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下)
心情激動時,萬勿輕率地作出任何決定,否則,一定後悔。
裴承秀這會兒正有些後悔。
本想着所穿男裝,并無男女大防之忌諱,遂忍耐着一肚子怒火二話不說上了李淳風的轎子,搖搖晃晃的走出幾裏,方始知“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這句俗語簡直為人生至理。
因為,她長這麽大,沒見過比李淳風更忽冷忽熱的男人。
原以為李淳風忽然提議“送她一程”肯定是他對她心存愧意,結果呢,他離她很遠,既不怎麽說話,也不正眼瞧她,弄得她莫名其妙,大有一種鸠占鵲巢的錯覺。
……
轎子搖搖晃晃,轎子的空間又足夠大,暖風一陣繼一陣迎面拂來,裴承秀哈欠連連,覺得精神不濟亦體力不支,漸漸地合上雙眸。
半睡半醒之間,她的身子越來越向右側歪斜,越垂越低的小腦袋即将挨上身旁男人的肩膀,一道平淡低沉的聲線突然響起——“裴承秀。”
裴承秀立刻驚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轉過臉,目光投過去,瞧見李淳風衣襟有着幾道淺淺的皺痕。
裴承秀一下子心如明鏡。
朝李淳風彎唇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裴承秀伸手摸了摸嘴唇,唔,唇角幹幹的,不幸之中的萬幸。
就在裴承秀強打精神、正打算說些什麽以避免再度打瞌睡,她的耳畔又傳來低沉的嗓音,“那一日,是在下将你送回府中。”
噢喲,怎麽的,這是打算繼續先前被他避開的話題?
裴承秀臉頰一熱,擡手,心不在焉的攏了攏衣袍,爾後挺直脊背,緩慢的側過臉,盈盈水眸凝向李淳風,不置一詞。
說罷,說罷,仔細聽着呢。裴承秀豎起耳朵,默想。
被一雙安安靜靜的眼眸攫住,李淳風心底拂過一絲遲疑,薄唇抿着,半晌,再無下文。
左等右等始終等不來後續,裴承秀納悶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
裴承秀震驚了,琢磨不透李淳風的意圖:“那你是什麽意思?希望親耳聽見我的致謝?”
“這倒不至于。”答複非常直接。
裴承秀噎住。
短暫的沉默之後,裴承秀開了口,“我說,”停頓,旋又語氣加重的道,“你這個人啊,真是難以相處。試問秦王麾下還有比你更難以相處的人麽?”
李淳風聽罷,認真思索一會兒,旋而淡淡道出一個字:“有。”
裴承秀皺眉:“誰?”
“李淳風。”
裴承秀無語凝噎。
李淳風将視線從裴承秀的臉上移開,淡淡道:“你難道不知旁人對李淳風之異議?不論是誰,凡與李淳風接觸,必定責備他性格孤介。”
虧得裴承秀最近在讀《魏晉南北朝》,“孤介”二字,出自于西晉詩人陶淵明。
據說,不願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歸隐田園之後,除了種田,成天無所事事,不是寫文自誇,便是寫詩自誇,于是,在四十四歲壽辰之時,陶淵明著詩一首,稱曰: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吾從小便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晃便已四十載)。
裴承秀啞然失笑,不以為然道:“李淳風是否難相處,我可不敢草率下定論。但是嘛,聽你如此非議李淳風,直覺告訴我,李淳風一定比你好相處。”
李淳風薄唇抿直,回眸,睨了裴承秀一眼。
唉喲,開不起玩笑吶?
