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屋子裏頭有些暗,外邊落日的餘晖早已不見,只有一點點青蓮色的影子。青蘿将燈點亮,暗黃色的燈光将駱老夫人的臉照得有些蠟黃,就如廟裏那些重彩泥金的木雕一般。

她的嘴唇緊緊的抿着,臉上有一種不容否定的堅持。

在駱府,她的話就是聖旨一般的存在,即便是駱大老爺,也只能恭恭敬敬的聽着,不得半句反駁。

相宜的心沉了沉,她望着駱老夫人那張臉,實在有些心焦,為何祖母要阻撓自己去華陽,難道只是因為這些原因?外祖父娶了填房,大舅舅不是個好的,這些都不該是不讓她去華陽的理由。

“怎麽了,宜丫頭,你為何有些悶悶不樂?”駱老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眼神中全是慈愛:“從廣陵到華陽,路上差不多要走兩日,你年紀尚小,一路颠簸又怎受得了?等着你年紀大些,到了十歲,也就可以去外祖父家認認門了。”

“多謝祖母挂懷。”相宜站了起來,朝駱老夫人行了一禮,慢慢的走了出去。

“為何老夫人不讓姑娘去華陽呢?”翠芝跟在相宜身後,有幾分郁悶:“這麽多年了,外孫女兒都不去華陽,這也太不像話了。”

相宜沒有出聲,慢慢的朝前邊走着,前世駱老夫人找這些理由搪塞她,她只是乖乖的聽着,也沒去多想,可她已經親歷過一世,看盡了人心險惡,機關算計,忽然間覺得駱老夫人這般說很難讓她接受。她拉緊了披風慢慢的往前邊走着,心裏頭暗暗的想着,這裏頭必有蹊跷。

暮色已經有些深了,走廊下的燈籠亮了起來,星星點點的延綿過去,燈光透過大紅的輕紗照到了地上,一團團的紅暈,燈籠被寒風一吹,不住的旋轉起來,那地上的燈影也跟着不住的搖晃起來,影影綽綽,就如銀河落到了地上一般。

“翠芝,你認識那李姑姑否?”走到自己院子門口,相宜停住了腳,擡頭望了望翠芝,滿眼盼望:“你是跟着我母親從華陽過來的,我外祖家的老人,你總識得罷?”

翠芝點了點頭:“自然識得,奴婢給大奶奶做丫鬟的時候才八歲呢,當時劉媽媽便已經是錢老夫人身邊得力的人了,她和氣得緊,對我們都很好,有時候去老夫人院子裏,她還會塞塊芝麻糖給奴婢呢。”

“錢家日子好過,還是駱家日子好過?”相宜掂量了下,想打聽下外祖家的財力,若是外祖家跟駱家一般光景,那自己也不需去多想,鋪子什麽的,可能就沒有打發了。

“姑娘,自然是錢家日子好過!”翠芝觑了觑旁邊,見着沒人,這才低聲說道:“那時候大奶奶到了冬日,通身全是蘇錦、雲錦衣裳呢,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四時衣裳每年都得六套,駱家……哪裏又比得上!若是能由奴婢選,奴婢肯定願意留到錢家的!只可惜到了十五歲上頭,大奶奶要出閣,點陪嫁丫鬟,老夫人見奴婢手腳情勤快,就點了奴婢和其餘三個姐妹一道過來。”說到後邊,翠芝不由得住了嘴,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昔日駱大奶奶從華陽過來,帶了四個丫鬟:翠芝、翠玲、翠玉、翠花,駱大奶奶過世以後,駱老夫人因着嫌棄相宜是掃把星,恨恨兒道:“掃把星也用得着這麽多人服侍不成?留得一個丫鬟就足夠。”

除了翠玉爬床做了姨娘,翠玲與翠花都被駱老夫人喊來的人牙子帶着走了,也不知道賣去了什麽地方,自此再也沒在駱家院子裏見過她們。

昔日的好姐妹,現在卻流雲一般,散去便不再相逢,即便還有留在駱家的翠玉,可翠芝卻不屑去找她,有時候見了面,兩人都不說話,翠玉的臉上似乎有些挂不住,總是匆匆忙忙的走開了。

