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們給我東西讓我印, 我就印, 我真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呀!嗨喲警察同志, 我可真冤枉,我下次再不敢了行嗎?”

縣公安局審訊室裏三個刑警兩個書記員,錄音錄像設備齊全, 碩大警徽挂在白牆上,左邊一行坦白從寬,右邊一行抗拒從嚴。圓頭大耳的打印店老板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陣勢, 縮在木椅上瑟瑟發抖,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你說我們這做小本生意的,沒知識沒文化沒技術還法盲, 賺兩個錢多不容易啊?老婆要做美容,孩子要上高價, 老人要請護工,國家還號召我們生二胎, 孕檢月嫂奶粉早教幼兒園,看病擇校保姆家教補習班……”

吳雩清瘦的背靠在審訊室外的單面玻璃上,一手插在褲袋裏, 一手揉着眉心:“早知道他這麽容易審, 我們還專門開過來一趟幹嘛。”

步重華淡淡道:“不是你主動要跟過來的嗎?”

吳雩瞟了他一眼,面上似乎有些悻悻,步重華不用看就知道這小子心裏在想什麽——“可我怎麽知道蔡麟說的那個寧河特産豆腐魚其實并不好吃呢?”

“步支隊,筆錄差不多都出來了。”縣公安局民警推門而出,把匆忙打印出的一疊材料遞給步重華:“根據嫌疑人交代, 他總共只印過一次這種書籍,印量差不多一百八九十來本,對方說因為數量不夠印廠開模所以才過來找他印,時間差不多是去年十月底。後來再想找他印的時候,因為印量大、費用高,所以沒談攏就放棄了,具體他也忘了到底是什麽時候……”

“對方曾經帶小姑娘來他店裏?”步重華正翻看筆錄,突然動作一頓。

“是,嫌疑人的意思是,對方曾經暗示過讓小姑娘陪他睡覺,來抵這個印刷的費用。”民警一臉複雜的表情:“然而……被他嚴詞拒絕了。”

“——我說他們幾個龜兒子是不是當我傻,那小丫頭沒胸沒屁股的,隔壁大保健一晚上才能花幾個錢?!……是,是,我知道小丫頭鮮,可我不喜歡那樣的啊!我就喜歡隔壁塗脂抹粉擦香水,胸脯一晃一晃,大腿一抖一抖的老娘們!而且我只是法盲又不是真傻,那小丫頭豆芽菜似的,指不定滿沒滿十四周歲,要是搞出什麽事來我下半輩子豈不是就在大牢裏度過了?!……”

步重華調出手機相冊裏年小萍和郜靈的照片遞給民警,民警會意地轉交給書記員,示意進去讓嫌疑人辨認,但少頃只見審訊室裏的打印店老板一個勁搖起了頭:“不是,這兩個都不是,我見到的那個比她倆還小點——哎說真的警察同志,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難道蒼老師不好看嗎?大保健不好玩嗎?禍害小姑娘真作孽啊!哎警察同志你們相信我,我不好那一口,我願意當污點證人,為政府檢舉揭發這幫禍害祖國花朵的害蟲!……”

美劇警匪片給我國廣大基層人民造成了非常多的錯誤認知,至少中國法律是沒有污點證人這一說的。幾個審問民警哭笑不得,連忙喝止住他,步重華在單面玻璃外收回了目光。

“所以對方一共來拜訪過他兩次,一次印了不到二百本宣傳冊,一次因為費用沒談妥放棄了?”

“對,嫌疑人是這麽交代的。”民警肯定地說:“去年招遠那案子出來後國家對非法印廠集中打擊了一波,那幫人不敢再去找大印廠了,小印廠又未必冒險接邪教相關的活,所以只能找快印店化零為整。第一次找‘開泰圖文’可能只是試水,覺得印出來效果不錯,才會有第二次。”

“他真不記得那幾個人長什麽樣了?”

“這……”民警為難地搖搖頭:“已經半年多了,就記得是三四個男的,其中有一個看上去是頭,人管他叫‘巴老師’,因為這個姓比較少見所以才記到現在。”

步重華和吳雩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隐隐有一絲狐疑。

巴老師?

“嗨喲我真的不記得了,這都三四五六七……七個月了!我老婆說她七分鐘前交待的話我都不記得,何況是七個月前的顧客呢?再說我這鬧市區的店……什麽?!你說影響量刑?!”打印店老板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尖叫起來:“警察同志我求求你們我跟他們真不是一路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幼兒中間還有個天天逼我交公糧的老婆!我進去了他們怎麽辦!我老婆會帶着孩子改嫁的!!”

審訊員嘭地一拍桌子,橫眉立目:“那你還不說?!”

“我說說說說說……”打印店老板愁眉苦臉,那300來斤肉可憐巴巴縮在小木椅裏,令審訊椅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那些人的口音……就是普通北方口音,也不像是東北那塊兒的。高矮胖瘦大概全都有吧,一幫普通人,也沒有走馬路上讓人一眼忘不掉的特征。就是那個帶頭的巴老師可能比旁人都矮些,年紀倒不大,小眼睛,挺白淨,斯斯文文的……對了,眉毛!”

打印店老板一拍掌,仿佛看到了免于刑事處罰的曙光:“那家夥眉毛上有個痦子!”

——“當地派出所走訪了高家的左鄰右舍,說是吊梢眼、肉鼻頭、矮胖矮胖大概二三十歲的男人,眉毛上有個痦子還挺明顯的……”

跟高寶康回老家的那個“朋友”,花十萬塊錢買下年小萍郜靈兩條命的男子,跟找開泰圖文打印邪教宣傳冊的“巴老師”是同一個人!