裴承秀見對方不痛快,自個兒便痛快了。于是乎,心情大好,眉開眼笑道:“莫生氣。要不,你說幾則李淳風的故事給我聽聽?”她發現了,逗他,是一樁很好玩的事。
李淳風久久不語,經裴承秀三催四請,最終開口道:“據在下所知,李淳風為道家大成者袁天罡之閉門弟子。他自幼居于蜀地,弱冠之年随母前往洛陽,經劉文靜之舉薦,入秦王麾下,初為謀士,常獻滅隋之策,有功,擢升至記事參軍。”
裴承秀颔首,眸子裏笑意不減:“履歷事跡我早就爛熟于心,說說別的。”
李淳風沉默,半晌,緩緩又道:“李淳風早年反隋,歷經颠沛之苦。如今得秦王推薦入國子學、太史局歷科,從不行結交之事,只一心傾注于天文數術,且憂慮民生之疾苦,遂以星象之事屢向位高權重者進言……在旁人眼中觀之,李淳風孤高自許,故弄玄虛。”
裴承秀聽罷,輕輕“噢”了一聲,收斂了漫不經心的神色,認真道:“如你所言非假,我反倒放心。”
李淳風微訝:“何出此言?”
“我并不認為李淳風孤高自許,”裴承秀拉長語調,“相反,我認為李淳風行正義之事,存君子之風。‘故弄玄虛’之類的诽謗言論,大約是旁人自身能力不足、卻又嫉妒心使然。”
李淳風愣住,少頃,垂眸道:“言重了。”
裴承秀擺手,大大咧咧道:“實話實說而已,不必謙虛。”最後一個字訴出口,總覺得哪裏說的不對,于是乎,低咳一嗓子,擡手拍了拍李淳風的肩,增補幾句,“再說,我誇的又不是你,而是你口中所述之李淳風。”
肩膀上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力道,李淳風黑眸略擡,清澈的目光瞥見裴承秀盈盈水眸裏的一抹歡喜。
“你……”李淳風遲疑,這一刻,本有幾句肺腑之言,話至唇邊,卻變成平平淡淡的一句,“裴承秀,注意你的舉止。”
裴承秀渾然不察,笑嘻嘻道:“你再說幾則李淳風的故事來聽聽?”
出乎她意料,這一回,李淳風搖頭拒絕。
裴承秀不禁納悶:“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嗎?”
李淳風完全不理會這一道質疑,神情平靜,吩咐轎辇停住。
裴承秀懵懂不解,掀開轎簾往外看了一眼——咦,眼前這幾座逶迤延綿且高聳入雲的宮殿,似乎是太史局?
正在暗自納悶轎辇何以停歇在此處,頭頂上方傳來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的幾個字:“裴承秀,你進去罷。”
聞言,裴承秀頭搖如波浪鼓:“有沒有搞錯?依據本朝禁律,非掌天文、歷法、撰史之官員,不得擅入太史局。不是說了觀看日蝕的麽?去太史局作甚。”
李淳風的目光凝向宮殿深處的樓臺,平靜道:“西邊第六座樓閣即是觀天臺,你若登高望遠,即能觀看日蝕。”
“不是,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太史局為外廷重地,嚴禁一切閑雜人等擅闖。”
“不必擅闖。”認真的語氣。
“噢?”
“北側牆垣低矮,你可尋一處偏僻之地,翻牆爬入。”
“…………這就是你所謂的,送人一程?”無語,凝噎。
萬幸輕功不低,裴承秀并未遭遇到險阻,輕輕松松翻牆而入,不費吹灰之力便摸到了李淳風所指之所——歷科,觀天臺。
一路上,裴承秀喃喃自語,腹诽不已。
說白了,本朝太史局承擔觀天象頒歷法之重任,且分為三大科:天文科、漏刻科、歷科。雖然李淳風博聞強識又頗負盛名,但太史局畢竟不是天策府,他的官職僅是從六品的靈臺郎,經年累月奉職于觀天臺,觀測天象之變化,校正年年農時歷法。
哎,觀天臺之上,僅有日月星辰為伴,料想歲歲年年觀測星辰且精準無誤地推算出陰陽歷,實在是一樁苦差事。
難怪旁人以“孤介”二字非議李淳風,若換成性格活潑之人,能活活憋屈死在這座冷清寂寞的十七層青磚塔樓。
這會兒,裴承秀一邊氣喘籲籲的攀爬樓閣,一邊抱怨李淳風把她诓騙至此地。
若是早先知道李淳風根本沒有打算與她一起觀看日蝕,她才沒閑情逸致攀爬這樁年久失修的老閣樓。
哼!