相宜見着翠芝那傷神的模樣,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翠芝,別難過了,翠玲翠花現在肯定過得很好,可能嫁人生孩子了。”

翠芝笑了笑:“那倒也是,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活法,我也不用去擔心她們了。”

蘇錦、雲錦衣裳……相宜撚了撚自己的衣裳角兒,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母親在錢家過的才真是是大小姐的生活,哪裏像自己,穿着這撐不起場面來的棉襖棉裙。

只不過,聽着翠芝這般說,華陽錢家雖然式微,可總比駱家要好。駱家不過是一副空架子,大門做那般寬,外邊粉飾得光鮮,內裏早就顯露了衰敗的樣子了。自己屋子裏頭糊窗戶的紗,有些地方都破了,露出了一點點斑駁的紗影來,她讓劉媽媽跟管事媽媽去說過了,可還不見有人來替她換窗紗呢。

走回自己的屋子,天已經全黑了,劉媽媽已經到廚房将晚飯拿了過來,正放在炭火盆子上熱着,見相宜回來,趕緊把桌子收拾了出來:“姑娘餓了罷?快些來吃飯,熱了一陣子,剛剛好。”

相宜端着飯菜,一邊扒拉心中一邊暗自想着,祖母不讓她去華陽,她便越發想要去問問清楚了,即便自己不去,打發翠芝或是劉媽媽去也行,她們兩人都認識李媽媽,只要能找到她,問問清楚便好。

她絕不相信母親沒有帶嫁妝,穿得起雲錦蘇錦的母親,嫁妝裏大毛衣裳都有幾箱的母親,為何死後卻只留下幾樣不值錢的首飾?難道真是被周媽媽與那兩房陪房弄走了?即便是被弄走了,那也該能清出些東西來。

正月十四那日,黃娘子授課的時候說的是《孝經》,女學裏有十來個學生,個個聽得認認真真,當黃娘子問及如何行孝,大家都答得很是踴躍,唯獨有相宜坐在角落裏,一聲不吭。

黃娘子覺得有幾分驚奇,素日裏駱大小姐聽得認真,答得也踴躍,不知為何今日卻沒精打采。她笑着望了相宜一眼:放軟了幾分聲音:“駱大小姐,你來說說看?”

相宜緩緩的站了起來,心中一酸,眼中盡是淚水,她也不知道為何,竟然莫名其妙念出了一句話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黃娘子吃驚的看了相宜一眼,猛然站了起來,走到相宜面前,見她眼中盈盈有光,輕輕将手放到她肩上:“駱大小姐,令慈不在了?請恕我不知,觸及你的傷心事。”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卻越發讓相宜傷心,前世所受的種種折磨都一一浮現在眼前。都說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她卻是比草還不如。身為廣陵駱家的大小姐,任憑繼母欺辱着,全城皆知駱家有個發桃花癫的大小姐,滿臉麻子長短腿。

繼母不僅破壞她的名聲,還蓄意破壞了她與嘉懋的親事。雖說自己不能嫁與嘉懋,不僅僅只是因為繼母在裏邊作梗,還有不少別的因素,可相宜卻執着的認為,若不是繼母自小便将她往死裏整,将她養成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或許容大奶奶也會點頭答應這門親事。

都是因為母親沒有在,她前世過得這般辛苦,而這一世,要想不重蹈前世的覆轍,她必須步步留神,唯恐行差踏錯,這駱府裏全是鬼影憧憧,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面對一切。

相宜越想心裏越難受,那堵得慌的感覺讓她痛哭了起來,書房裏十幾個女學生見着相宜哭得厲害,有知道相宜身世的,陪着她掉了幾滴眼淚,瞬間這屋子裏頭氣氛就壓抑了不少,沒有剛剛那般歡快。

“駱大小姐。”黃娘子的聲音溫柔卻不失堅定:“失去了母親自然是傷心之事,可并不是失去母親的人都是這般凄苦,這世上還有不少美好的事情等着你,且莫要這般傷心。”她拿出一塊帕子來,替相宜擦了擦眼睛:“我也自幼失去了母親,家中繼母多方為難于我,但我依舊還是走出來了。”她微微一笑:“你瞧瞧我,雖然說只是在楊氏族學謀了西席之位,但我自己卻已經心滿意足,自己的飯米自己掙,不用在家中伺候男人看他臉色,這難道不是最最好的生活?”

