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津海市南城分局, 刑偵支隊大樓門口。

一排警車風馳電掣開進門, 為首那輛牧馬人SUV在刺耳的摩擦聲中戛然而止。車身尚未停穩, 步重華已推門而出,一手摘下墨鏡,臉色森寒沉郁:“從母體到胎兒安排兩組屍檢, 立刻給市局打報告請法醫所主任出馬坐鎮,看能不能提取出精液跟胎兒做DNA對比,廖剛去告訴王九齡, 最遲明天必須出屍檢報告。孟昭!”

廖剛忙不疊奔向技術隊大車, 遠處孟昭從臺階上飛奔而至:“步隊!”

“劉俐怎樣了?”

孟昭半走半跑跟着步重華,被一車隊屍臭味熏得臉色發白:“市一院急診說已經穩定下來了, 再觀察兩天可以轉給治安,好幾個單位都打電話來求我們要這個指标……”

“一組人找她一組人找洗浴城, 問郜靈平時都跟哪些異性接觸,實在不行把那洗浴城掃了!”

孟昭立刻閉嘴答了聲是, 幹淨利落奔向分局大樓。

技術隊大車後門咔噠打開,屍體蒙着一層白布,被放置在鐵架床上, 小桂法醫一邊親手推車鑽出來一邊馬不停蹄吩咐:“快準備解剖臺, 新風系統開到最大檔,火速去總務處領一打防毒濾芯,告訴那幾個實習生誰不穿防護服誰明天就不用來了,go go go!”

廖剛俯身在白布邊,跟着鐵架床一溜小跑, 邊跑邊帶着哭腔碎碎念:“對不起你啊姑娘,我不是故意滑那一下的,咱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等下班我就去給你買紙錢,今晚要找就去找那害你的孫子好嗎……”

“沒——用,告兒你沒用,今晚肯定去你家站床頭。”小桂法醫把白布從他手裏一扯,冷嘲熱諷道:“準備跟你下個月的獎金說拜拜吧。”

廖剛:“!!”

廖剛如遭雷亟,眼睜睜望着小桂法醫咣咣咣推着鐵架床跑了,失魂落魄一轉身,差點當頭撞上步重華,只見他上司滿臉寒霜密布,正一邊快步經過一邊反複嗅自己的衣領和雙手。

廖剛立刻一個哆嗦從腳後跟打到了天靈蓋,忙不疊撲上去:“老板你慢點,老板小心臺階,老板你是要去洗澡嗎?等等等……等我給你放洗澡水,我這就脫了去給你搓背!!”

步重華驀然立正陡轉,三八六十度硬生生繞開廖剛,冷冰冰丢下一個字:“滾。”

廖剛:“……”

·

嘩——

淋浴間裏水汽氤氲,吳雩直直站在花灑下沖了好幾分鐘,才疲憊地呼出一口氣,感覺全身黏着不去的腐屍氣味稍微淡了些許。

今早出現場的所有人跟所有狗,都已經各回各科室各找各爹媽,哭着喊着汪汪吠着洗澡去了。廖剛蔡麟這樣沒有直接被屍水噴濺到的,還能火速奔去禍害市局邊上的那個快捷賓館,像吳雩這種重點污染對象那就是生化武器級別了,只能先趕緊來支隊值班室将就洗一把,否則出了分局大門都有可能被人當成反社會分子抓起來。

吳雩伸手抹了把水汽氤氲的鏡面,正湊近觀察自己頭發上是否還沾着人體組織,突然只聽咔噠一聲,淋浴間門開了,赤裸上身的步重華應聲而進,霎時兩人隔着透明塑料簾面面相觑。

“你幹嘛,自拍呢?”

“……”

吳雩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步重華指指外間,簡單明了地解釋:“樓上淋浴頭壞了,特殊情況沒辦法,給我擠一下。”

吳雩抓起毛巾:“不用我洗好了,還是您……”

“你洗好什麽了?”步重華一邊脫下長褲一邊呵斥:“你那身上的味兒出去能把半個公安局熏死,屍臭是有黏着性的知道麽?拿着這個,我剛讓食堂現做的。”

他掀開塑料簾塞進來一個罐頭,吳雩措手不及,只見是滿滿一大罐淡綠色的晶體:“這是……”

“芫荽汁泡過的食鹽。”

“?”