訊問室門被一把推開,步重華快步走進來,舉着手機往打印店老板眼前一放:“這個人你見過嗎?”

手機上是高寶康穿着藍白囚衣的入獄照,胖老板又小又圓的眼睛鬥雞狀打量片刻,用力搖頭:“沒、沒印象了,應該沒見過。”

步重華手指一劃,“這個呢?”

打印店老板明顯很怕他,兩腮肥肉都在哆嗦,圓臉幾乎要貼在了手機屏幕上,所有人都能看出他那生鏽的小腦瓜正咯吱咯吱地拼命轉動,半晌才小心擡起眼睛偷觑步重華的臉色,結結巴巴問:“報——報告政——政府,我要是認對了,能——能免于起訴嗎?”

步重華說:“我幫你試試。”

老板立馬指着屏幕上的李洪曦,一臉悲喜交加:“我見過!這孫子我見過!就是他領那小豆芽菜來我店裏的!”

“喂,廖剛。”步重華撥出去一個號碼,簡潔迅速地道:“嫌疑人高寶康的‘朋友’和李洪曦是同一撥人,應該姓巴,是邪教組織的頭目之一。立刻跟技術隊說加緊做畫像,安排高寶康家人和李洪曦妻子作辨認,動作快!”

“是!”

步重華快步走出審訊室,身後打印店老板一個勁抻脖子,恨不能撲上去抱住他褲腿:“政府!這位政府!——您保證我的免于起訴能下來嗎?什麽時候下啊?我能給我老婆打個電話嗎?!”

步重華轉身倒着往外走,望着他冷冷道:“我保證去勸你老婆改嫁後不給你孩子改姓!”

“……”

晴天霹靂咔擦而下,胖老板被劈蒙了。

·

寧河縣離津海車程三個多小時,等忙完手續從縣公安局出來已經八點多了,再開夜車回市局并不現實。當地刑警大隊便執意做東留飯,飯後在公安局邊上招待所開了房,讓城裏來的領導休息一晚,好歹等第二天天亮後再回去投入如火如荼的革命工作。

晚上十點,招待所浴室裏洗漱水聲一停,步重華推門而出。

他已經換好了睡衣,穿着柔軟的短袖白T恤和深灰色棉質長褲,腳上穿着酒店拖鞋。這随意的模樣讓他整個人顯得文氣了很多,加之瞳孔發色都偏淺,看上去甚至有點像個二十出頭、年輕俊朗的警院學生。

“你那書還沒看完啊?”步重華迎面只見吳雩還保持着剛才那個姿勢靠在床頭,便随口問。

吳雩聚精會神地唔了聲。

這小子挺愛學習,步重華心裏想。

他本來以為吳雩這樣的人,晚上下班回家後最多看看球賽,或者打個血腥暴力的單機游戲發洩下情緒;更大的可能性是一個人索然無味地吃完外賣,孤零零坐着面對四面白牆,直到夜深人靜,關燈睡覺。

所以當地內勤訂房的時候,他讓人只訂了一個雙人間,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吳雩進門洗完澡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從包裏掏出了一本寫滿筆記的《公安信息學》,戴上眼鏡看了起來,看得還挺認真,完全一副沉迷學習無心抑郁的模樣。

步重華心裏有種自作多情的荒謬感。他用力咳了聲,壓下這個念頭,打開電視找到NBA籃球賽轉播,正準備就着這個背景音看會兒案情材料,突然又想起什麽:“哎,你介意嗎?”

“唔?”

“你介意這聲音嗎?”

吳雩眼都不擡:“唔。”

“?”

步重華感覺頗不對勁,回頭定睛一看,終于發現了哪裏不對勁——這小子的眼鏡已經摘下來了,此刻正塞着耳機,捧着的書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他那個老式滑蓋機,熒光幽幽映在臉上,表情淡定,眼神乏味。

“吳雩?”步重華試探問:“你看什麽呢?”

“……”

“吳雩!我問你看什麽呢!”

吳雩終于擡起頭來,幽幽嘆了口氣:

“看我女神。你要看嗎?”

步重華:“?”

步重華快步走到他床邊,一把抽出手機,耳機插口應聲滑落,下一秒激烈的嗯嗯啊啊響徹了招待所房間——果然屏幕上島國動作片鏖戰正酣,女主角大家都不陌生,赫然是德藝雙馨人美貌甜、人民群衆耳熟能詳的波多野結衣老師。

吳雩把耳機遞給他:“要看嗎?”

“………………”

兩人久久瞪視彼此,半晌步重華指了指手機,又指指吳雩的大短褲,擠出一個字:“你……”

吳雩說:“你要是像我一樣,在過去幾年間把同一部片子翻來覆去看了二百遍的話,你也不會再有任何反應了。”

“……”步重華知道自己作為領導應該說點什麽,但他聽見自己實際說出來的卻是:“那你幹嘛不看點別的?!”

“內存不夠,我又不想删掉這一部 。”

“……為什麽?”

“這是我最喜歡的片子。”吳雩說,“劇情很感人。”

兩人一站一躺,彼此對視,步重華手指緊攥着越來越激烈的畫面,白皙修長的手臂肌肉繃得發抖;而吳雩則在一聲更比一聲高的雅蠛蝶中無動于衷,滿臉興味索然。

“你真的不看啊?他倆馬上就要分手了,然後有一段雨中重逢拍得不錯哦。”

步重華瞳孔一眨不眨盯着吳雩的臉,嘴唇抿得幾乎成了一條直線,良久才控制着自己,盡量把手機輕輕抛還給他,被吳雩一把撈住。

“你看吧,注意身體。”

“你上哪去?”吳雩坐起身奇怪地問。

步重華走到門邊換了鞋,頭也不回,冷冷迸出兩個字:“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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