相宜擡起臉來怔怔的望着黃娘子:“娘子也跟我一樣,幼年辛苦?”

黃娘子點了點頭:“不錯,我那時候的日子,恐怕你無法想象得到。你現在至少是駱府的大小姐,錦衣玉食,還有丫鬟婆子伺候着,我那時候受的苦,不是一句話能說盡的。”按在相宜肩膀上的手壓得重了幾分:“駱大小姐,若是你信得過我,那以後心中有什麽苦處都可以找我來說,我雖然沒有什麽能力,可是或者還能給你出些主意。”

相宜輕輕點頭,半彎腰行了一禮:“多謝娘子指點。”

☆、25

“相宜,相宜!”前邊傳來歡快的叫喊聲,相宜站定了身子,就見寶柱與嘉懋奔着跑了過來,嘉懋的臉上紅撲撲的一塊,手中提了一個琉璃繡球燈籠,笑着伸了過來:“相宜,明日是上元節,我今兒就要回江陵去啦,這燈籠是我送你的上元節禮。”

琉璃燒制的鏡面很是平滑,淡淡的綠色晶瑩剔透,似乎能見着裏邊的油燈托座,琉璃外殼上還裝了幾層淺碧色的紗,上邊繪制着各色各樣的四時花卉。寒風一吹,那燈籠便飛快的轉動了起來,那些花似乎活了一般,花瓣都要飛了起來。

“多謝你了,嘉懋哥哥。”相宜小心翼翼的提着那盞燈籠,百感交集,嘉懋明日就要回江陵去了,以後指不定再也見不着,這個權當留做個念想也是好的。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這輩子不再跟他糾纏,可相宜的那顆心,總是莫名其妙會想到嘉懋。

或許是因為前世兩人的孽緣太深,他們就如風中糾結的砂礫,紛紛揚揚的随風而起,又随風而落。只不過她是那最粗粝的砂子,沒有被吹多遠就落到了地上,而嘉懋則是那泥地上的細沙,随着風飄出了很遠,她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

寶柱也急急忙忙将自己的節禮送了過來:“你別光只看嘉懋送的燈籠,你看看我的,看看我的。”

寶柱送了一方硯臺,他上回見着相宜的硯臺磕破了兩個角,覺得奇怪,問了下翠芝究竟是怎麽壞的,得知是駱相钰弄出來的花樣,氣得憤憤不平:“相宜,我再給你去買一個,哼,真是氣死人了!那紫心硯嘉懋選了好長時間呢!”

相宜見着那黑乎乎的一塊硯臺,沒有上回嘉懋送的那般好看,但這也是寶柱的一片心意,她趕緊收了起來,朝寶柱笑了笑:“多謝寶柱哥哥的硯臺。”

“相宜,你千萬不能示弱,以後若是那駱相钰還用那卑鄙的法子捉弄你,你便來告訴我,我去你們駱府将她捉住,狠狠的打一頓。”寶柱揮着結實的小拳頭,牙齒潔白,迎着日頭影子閃着光,他跟祖父學了武藝,對付一個五歲的黃毛丫頭,自然不在話下。

相宜搖了搖頭:“寶柱哥哥,哪裏能讓你到我們家去打人,以後我避着她就是。”

上回她奔去了駱老夫人那邊,駱相钰以為她向駱老夫人告狀,心中還是有些畏懼,這幾日都沒什麽動靜,只是在院子裏跟着丫鬟們趕着那雪團到處亂跑,沒事兒做了就吩咐丫鬟婆子堆雪人玩,不敢再來相宜這邊吵鬧。