步重華把頭埋在花灑下沖,在水流中悶聲道:“放心,進口也沒關系,安全無毒。”

吳雩心說這什麽玩意,芫荽汁?

……姓步的講究多,難道真有什麽偏方?

步重華用力甩了甩頭,滿頭黑發水花四濺,然後轉身一看,只見吳雩正猶豫地撮了一小把鹽往鼻子底下聞。

“幹嘛呢,”步重華抓住他的手:“我是讓你當浴鹽使,浴鹽是什麽知道嗎?”

吳雩愕然道:“……甲卡西酮?”

亞甲基二氧吡咯戊酮,簡稱MDPV,曾在山西泛濫成災臭名昭著的“長治筋”,傳到美國後又稱浴鹽——它還有個更生動形象的名字,叫做僵屍藥。

步重華啞然失笑:“你書背得還挺熟。”然後他抹了把鹽就想往吳雩背後抹,說:“這是法醫代代相傳的秘方,你捏一把抹在身上……”

然而這時他手還沒碰到,吳雩本能地躲了下,剎那間手指與皮膚一擦而過。

“搓到食鹽自然融化,再用水沖掉就可以了。”步重華不動聲色在半空中硬生生轉了個彎,滿把食鹽往吳雩頭發上用力一呼嚕,說:“芫荽氣味有很強的遮蓋作用,可以緩解人鼻黏膜對屍臭的靈敏程度,待會你下班前記得問食堂再要兩罐帶走,過兩天就差不多了。”

吳雩依言搓了搓手,果然指縫間異味淡去了很多,不由有點意外:“還挺靈的。您以前見過?”

“見過。”

“也炸了?”

步重華嘆了口氣:“這種程度的巨人觀陸地上難見,很多老警察一輩子都未必能碰上,但水裏多。以前我在水上派出所實習,夏天江上那種水漂子,只要上甲板十有八九都炸,所以只能用繩子勾住慢慢往岸上拖。——怎麽,你沒見過?”

吳雩把頭伸在花灑下嘩啦啦地沖,半晌才猛地呼了口氣,笑道:“我哪兒有那條件,我見過的屍體一個比一個新鮮。”

步重華也笑了起來。

步支隊長冷厲嚴苛居多,平時很少笑,但那張臉不愧在刑警學院蟬聯了四年的系草,一笑就有種風光霁月之感。淋浴間裏隐隐緊繃的氣氛到這時候才松快下來,步重華順手把吳雩前額滴着水的頭發往後一捋,把鹽罐塞回給他:“幫我用鹽搓兩下。我背後濺上了屍水,有點兒黏。”

步重華在整個支隊裏都算白皙的,平常感覺也很勁瘦,但脫了衣服就會發現身材肌肉鍛煉得非常結實,加之他個頭高,肩寬背挺腿長,肌肉線條淩厲而不贲張,是個标準的衣架子。

這種體形一看就知道青少年時期營養底子打得特別好,吳雩幫他搓了幾下,低頭看看自己,心裏本能地有點泛酸。

“怎麽,”步重華望着淋浴間雪白的瓷磚,仿佛背後長眼一般:“不是說我細皮嫩肉麽?”

“……”吳雩想了想,內涵地表示:“你深蹲練太多了。”

步重華沒有從這話中領會到吳雩豐富複雜的心理活動:“你平時不鍛煉?”

“一個人瞎過,哪兒有那閑情逸致。”

“不交個女朋友?”

吳雩嗐了聲:“算了吧,我這一窮二白的,誰看得上。”

步重華扭頭看了他一眼,“交過麽?”

水流嘩嘩作響,吳雩開始沒答言,頓了頓才說:“沒有,上哪兒找正經女的去。女毒販倒接觸過不少,不是五十歲朝上就是三百斤朝上,我為國獻身的思想覺悟還沒到那份兒上呢。”

步重華失聲而笑,吳雩轉移了話題:“你呢?”

“我?沒有。相親人家一聽你是刑偵口的,跑都來不及,誰願意往火坑裏跳。”

“不是有個檢察院女的為你鬧自殺來着?”

步重華嘶地吸了口氣,轉過身瞅着他:“你這謠言得傳了十八手了吧?”

