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心存疑慮欲遠行

雕花格子窗敞開了一扇,雖然被鈎子挂着,可還是微微有些不住的搖晃,相宜坐在窗戶邊上寫大字,外頭雪光映了進來,那描紅貼子上白碜碜的一片。

忽然間,一個黑影從窗戶那邊跳了過來,相宜唬了一跳,趕緊避讓,就聽着“咣當”一聲,那硯臺被她慌慌張張之間帶了下來,掉到了地上,那黑色的墨汁潑得到處都是,有些還濺到了相宜的裙子上頭,一點點黑色的印子,就如泥漿渣子一般。

相宜彎下腰去,想去撿那硯臺,身後傳來腳步聲:“姑娘,奴婢來撿,別髒了你的手。”

是翠芝聽到響動奔進來了。

相宜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一伸手,就将那硯臺撿了起來,有些心疼的看着缺掉的一個角,一雙小手發顫,氣得快說不出話來。

這硯臺是嘉懋送的,紫心硯,硯臺上頭連了一個筆筒,上頭畫着一叢翠竹,煞是好看。可現在這硯臺卻殘了,露出倆邊點點紫色砂石來,粗糙不平。

“真是可惜,這硯臺缺了一個角,便沒看相了。”翠芝伸手想将紫心硯接了過來:“姑娘,你跟着媽媽去洗手,我将這硯臺去洗洗幹淨。”

相宜咬了咬牙,瞪着在她屋子裏亂走的那只貓,氣得全身打顫,那只貓的腳上沾了墨汁,在地上走着,一朵朵的墨汁梅花印,歪歪扭扭的一排。這貓是駱相钰養的,素日裏她寶貝得很,根本不讓她去摸它一下,今日那貓怎麽就跳到她屋子裏頭來了,這分明便是駱相钰使的鬼。

她舉起紫心硯,用力朝那只貓砸了過去,那只貓正在屋子裏漫步,沒想到相宜會忽然将硯臺扔了過去,弓起了背,飛快的朝外邊逃竄了去,那只紫心硯被摔在地上,頃刻間又被撞去了一個角。

相宜蹲下身子,眼淚忍不住要掉了下來,翠芝趕緊一把扯住了她:“姑娘,咱們先去洗了手,要不是擦到臉上便糟糕了。”

走出門去,就見着駱相钰由她的丫鬟福氣和喜氣陪着站在那抄手游廊下頭,正在眯着眼睛朝這邊笑。駱相钰的聲音清清脆脆:“雪團,你去哪裏玩耍了?瞧瞧你,跟從竈臺那邊過來的一般,怎麽爪子上全是黑的?”

福氣讨好賣乖:“還不是去了髒地方,所以才将身子弄髒了?少不得又要給它洗洗爪子才行。”

“洗洗爪子怎麽能夠?得全身都洗,那地方出來的,什麽地方都髒!”駱相钰的眼睛望相宜身上瞟着,一邊咯咯的笑:“你們沒見她身上那條裙子?全是黑色點子!”

相宜伸出手來,讓翠芝給她洗手,雖然日子說起來已經是開了春,可天氣依舊寒冷,那水從手掌上流過,涼冰冰的一片。翠芝用香胰子給相宜打了手,輕輕給她搓揉着,一圈帶着黑褐色的泡泡在相宜手掌上浮起,再用幾瓢水沖過,手上才沒了墨汁印子。

“駱相宜,你可真是讨厭,就連我的貓都不喜歡你。”駱相钰見相宜不理睬她,锲而不舍的挑釁:“你屋子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打碎了?我怎麽聽着有動靜?是不是雪團把你的硯臺砸了?要不要我賠一個給你?”

相宜直起身子來望了一眼駱相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帶着一絲不屑,她雖然現在只有六歲,可她的心早就不是六歲了,若還在為這硯臺的事情跟駱相钰斤斤計較,那未免也會失了自己的格調。

“翠芝,我們去老夫人那邊走走。”相宜大步朝前邊走了去,翠芝會錯了意,高興的點了點頭:“就是就是,姑娘可得去告訴老夫人,這硯臺摔壞了還得去新買一個才是。”

這話聽在駱相钰耳朵裏,無疑便理解為相宜會向駱老夫人告狀,她踏上前一步,小小的胳膊伸了出來:“駱相宜,你想去祖母那邊告狀?”