雖然說駱老夫人偏心,可她也并不是一味溺愛,駱相钰與駱相珲實在鬧得難看,她還是會出來說話的。相宜以前不願意跟駱老夫人親近,總覺得祖母的心偏到了天邊去了,可現在想着,該站起來說話的時候還是要說,免得她們覺得自己好欺負,一步步的壓到頭上來。

“哎呀呀,怎麽能就只是避着她?”寶柱撓了撓腦袋:“我教你一手功夫,小擒拿,用的是巧力,保準将她給撂到地上。”

翠芝在旁邊連連點頭:“寶柱少爺說得是,姑娘你學着些招術,以後也好防身。”

寶柱聽到翠芝同意,越發得意,拿了嘉懋當靶子,開始比劃給相宜看,如何才能又快又狠的将對手捉住摔到在地。相宜在旁邊睜大眼睛瞧着,見嘉懋被寶柱摔到雪地上,心裏忽忽兒的有些痛,嘉懋卻不在意,爬起來打了打身上的雪片兒:“相宜,你看清楚沒有?”

相宜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寶柱出手有些快,她沒有看得大清楚中間的姿勢,可她又不想寶柱将嘉懋再摔一次,站在那裏呆呆的看着寶柱與嘉懋,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站在一旁的翠芝卻領會得很好:“寶柱少爺,是不是這樣?”她走了過去,猛然伸手捉住寶柱的右手腕,彎腰一帶,就将寶柱扛到了肩膀上,反手一摔,寶柱便被翠芝扔到了地上。

嘉懋在旁邊瞧着,撫掌大笑了起來:“寶柱,這下該你被摔了。”

寶柱從雪地上爬了起來,嘿嘿一笑:“相宜,看清楚沒有?就是翠芝這樣做的哪。”

相宜點了點頭:“回去讓翠芝教教我。”

“嗯哪。”寶柱笑了笑:“翠芝要是跟我祖父學武藝,只怕也會是個好手,剛剛那一摔,可真是幹淨利落。”

翠芝哈哈的笑了起來:“我做粗活做慣了,有的是力氣,寶柱少爺若還大幾歲,我便不做不到了。”

嘉懋挨着相宜站了過來,低頭看了看相宜手上拿着的繡球燈,又觑了相宜的臉一下,這才小聲道:“相宜,你送什麽節禮給我?”

相宜的臉瞬間便紅了紅,她根本沒有想要送東西給嘉懋,可現在自己還拿着嘉懋送的繡球燈,那燈在她手腕下邊正悠悠的轉個不停,怎麽好開口拒絕嘉懋的要求?她尴尬的望了嘉懋一眼道:“我……沒準備。”

嘉懋擡起手來,相宜還沒看得仔細,就覺得一塊寶藍色的衣料在自己眼前晃過,嘉懋攤開了手,手心裏有一朵珠花:“就拿這個送我好了。”

相宜的腿幾乎要發軟,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她措手不及。

這究竟是怎麽了?這一世的嘉懋與前世的嘉懋相比,有了很多不同的地方。前世的嘉懋溫柔,又稍微有些軟弱,沒有現在的嘉懋這般做事果斷。若是前世的嘉懋,聽到自己說沒有準備禮物,最多是失望的嘆口氣,幽幽的看她一眼,轉身怏怏的走開。可自己面前這個容嘉懋,卻不由分說,直接從自己的雙鬟上取走了一朵珠花,這種舉動,真是讓她目瞪口呆。

嘉懋拿着珠花在相宜眼前晃了晃:“怎麽?舍不得?若是舍不得,那你去金玉坊再挑一朵好的便是,就說我的名字便夠了。”

寶柱在一旁捶了嘉懋一拳:“你以為你的名字這般值錢?”