“蔡麟說上次那案子被檢察院退偵是因為……”

“是因為我抓了她舅舅,持械入室搶劫五十塊,判了十二年。”步重華一把奪過鹽罐,啪地推了他一下,說:“下次這種謠言少傳,轉過去我給你搓搓。”

吳雩猝不及防被拍得一晃,剎那間沒動彈。

他似乎有些遲疑,但這時候的氣氛已經很融洽、很自然了,而且他剛才還幫步重華搓了會兒,對方的态度也非常坦然平靜。如果拒絕的話反而會顯得尴尬和突兀,像是明明沒事,卻硬要遮掩什麽似的。

他猶豫着轉過身,聽見步重華新奇地問:“紋身挺精細,在哪兒做的?”

“……噢,”吳雩回頭看了眼:“當年坐牢以前。”

“圖案有什麽意義嗎?”

“早忘了,随便選的就是。”

花灑水聲蒸騰而下,飛濺在四面瓷磚和塑料布上。吳雩很不習慣在沒有武器也無法防備的情況下跟人如此近距離接觸,雖然理智上知道步重華并不是拳臺上那些亡命徒,但身體卻仍然本能地微微發僵,步重華還在毫無覺察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聊:“怎麽紋這個圖案,混黑道的不都紋青龍、白虎、關公之類的嗎?”

“要上色,疼。”

“卧底還怕疼啊?”

吳雩說:“不僅怕疼,還怕死呢。”

兩人都笑起來,少頃步重華一拍他肩背,說:“你這個怕是洗不掉了,要麽再紋個什麽蓋住吧,老留着也不安全。”

“……”吳雩沉默片刻,說:“太久了,習慣了。”

嘩嘩水聲中沒有人說話,半晌吳雩又道:“哪天抽空去洗吧。”

步重華在他身後點點頭,又吩咐:“把手擡一下。”

吳雩不是很自然地略微擡起手臂,那瞬間步重華不動聲色地一掃,目光從他擡起的上臂內側迅速掃過——沒有。

被溫水浸透的皮膚色調比平時還冷,雙手臂內外側光滑平整,沒有任何淤血青紫,也沒有注射器留下的針眼。

步重華在水流嘩嘩中無聲地籲了口氣,心想:“看來是我多疑了。”

訊問室裏毒瘾發作瘋狂哭嚎的劉俐,按着她一遍遍安慰“我知道”的吳雩,那如鲠在喉的一幕總算從他心頭無聲無息地消失,仿佛某個懸在半空的利器終于被放了下來。

像吳雩這種長期缺少動物蛋白的人,形成不了明顯的肌肉,但肌體線條又非常緊實流暢,脖頸長、肩膀直、蝴蝶骨清晰而突出;他一低頭的時候,後頸骨就清晰地凸出一截,折成一段優柔的弧度。

确實很好看,連步重華這種對外貌極端漠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

那種少年時期尚未褪盡的文秀和歲月打磨出的悍利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氣質,不管是對同性還是異性,都有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長得那麽好看,你說為什麽所有犯人都惦記着,警官?!……”

虛空中年大興蛇一樣惡毒油膩的聲音突然響起,就像電流驟然通過耳膜——步重華瞳孔微縮,剎那間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緊接着心裏油然升起一股不可思議的錯愕:

我為什麽會又想到這個?

年大興已經被抓起來了,他供出的往事也早就過去了十多年,為什麽卻總是猝不及防地冒出來?

“好了啊?”吳雩在水流中活動了下肩并,回頭問。

浴室光線昏暗,吳雩瞳孔黑得發透,嘴唇上幹裂的皮帶着一絲血色,眉骨、臉頰到下颔又反射出了一種寒浸浸的,驚心動魄的白。

某種難以言喻的刺激伴随着本能的抵制、厭惡和驚悸,混雜成強烈的負面情緒沖上腦頂,讓步重華動作倏而一頓。

“……好了。”他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異樣,“你再沖一下吧,我先出去開會了。”

吳雩放松下來。他倒沒有其他什麽想法,只是步重華這種存在感強烈、作風又非常嚴厲的領導型人格,确實容易激起其他雄性的抗拒本能,兩個人拉開一段距離後,這種肌膚接觸的警惕感終于退下去了。

“下午開案情會?”吳雩草草沖完背後融化的鹽粒,穿着問蔡麟借來的T恤短褲來到外間,一邊用毛巾擦濕潤的黑發一邊問:“這案子現在怎麽辦?”