李淳風這個人,真是太冷漠了!
裴承秀走走停停,熱出了一腦門的汗,好幾次捂着胸口大喘.氣,生怕爬樓梯時的動作幅度太大而不慎牽扯胸口的傷。她累得要死,好不容易踏上觀天臺最後一個階梯、踱上空曠的頂樓時,她喋喋不休的埋怨,驟然停止。。
這是一座無比樸素無比冷清的樓閣。
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除了書案,便只有筆墨紙硯,以及散亂一地的紙。紙上字跡端正,段落分明,卻被塗塗改改了數次。
這個李淳風,随手亂丢,也不收拾收拾。
裴承秀無奈一笑,彎腰,一張紙一張紙的拾起,其中,她分神注意到有一張紙繪着一輪高陽、一輪明月,只不知為何,明月擋住了高陽,天地黯淡,萬物失色。
裴承秀不懂天文,也不做多想,把所有的紙放在書案,餘光瞥到硯上的墨早已凝幹、十幾本線裝書冊堆放在案頭。
《周髀算經》、《九章算術》、《孫子算經》、《夏侯陽算經》、《張丘建算經》……這些讓人眼花缭亂頭腦混亂的數術著作,書面皆擁有一個相同的署名:李淳風批注。
哇,這個李淳風,這般厲害?!裴承秀略一挑眉,啧啧驚嘆。
再環顧四周,看見有一塊灰色的麻布遮住了什麽,裴承秀移步過去,未有任何猶豫擡手揭開。
在這座清冷寂靜的觀天臺,裴承秀見到了她一生之中從未見過的奇美瓌景。
陳列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塊長七丈、寬與高各四丈的髹漆木,雕鑿了色彩斑斓的琉璃,精準詳實地展現了蒼穹四象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的中央,是一個篆書的“鬥”字。
“鬥”,即北鬥。
北鬥之上,正東方位繪有神獸蒼龍,正西方位繪有神獸白虎,正南方位繪有神獸朱雀,正北方位繪有神獸玄武。
每一只神獸,覆蓋七個星宿;一共四只神獸,便掌管二十八星宿。這些星宿,是太史局官員們用來觀測天象、計算歷法之重要依據。
在裴承秀的腦子裏,她只知一句俗語“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卻不知商星竟是東方之心宿,心宿,蒼穹之中一只張牙舞爪的蠍子,虎視眈眈遙望着西方參宿這一顆将軍之星。
裴承秀目不轉睛的凝視着四方神獸與星辰二十八宿,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玄武宮門,遙遠着整座太極宮。想她這幾年輪值于玄武宮門,常有機會遙望太極宮與長安城,竟然不知太極宮與長安城的建築布局竟仿制于天空星辰。
沉心靜氣地盯着眼前的奇景,時間之久,久到連裴承秀的促急呼吸亦在不知不覺之間悄然地平複。
但她的內心卻是萬千滋味雜陳,難以言表。
她以為,一個真正清高孤介的男人,是絕對不會像陶淵明那般自稱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同時又忿忿不平叫喚“我如此正直耿介,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但是,在這裏,在這一座寂靜無邊只剩下清淺呼吸聲的孤寂之所,她見到了一個擁有冰魄雪魂之人,這一個人,便是李淳風。他高風勁節,他甘于平淡與孤寂,他不慕名利,遺世獨立,懷質抱真。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淳風是如何度過一個又一個寡淡乏味的夜晚,長年累月不知疲倦的觀測鬥轉星移,才能最終镌刻出印刻在他腦海之中的浩瀚景象?