相宜瞥了她一眼,氣定神閑道:“請莫要自視甚高,你還不值得我計較。”

駱相钰迷惑的看了看相宜:“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相宜撥開駱相钰的手,繼續往前邊走,每日裏頭駱相钰總要尋了事情來跟她吵鬧,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覺得厭煩的時候。或許她坐着無聊,總要做點事情來打發時間,所以自己便成了她的靶子。

相宜回想起前世,自己總是與駱相钰争吵,可祖母總是偏心,自己每次都吵不過駱相钰,也沒有替她說公道話。等着祖母過世以後,駱府便分了家,大房的內宅是駱大奶奶一手遮天的管着,她更沒有半分出頭的機會,只能任由着駱相钰羞辱自己,久而久之,她便連争吵的想法都沒有了。

今世,一切都會不同。

相宜不慌不忙的走出了院子,她才不要為了一些小事跟駱相钰斤斤計較,養成了那小家子氣的性子,走到哪裏都是一副窮酸的心性,沒有一絲大氣。她要學着氣度大一些,小事上不計較,大事上不含糊,做一個聰慧可人的女子。

青竹見着相宜過來,臉上也有了一絲笑影兒:“老夫人剛剛回屋子呢,大小姐就過來了。”

現在相宜的待遇似乎有所變化,青竹當然也要跟着駱老夫人的臉色變,以前大小姐被老夫人看成是掃把星,可現在老夫人有意栽培她,自己當然要見風使舵。

相宜微微一笑,完全沒有得寵以後的那種傲慢,也沒有小心謹慎的卑微,只是挺直了背朝前邊走了過去。黃娘子昨日也教了禮儀,她說若是要想顯得端莊娴靜,走路之間無形中便該有一種氣勢。

昨晚她關在屋子裏練了好久,最開始翠芝還覺得不以為然:“該怎麽走路便怎麽走路,哪裏來這麽多講究。”

相宜沒有說話,只是雙目直視的往前邊走着,步子邁得恰當好處,不緊也不慢,脊背挺得筆直,走起路來很是沉穩,頭上那一雙蝴蝶簪子的翅膀都沒有搖晃半分。翠芝看着相宜反反複複的走着,看到後來不由得也是贊嘆:“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人走路的姿勢最能展現一個人的本性,相宜咬緊牙關的苦練着,無論如何,她也要将自己身上那些小家子氣給甩掉。

駱老夫人見着相宜走進來,眼睛睜開了一線:“果然是要念書,這才兩日,神情氣度便大不相同了。”

相宜走上前去,斂眉低頭:“祖母安好。”

駱老夫人指了指旁邊的座位:“你且坐下,咱們祖孫倆說說話兒。”

那椅子有些高,翠芝想來扶相宜坐下,卻被她拒絕了,努力踮腳挨到了椅子邊上,這才斜簽着身子挪了上去,然後再慢慢調整了下身姿,一雙手很自然的放在膝蓋上,顯得很是規矩。

“宜丫頭,黃娘子可是廣陵有名的娘子,你可要好好的跟着她學。”駱老夫人比較滿意,這孫女看來是個值得培養的,現在行走、坐姿都變了不少,陡然間仿佛從一個小家碧玉轉成了大家閨秀一般。

大周注重女子才學,所以族學裏頭一般都開了女學,不少地方還有專門的女子私塾,請了有才名的娘子授課,有些富貴人家更是專門請了娘子到家裏,手把手的教自家的姑娘。相宜低着頭坐在那裏,心中暗自思量,若是自己能有幾分才名流傳出去,以後若是被繼母逼得狠了,逃出去去做授課的娘子,只怕也能掙口飯吃。

“是,祖母,相宜知道進楊氏族學機會難得,肯定要發奮努力,不會讓祖母失望,也不會給咱們駱家丢臉。”相宜恭恭敬敬的回話:“相宜今日過來,是想跟祖母商量一件事情的,不知道祖母許不許可。”

駱老夫人沉默了一下,這大孫女怎麽忽然的要求多了起來,早些日子求着進楊氏族學念書,今日又跑過來要商量什麽事兒,究竟是誰教她的?駱老夫人将手裏的佛珠撚了撚,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來:“你且将這事情說說看。”

“祖母,母親故去六年了,可相宜卻還沒去外祖家看望過外祖父,這于情理來說似乎有些不合。”相宜擡起頭來望着駱老夫人,眼中有一種殷殷的盼望之色:“我昨日聽着黃娘子講孝道,忽然覺得自己也該替過世的母親向外祖父盡孝,所以想請祖母準許我上元那日去華陽看望外祖父。”

相宜考慮了很久,覺得她還是有必要去華陽走一走,外祖母雖然沒在世上,可她的貼身媽媽應該還在,說不定能問到些什麽來。劉媽媽說了,當年替外祖母管着箱籠的,是一位姓李的媽媽,人十分和善,對母親也很好,只要這位李媽媽還在世上,肯定會将母親當年的嫁妝告訴自己。

駱老夫人的臉色漸漸嚴峻了起來,她輕輕的咳了一聲,接過青蘿遞上來的茶盞,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這才緩緩說道:“宜丫頭,你外祖父續了弦,有後祖母便有後祖父,只怕你外祖父早就将你抛到九霄雲外去了。我聽說你那個大舅舅不是個好的,我怕你去了華陽會被他打上主意,還是呆在府裏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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