“在金玉坊,我的名字就值錢!”嘉懋深深的看了一眼相宜,唇邊帶笑:“相宜,以後有什麽好玩的事情,寫信告訴我。”

相宜抿嘴站在那裏,沒有出聲,寶柱自以為是道:“相宜,你是沒銀子寄信?你将信給我,我寫信給嘉懋的時候,一道捎帶過去。”

翠芝捧着那方硯臺拉了拉相宜的手:“姑娘,該進去了,第二堂課要開始了。”

周圍嬉笑的少爺小姐們已經不見了蹤影,相宜這才醒悟過來。趕忙跟寶柱與嘉懋道了一聲別:“我去念書了。”她不敢再看嘉懋,由翠芝牽着手,飛快的走到了書房那邊去,雪地上小小的腳印一路蜿蜒着,白色的地面上露出了幾個黑色的印子。

嘉懋瞧着相宜那慌慌張張的背影,撇嘴笑了笑:“寶柱,走罷。”

寶柱望了望嘉懋手中的珠花,有些不服氣:“你下手可真快,我還沒來得及問相宜要節禮,你這邊就把她的珠花拿去了。”

“先下手為強。”嘉懋挑了挑眉:“怎麽,你不服氣?”

“珠花拿着作甚,又不能簪到頭發裏邊,我才不要吶。”寶柱咧嘴笑了笑:“看在你送了我一把寶劍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

“你和你母親說了那件事情沒有?”嘉懋快步朝前邊走了去,寒風吹着樹上的雪不住的往臉上撲撲的過來,涼得他縮了縮脖子,伸手将披風的帶子系得緊了些,這才覺得沒那麽冷,都正月十四了,這雪還沒融,今天的天氣可真是有些奇怪。

“什麽事情?”寶柱被嘉懋沒頭沒腦的問話弄懵了:“什麽事情要和我母親說?”

嘉懋停住腳,皺着眉頭看了看他:“相宜托付你的那件事情,給她那丫鬟找個好夫婿,你難道給忘記了?”

“原來是這事!我記着呢,前日回去就跟我母親說過了,她說會替翠芝留心!”寶柱伸手拍了拍嘉懋的肩膀:“你怎麽便這般着急?”他瞅了嘉懋一眼,忽然笑了起來:“嘉懋,我覺得你怎麽對相宜的事情格外上心一些?”

“還不是覺得她可憐。”嘉懋将那珠花捏緊了些,圓潤的珠子幾乎要硌到他的掌心裏去。這珠花片刻前還在她頭上,青鴉鴉的發絲裏閃着銀白色的光澤,而現在卻已經到了他的手掌裏頭,被他握得緊緊。

“唉,相宜是個可憐人。”寶柱嘆了一口氣:“只願以後她少吃些苦便好。”

兩人走出了楊氏族學,楊府的車夫迎了過來:“兩位少爺,趕緊回去罷,姑奶奶等着要回江陵去了呢。”

嘉懋有些悵悵然,回頭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楊氏族學,黑色的瓦片上有着斑駁的白色積雪,與那粉白的牆壁似乎在交相輝映。周圍靜悄悄的,門口沒有一個人,再也見不到那粉嫩的臉孔與黝黑的大眼睛。

“嘉懋,上車上車。”寶柱從馬車裏伸出一只手來,毫不客氣揪住了嘉懋的肩膀:“還愣着作甚?你母親肯定等得着急了。”

☆、26

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回到駱家時,屋子上已經袅袅的升起了白色的煙霧,青蓮色的暮霭将駱府籠住,雲山霧罩一般。天色空濛,四周盡是淡淡的煙灰色。樹梢上頭籠着雪霧,遠遠的瞧着,灰色裏透出白色來,有壓不住的沉。

翠芝将琉璃繡球燈點亮,拎在手中,那繡球不住的團團的轉,燈影投在地上,映出了四時花卉的模樣,就如黑色的剪貼,在地上不住的舞動。

相宜坐在走廊下,托腮望着那盞燈籠,暖黃的燈影裏,照出了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他伸手從鬓邊拔走珠花的一瞬間,竟然讓她的心跳得有些厲害。

原來,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

“駱相宜,你這盞燈籠哪裏來的?”一擡頭,駱相钰叉着腰站在她面前,一雙黑如彈珠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露出了一絲羨豔的神色:“給我瞧瞧!”