緩緩閉上眼,稍稍想象一下,似乎就能夠看見李淳風孤身一人長奉于觀天臺,不知孤獨寂寞為何物,心無旁骛,專心致志,施鬼斧天工之技,将浩瀚星辰詳盡如實地雕鑿在髹漆木。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氣,她很想用“長歌當哭”這四個字來形容當下的心情,卻有暗暗好笑于自己詞窮,無法精準的描述這會兒只喜不悲的複雜情緒。
當前,裴承秀已然忘卻她打算向太子殿下、向父親告李淳風一記大狀的初衷。她只是款款邁步往前,伸出手,輕輕觸碰神獸朱雀七宿之首,井宿。
她知道,井宿星明亮,則意味國富民安,天下升平。
就在指尖即将觸摸上井宿,她的視野忽然一花,井宿之星猝的黯淡些許。
裴承秀驚愕不已,舉目四望,大風肆虐,天昏地暗,高懸于蒼穹之中的太陽正被什麽東西所遮擋,呈現出被吞蝕之相。
裴承秀暗自驚呼,瞧見觀天臺一旁設有一架渾天黃道儀,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向這架渾儀,急急忙忙扶住窺管,對向天空。
她看到了很神奇的一幕。
太陽被什麽東西一寸一寸緩緩吞下,陰風陣陣,四野昏垂,不一會兒,清晖失去大半,只剩一輪彎日當空高懸。
裴承秀一臉的震驚,揉了揉眼睛仔細的看,下一刻,忍不住大喜過望——李淳風料事如神,還真被他準确推算出日偏蝕!
可是下一瞬,裴承秀又不免為李淳風隐隐擔憂起來。自古以來,日蝕乃大兇之兆。譬如詩經中記載的一幕“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食有之”就曾被歷朝歷代的司天監用來借古醒今勸誡帝王勤勉于朝政,如今,不詳征兆赫然出現在長安城上空,皇上必定龍顏大怒,萬一怒不自勝,或将牽連太史局。
裴承秀皺起眉頭,犯起了愁,可是嘛,再轉念一想,她頗有顧慮的小心肝又穩穩妥妥的落回原處。
李淳風近來的運勢如日中天,又頗得秦王信賴、有秦王在,他能吃什麽苦頭?唇邊泛起一絲恬淡的笑,裴承秀嘲笑自己杞人憂天。
這會兒,裴承秀終于想起偷偷摸摸離開家宅來見李淳風的初衷。心念一動,移步回到書案,以火折子點燃案頭的燈燭。
在清晖與流光皆被遮擋的這一剎,在蒼穹與萬物皆黯淡失色的片刻之中,裴承秀俯身磨墨,字斟句酌,寫下一封書信。
再然後,她把書信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從懷中取出一枚明珠,且用明珠輕輕壓住疊紙一角。
……
木椅,被輕輕拖動的聲音在萬籁俱寂的觀天臺窸窣的響起,裴承秀舉起明燭照亮來時之路,悄然離去。
日偏蝕之相,足足維持了三刻之久。
當一輪豔陽重回昊穹,當四方重新被光明所籠罩而恢複勃然生機時,蒼生照共仰,九土依是太平之象。
就連拂動案頭書信的微風,也是和煦之風,悄然無言吹幹白紙上最後兩行墨色字跡。
【今日求見,憾未相見。】
【與君相約,七月初七,大佛寺,不見不散。】
同類推薦

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
大陸傳奇,一戰成名;鳳凰聖女,風火流星神界刀法;雙升融合,金陽藍月,雷霆之怒,這裏沒有魔法,沒有鬥氣,沒有武術,卻有武魂。唐門創立萬年之後的鬥羅大陸上,唐門式微。一代天驕橫空出世,新一代史萊克七怪能否重振唐門,譜寫一曲絕世唐門之歌?
百萬年魂獸,手握日月摘星辰的死靈聖法神,導致唐門衰落的全新魂導器體系。一切的神奇都将一一展現。
唐門暗器能否重振雄風,唐門能否重現輝煌,一切盡在《鬥羅大陸》第二部——《絕世唐門》!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無彈窗,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