊緊攀附樓欄,但只要稍不留神微微松開,必會墜下高聳的樓臺,粉身碎骨。
“珠兒,俊忠狠決如此,不都是為了你?”孫秀眉宇微揚,露出不以為意的嗤笑,“只怪石崇争強好勝且愛顯擺,每次宴客,必命你出席歌舞侑酒,令我等食色性也之輩見之失魂落魄。”
“你……”綠珠蒼白的臉上染上一絲緋紅,“你無恥!”
“無恥總比見異思遷好。”孫秀慢條斯理答,“金谷園內金屋藏嬌,珠兒你即使再得寵,也不過是石崇三十八位妾室之一。但你若識時務,願随俊忠返回山東琅琊,俊忠敢指月盟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為妻。”
“嫁給你?”綠珠低低重複一遍,突然放聲大笑。她無視封堵金谷園的五千将士,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咯咯”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眸子裏氤氲水霧重現,“我若嫁給你,世人會戳着脊梁骨罵我忘恩負義!孫秀啊孫秀,難道你以為,我一介弱質女流會貪生怕死?哪怕不顧自尊嚴與名譽亦要茍且偷生?”
孫秀語塞。
義正言辭的拒絕令所有将士皆怔忡呆立于原地,暗暗佩服樓綠珠殺身成仁的勇氣,連這當下拂亂俗世的狂風亦在絕色佳人笑不可仰的嘲諷中顯得微不足道。
只是,高陽依然月所遮擋,金谷園內飛沙走石,混沌不分,天地亂象。
孫秀扶着青玄寶劍的大手徒然握緊,指節隐隐泛白,似在竭力隐忍怒意。最終,僅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斂容,投以不屑諷刺:“你若一心赴死,我絕不阻攔。”
綠珠猝然止住大笑。
她決絕的拭去眼角餘淚,杏眸圓睜怒視孫秀,字字铿锵有力:“三年前,你孫俊忠不過是洛陽城內毫不起眼的寒酸小吏,若非我夫君好心指點且以十斛珍珠相贈,你如何能近趙王司馬倫?如何得以引薦于帝後賈南風跟前?”
“還有!當年你指日盟誓,他年飛黃騰達之際,必報石崇饋贈之恩!如今洛陽城中太陽高懸,你卻弑友奪妻,如此回報大恩?”
孫秀不語,臉色,慢慢變得難堪。
沉默了好一會兒,孫秀斜睨呂珠,唇線上揚,冷笑:“明日高懸?珠兒,你應該擡頭看看蒼穹,高陽已被烏雲遮擋,時移世易,今時不同往日,哪有什麽大恩大德?”
“罷了,罷了,只怨夫君看錯君子,輕信小人。”綠珠面色悲涼呓語,眼神愈漸空洞。沒有力氣捶胸痛哭,她僅能苦笑着不斷搖首,神情恍惚著不斷低低呢喃,“想我這一生,吃過苦,受過痛,卻也享受了許許多多榮華富貴……罷了,我累了,與其茍延殘喘于世,不如與夫君同往極樂之地。”
“珠兒!”孫秀嗓音沉靜打斷瀕臨崩潰的綠珠,面無表情注視着她,接着,說出他此生最為荒謬的決定,“即便你為了名節選擇追随石崇而去,我孫俊忠亦一定不允你與他合葬一墓!活着,你不過是石崇三千佳麗中的一位;死了,你則只是洛陽城外亂葬崗孤魂野鬼中的一只!”
綠珠聽罷,彎唇,綻出一抹凄美淺笑。
她黯然的垂下眼眸,眼角無聲無息地淌落一行晶瑩的淚。
哭泣,并非僅因為悲傷,而是在與紅塵俗世做最後的告別。
當眼底的餘淚被疾風吹幹,當她的視線再度對上孫秀時,她眸光裏的悲涼全然不見,剩下的,惟有最後的不甘呓語:“妾身何德何能,獨占夫君恩寵,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夫君,黃泉路上你且慢行,珠兒這便來陪你!”
話音未落,綠珠毅然地松手,離開緊緊攀附的朱欄,在她從高臺墜落的那一段短暫光景裏,回蕩在繁華金谷園之內的聲音,依然是她痛徹心扉的詛咒——“孫秀,我詛咒你此生此世,不,是永生永世被厲鬼纏身!詛咒你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這一剎,綠裳佳人閉上眼眸,宛如落花。
冷靜如孫秀,亦在這一刻緩緩地閉上雙眼。
幾滴飛濺的鮮血,沾染了他光潔的額。
……
高陽,始終被月所遮擋。
世事無常,凄涼無邊的金谷園內,再也聽不見任何柔軟女子的悲傷與哭泣。
惟嘆人生如夢。
一生恨,一場大夢。
時光荏苒,三百餘年之後。大唐,武德五年。
裴府——
“青柳,待會兒你去催催徐總管,轎辇究竟備好了沒有,急着去城門迎接夫君呢。”梁洛紗微側着頭,從銅鏡裏左右觀看剛剛梳好的飛仙髻,嗓音嬌嗲交代站在她身後伺候她梳頭的貼身婢女。
丫鬟青柳應下,同時把手裏幾支矜貴奢華的珠釵及金翠別上梁洛紗的發髻。
站在丫鬟青柳身後的呂珠,惶惶不安摟住懷裏的破舊小包袱:“表姐,實在對不住,珠兒确實走投無路才厚着臉皮跑來長安打擾你。”
“得了,表姐又不是不知曉你的難處,你那喪盡天良的未婚夫與賣酒女私奔,不但卷走了你所有嫁妝,連一枚銅板都沒留給你,還丢下一屁股賭債讓你償還。”
呂珠面色狼狽,鼓足勇氣,懇求道:“表姐,聽聞裴府二小姐在長安城中經營數間酒館,我可不可以去她的酒館找些活兒做做,也好還債。”
“你是指裴承秀?”梁洛紗不屑一顧,“裴承秀可是全長安城裏鼎鼎有名的男人婆,我讨厭她,你萬勿再在我跟前提她的名字。”
呂珠一時語塞。
這時,梁洛紗指從一個紫檀木盒裏挑出枚鬥大的珍珠。這枚珍珠質地雖然晶瑩透露,珠體當中卻裂開了一道縫,似曾避過災禍,因而顯得極不吉利。
梁洛紗啧了一聲,将這枚珍珠丢給呂珠:“拿去當了罷,怎麽說,也能當個一百兩。”
呂珠擡起頭,倒吸一口氣:“一百兩?!”
梁洛紗鄙夷一笑,将纖纖玉手遞向身旁的丫鬟青柳,由青柳将她扶起,居高臨下睨着呂珠,宛如一只驕傲的孔雀鄙夷着孱弱的落水雞——
“表妹,長安城不是洛陽鄉下,實不适宜你這種從寒門破落戶走出來的姑娘家。你收下這枚珍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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