相宜知道這“給她瞧瞧”,實際上是可以省略了後邊兩個字的。她輕輕搖了搖頭:“這是我自己買的,才不給你。”

駱相钰跳了起來,一雙小腳在地上亂蹬:“駱相宜,你竟然敢不給我?”她一伸手就往翠芝身上撲了過去,一只手牢牢的攀着翠芝的胳膊,一只手去搶那繡球燈。

翠芝如何會讓她搶到?輕輕一甩手,便駱相钰扒拉到一旁去了。她将繡球燈往相宜手中一放:“大小姐,你仔細收好了。”這可是容家大少爺送給自家姑娘的上元節禮,怎麽能讓駱相钰奪了去?

“好哇好哇,你這該死的奴婢,竟然敢推我!”駱相钰氣得眼淚珠子都彈了出來,惡狠狠的望着翠芝:“你等着瞧!”轉臉沖跟在身後的福氣與喜氣吼了一嗓子:“你們兩人還不趕緊給我來打她!”伸手指了指那繡球燈籠:“把那燈籠給我搶過來!”

福氣喜氣見着自家姑娘吃虧了,趕緊踏上前來與翠芝扭打,這邊劉媽媽拎了個笤帚趕了出來:“都欺負到我們家姑娘頭上了不是?一個二個的來撒野,別不長眼睛!我便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能見你們欺負我們家姑娘!”

笤帚一動,漫天的灰塵揚了起來,福氣驚叫了一聲,趕緊往後退,一不留神滑了腳,從那臺階上滾了下去,駱相钰正站在後頭指手畫腳,被福氣一幢,也摔在了地上,小小的身子團在一處,就像一只小小的蝦米。

“嗚嗚嗚……”駱相钰大聲哭了起來,在雪地裏拍手踢腳,雪花碎末濺得到處都是:“駱相宜你這個沒娘的貨,還不快些把那個燈籠給我,給我!要是你不給我,我就去告訴母親,告訴祖母!”

相宜輕蔑的看了她一眼,拎着燈籠往屋子裏走了去:“你想向誰告狀就向誰告狀便是,不用來告訴我。”

駱相钰驚愕的擡起頭來,照着以往的經驗,相宜此時該撲了過來打她,這樣她便好支使着福氣喜氣伸手去将繡球燈籠奪了過來,沒想到相宜竟然不理睬她,這讓駱相钰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她伸手抹了抹眼珠子,一縷頭發從額前落下,濕漉漉的一绺,貼在了臉頰上,顯得十分狼狽。

“不過是一盞燈籠了,眼皮子怎麽這樣淺!母親給你去買十盞二十盞來,讓那些不開眼的看看,還将那燈籠當寶貝了呢!”門外傳來駱大奶奶的喊叫聲,似乎是在安慰駱相钰,實際上卻是在指桑罵槐:“有人生沒人養的,就是這樣小家子氣,一盞燈籠也舍不得撒手!”

翠芝的臉漲得通紅,實在有些忍不住:“姑娘,她才是小家子氣!她東大街高家,不知道有多少嫁妝,偏偏要來跟你搶這繡球燈!”

相宜擺了擺手:“不理睬她,越是理睬她,就越上臉了。”

駱大奶奶在外頭牽了駱相钰的手罵了一陣,也不見相宜出來,只覺沒味道,本來想走到相宜屋子裏頭去斥責她一頓,順便将那燈籠奪過來,卻又怕像上次搶哆羅呢鬥篷一般不落好,正在猶豫着要不要闖進屋子裏頭去,這時黃媽媽從那邊走了過來:“大奶奶,老夫人喊你過去議事。”

駱相钰嘟起嘴:“母親,我要那繡球燈,可好看了。”

“走,那燈籠有什麽好的,母親明日帶你回府見外祖母的時候,順便到外頭買幾盞好看的燈籠來!”駱大奶奶拉着駱相钰就往外邊走:“不過是一盞燈籠罷了。”

“不是不是,那燈籠跟外頭的燈籠不同,通體都是翠綠的!”駱相钰扯了扯喜氣的衣裳角兒:“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喜氣點了點頭:“是琉璃做的燈籠罩子呢,大奶奶。”

“什麽?琉璃做的?”駱大奶奶驚詫的停住了腳:“真是琉璃做的?你可看清了?”