步重華已經換了襯衣長褲,坐在值班室行軍床邊上穿鞋,頭也不擡道:“不怎麽辦,走常規流程。如果能提取精液這案子就等于破了一半,如果提取不到,就散出大量人手摸排二手電子元件市場,排查郜靈生前的社會關系通話記錄,同時海量篩查她報警當天的行蹤路線,看兇手跟蹤她時是否曾經在監控裏留下過影像,都是體力活了。”

吳雩思忖着點點頭。

“兇手殺害郜靈和年小萍的手法非常不同,這點值得注意。我看到年小萍屍體時,覺得他是個冷靜的殺人老手,但他殺死郜靈的手法又非常野蠻粗暴,相比之下仿佛跟郜靈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從郜靈的男女關系上入手可能是個突破點。”步重華站起身,整了整袖口,說:“你熬太久了,這樣下去身體撐不住,下午別去開會在這眯一會吧。”

但吳雩卻不困,他第一次參與偵查的特大案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正是全副心思挂在上面的時候,聞言只提着自己的後領擺了擺手:“我沒事,剛被你搓鹽搓精神了——幫我拽下這标簽,有點紮。”

蔡麟知恩圖報,他以前借張小栎他們的衣服是穿了不知道多少水的作訓汗衫,借吳雩的就是他新到還沒拆的複仇者聯盟寡姐頭像T恤,一小節塑料商标挂在後面,一動就能紮到皮膚。

步重華低着頭,沒有往那修長利落的後頸看一眼,淡淡道:“自己拽,不要凡事都使喚領導。”

吳雩:“?”

“困了,”步重華趁吳雩還沒轉過來,刻意搓了把臉:“我去泡個茶提提神。”

他轉身推開門,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值班室,身後吳雩一腦門問號,探頭往走廊上看了眼沒人,便沖着他的背影小聲道:“能不能幫我也泡一杯!”

“……”步重華呵斥:“能!知道了!”

·

電水壺發出嗚嗚聲響,啪一聲斷電了。

南城分局在整個華北地區即便不是最有錢的,也能算最有錢的公安局之一,不僅專門開辟了一個小隔間當茶水間,專門供帶飯黨用微波爐熱飯,櫃子裏還一天24小時咖啡茶包方便面火腿腸不間斷供應,偶爾還有宋局遣人送來的水果和紅牛——市局是南城分局刑偵支隊的嫡親舅舅,這話真不是白說的。

步重華往自己放了五個茶包的保溫杯裏灌滿熱水,給吳雩拿了個馬克杯放進去兩個茶包,沉吟片刻後拿出來一個,剛要往裏倒水,想想吳雩那滿是血絲的眼睛,又把另一個也拿了出來。

“……人呢?還沒解剖完?”這時外面隐約傳來說話聲,唉聲嘆氣地:“行吧,那我先放這,回頭你千萬記得幫我把香點上……”

廖剛?

步重華轉身望去,只見走廊另一邊是解剖室,廖剛正可憐巴巴地挎着大包小包站在門口。新來那個法醫實習生從門縫裏探出頭,臉上寫滿了同情:“沒事廖副,想開點,根據我們的經驗來看最多糾纏你半個月……知道,那個大師的微信我待會推給你,記得報我們醫學院名號打八折哈……”

廖剛欲哭無淚,把那幾大袋東西放在解剖室窗臺下,踮手踮腳地走了。

步重華:“………………”

步重華眉角抽跳,少頃只見那實習生縮回法醫室,便走去翻了翻那幾大袋子東西。

香燭,紙錢,金元寶,紙紮的別墅寶馬若幹;一束小白花,兩盒水果,兩盒點心,兩塊巧克力;以及……一袋進口孕婦奶粉。

廖副支隊強烈的求生欲簡直要從屏幕裏滿溢出來了。

步重華簡直不知該作何表情,半晌突然心裏一動,拎起那袋奶粉揣在懷裏,然後起身透過窗口觀察了會兒解剖室裏如火如荼的情況,想了想又從錢夾裏摸出二百塊,妥善地放進購物袋,起身若無其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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