這琉璃雖然不算頂頂出奇的東西,可誰家做燈籠會用琉璃來做?一盞燈籠再貴也不過幾十文大錢,上了一百文的就算是用了好的紗罩子,可是用琉璃做鏡面兒,少不得要十幾兩銀子一盞了。這駱相宜每個月的月例都收在她這裏,哪裏來的銀子去買這麽華貴的燈籠?即便那李媽媽與翠芝忠心,想哄她高興,可從哪裏來這麽些銀子?

“真是琉璃的,而且那琉璃是頂好的,又脆又薄,都能見着裏邊的燈托座子。”福氣急急忙忙的插嘴:“真是上品琉璃!”

駱大奶奶的眉頭皺了起來:“上品琉璃?”她若有所思的望了望相宜的屋子,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來:“好好好,我倒想知道,她這琉璃燈是從哪裏來的。”

駱相钰眨巴眨巴了眼睛,不解的望着駱大奶奶:“肯定是她買的,現兒她去楊氏族學念書,有的是時間到外頭逛呢。母親,我也想去念書!”駱相钰抓緊了駱大奶奶的衣裳,撇了撇嘴兒:“每日裏關到這院子裏,我都快要被悶死了!”

“等到明年你也可以去族學念書了。”駱大奶奶牽着駱相钰的手往主院走:“現在咱們去主院。”她步履輕快,走得很急,不多時就已經穿過了那道抄手游廊,與漫漫暮色混在了一處,再也尋不見她的影子。

一球小小的燈籠在慢慢的走着,照得幾寸之類淡淡的暖黃色影子。相宜跟着那團燈影慢慢的往前邊走着,一邊低聲與翠芝說着話,兩人從主院的大門裏走了進去,就見着雪地上有幾行腳印。

“正月過了一半,還是沒融雪,今年可真是奇怪。”上臺階的時候,翠芝一手扶住了相宜,免得她滑倒:“姑娘小心些。”

相宜抱緊了懷中的一幅字,一步一步踏上了臺階,青梅見着她過來,彎腰将門簾掀了起來:“大小姐來了。”

眼神中有一種幸災樂禍的神色。

相宜愣了愣,青梅是個見風使舵的,這些日子裏頭,每次見着她,臉上好看了幾分,今日為何她忽然又神氣起來了?擡頭看了一眼青梅,那張臉依舊是面色蠟黃,粘着幾點麻子,就像是燒餅上粘着的芝麻。

是駱大奶奶向駱老夫人告了狀?相宜抱緊了那幅字畫,望了望走在前邊的青箬,剛剛她過來送信:“大小姐,老夫人讓你過去呢。”

相宜心中已經起疑,駱大奶奶拉着駱相钰才走了這麽一陣子,即刻就有人過來喊她,這應當與駱大奶奶脫不了幹系。現兒見着青梅眼裏的這神色,自然更是明了,她略略想了下,抱起剛剛寫好的那幅字,這才與翠芝過來玉彥堂。

慢慢走了進去,玉彥堂裏已經坐了好些個人,不僅是駱大奶奶,即便是駱二奶奶與駱三奶奶都趕着來了,倒是來得齊整,相宜心中冷笑,眼睛一掃,就見駱相钰幸災樂禍的坐在那裏,一臉看好戲的神色,駱相珲正坐在駱大奶奶的左側,手裏捧着一塊糕點在吃。

“咦,你這燈好看,快些給我!”駱相珲眼睛落到了翠芝拎着的那琉璃繡球燈上邊,他從椅子上溜了下來,一氣兒跑到了相宜身邊,伸手就來搶那繡球燈,手上的糕點屑子落了一地,嘴角邊上還粘着一顆芝麻。

翠芝本能的一縮手,駱相珲撲了個空,她趕緊将那盞燈籠塞到相宜手裏:“姑娘,你拿着。”這是在玉彥堂,她一個做下人的怎麽能跟主子頂撞?翠芝心裏頭很明白這個道理,只有将燈籠轉個手才好。

駱大奶奶站了起來,散步本作兩步的跑到了翠芝面前,擡手就是兩個大耳刮子,一腳蹬了過去,翠芝就被蹬着摔到了地上:“你這個死人樣子,主子問你要東西,竟然敢不給!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成?看我今日不将你好好教訓一番,也讓以後你知道誰才是你的主子!”

翠芝從地上撐起半個身子,用手摸了下臉,只覺得熱辣辣的痛,她瞪着駱大奶奶道:“大奶奶,我的主子是大小姐。”

“反了反了,還和我頂嘴!”駱大奶奶暴怒了起來,轉眼瞅了下黃媽媽:“快些去給我取根棍子來,我非得将這下賤的奴婢打死不可!”

“母親,翠芝是我母親留下來服侍我的人,她自然要忠心于我,母親何故要責難她?”相宜見黃媽媽匆匆轉身出去,心中一急,踏上前一步,将翠芝攔在了身後:“至于她不将燈籠給珲弟,那只是因為這燈籠是我的,就算要給,也需得問過我的意見。”

駱大奶奶呼哧呼哧喘了口氣,指着那琉璃繡球燈道:“那你快将這燈給珲兒!”

“母親,我聽說東大街高家家財萬貫,可為何钰妹珲弟卻一個個跟沒見過什麽好東西一般,這樣不值錢的小玩意,他們都想着來搶了去?”相宜的眼睛朝駱老夫人瞟了過去:“祖母,相宜有話要說。”

☆、27

小小的琉璃繡球燈拎在手中,一點點暖黃的燈影,映着相宜的手,更是溫柔得就如一塊美玉。駱老夫人盯着那盞燈看了好一陣子,不得不承認,這燈籠做工極其精致用料上乘,确實是難得一見的工藝品。

“宜丫頭,你有什麽話說?”駱老夫人瞄了瞄拎着燈籠的相宜,驀然發現,這個一直縮在院子角落裏的孫女,怎麽就跟換了個人一樣,才去了族學幾日,說話的神情氣度,跟往常全然不同了。

果然是個受教的,駱老夫人心中暗自點頭,坐在那裏,臉上不動聲色。

“祖母,我本來正準備來給您送節禮的,不想青箬來傳話了。”相宜将那琉璃繡球燈放到了駱老夫人身邊的桌子上,将那幅字展開來:“相宜這幾日在楊氏族學裏學了些字,得了黃娘子的指點,開始臨帖,心裏感念着祖母教誨,特地摹了一幅大字出來送給祖母,只求祖母不要嫌棄。”

“就能寫大字了?”駱老夫人微微一笑:“青箬青蘿,将那字拿來給我瞧瞧。”

兩個丫鬟上前,将那幅字展開,上邊寫着四個大字:福祿安康,筆鋒并不老道,可作為一個初學者來說,已經是極其難得了。駱老夫人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大孫女悟性這般好,才念了這麽一陣子書,竟然就能寫出這筆字來,有好些人習幾年,未必也能寫成這樣。

相宜微微的低着頭,兩只手籠在衣袖裏,手心裏頭全是汗。

寫這幅字花了她不少時間,她要掩飾着自己積年的功底,寫出初學的那種感覺來,實在是不容易。她有些擔心,生怕駱老夫人看出什麽來,只是還好,就聽駱老夫人和顏悅色道:“相宜,你有這份心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還寫得這般好。”

得了這句話,相宜将一顆心落回了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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