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深夜十點多, 寧河縣中心的夜市一條街卻還人頭攢動, 燒烤、涼粉、缽缽雞、小龍蝦的味道飄滿大街小巷, KTV夜總會的霓虹燈争相競彩。
瓶蓋被起子撬飛,叮一聲穩穩落進櫃臺下的垃圾簍裏,步重華擺手示意不用找零, 走出了便利店。
“帥哥!”“帥哥來玩呀!”“KTV包廂九折酒水消費滿千返五百!”
……
滿大街莺歌燕舞香風陣陣,紅男綠女成雙結對。步重華一手插在口袋裏,冷着臉推開那幾個穿旗袍的酒水推銷小姐, 沿人行道走到十字路口, 看滿街露天大排檔的塑料棚下熱熱鬧鬧坐滿了人,索性随便找了家坐下。
“兩筒缽缽雞, 一碗涼粉少辣,一份紅油素三絲兒——”老板娘一邊點單一邊老道地抛了個媚眼:“帥哥一個人沒女朋友呀?”
步重華懶得啰嗦:“涼粉跟三絲打包帶走。”
老板娘立刻給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女朋友在家裏等——好嘞!”說着裹挾滿身烤串香氣, 一陣風似的走了。
寧河雖然是縣城,但夜生活開放程度一點不比津海遜色, 步重華才坐了沒一會,就接二連三有好幾撥路過的女生回頭瞧他,上下打量這個旁若無人坐在街邊的年輕人, 然後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鬧着走了。
如果坐在這裏的是吳雩, 應該會有小姑娘主動過來搭話——他确實有那種看似松松垮垮、卻随時随地都能和背景融為一體,永遠都不會讓人感覺突兀的獨特氣質。
步重華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望着遠處交錯點亮的霓虹燈,許久後又有另一種更凄涼厚重的感覺湧上心頭:
即便再多人願意主動, 不會有任何一個能把他搭讪成功。
對吳雩來說,這些青春活潑光鮮亮麗,既不砍人運毒混社會、也不賣笑風塵抽大麻,甚至都不曾吞雲吐霧出現在邊境某個黑賭場裏的女孩,都是生長在另一個名為“現實社會”的世界裏的花朵。那柔軟的觸感讓他生畏,清新的芬芳讓他抵觸,只要按照“現實社會”的思維模式稍微往深裏聊兩句,他就有可能繃不住被刀槍血火淬煉出的表皮,迫不及待想站起來告辭,縮回自己陰暗冰冷、但習以為常的殼裏。
甚至連縮在殼裏看A片,看的都是好幾年來一成不變,已經再激不起絲毫生理刺激了的A片。
如一潭死水般可怕的心理慣性。
——他其實不該是這樣的,步重華想。他應該是個載譽歸來,萬衆矚目,被鮮花和掌聲包圍,被很多人愛慕追求的英雄。他還是很年輕愛出風頭的年紀,理當很快提拔晉升,也許沒幾年就能升到跟自己平級或者更高一些的位置上,獲得體制內很多人家的青睐,順利娶到一位有來頭有背景或許還很漂亮的妻子,過上平穩幸福的生活。
如果那些耗盡了青春熱血,掙紮着從地獄裏爬回來的人,最終只能“活”成這個樣子,那麽那些為保護他們而去死的人,他們的犧牲又算什麽呢?
步重華閉上眼睛,用力掐了把眉心,藉由一絲刺痛強行壓下了心裏說不清楚從何而起的煩躁。就在這時突然隔着數米遠的另一家露天大排檔裏,嘩啦啦一盆塑料碗碟摔在了地上,緊接着是桌椅挪動刺耳的摩擦聲:“小逼K的給臉不要臉……”“你幹什麽!”“啊!啊——”
“叫!叫你麻痹叫!”幾個彪形大漢明顯喝多了,抓着兩個啤酒小妹不讓走:“¥#%的玩意,拿了錢就他媽給老子喝!”
“我們沒拿你錢! 救命!”
“按住!按住!”
“放開我啊啊啊救命!”
一個大金鏈疊戴玉墜子的跨欄背心男奪下了啤酒小妹放錢的腰包,劈手就往外扔,被他另一個牛仔褲破破爛爛、全身上下叮叮當當的兄弟接住:“喝不喝!喝不喝!喝不喝!!”
“救命啊!搶劫啦!搶劫啦——!”
鄰近幾桌有人遲疑着站起來,但緊接着嘩啦!巨響,金鏈男在衆目睽睽之下狠狠敲碎了幾個啤酒瓶!
步重喝道:“住手!”
金鏈男醉醺醺一瞪,隐約只見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抄着尖銳的酒瓶底就吼:“誰他媽多管閑事看看?啊?!誰他媽多管閑事看看?!”緊接着就把塑料凳往鄰桌方向狠命一蹬!
“啊!!”霎時整張桌子連帶碗筷湯汁翻了一地,鄰桌幾個男女學生都跳了起來尖叫着往後退。步重華一手按着大排檔之間相隔的鐵欄杆,淩空側翻落地,搶步上前一把攥住金鏈男手臂:“不許動,警察!”
幾個醉漢一愣,緊接着嬉皮笑臉起來:“警你麻痹的察?”“傻逼,傻逼吧?”
“警察都是我兄弟,我¥#@#@¥%你個傻逼……”醉漢拽着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傻逼衣領往後推搡,步重華眉梢一跳——下一秒,金鏈男只覺得腳下一輕,整個人騰飛而起,被步重華一個過肩摔,倒栽蔥式砸進了塌掉的桌案裏!
嘩啦啦——
金鏈男瞬間被桌板碗筷啤酒箱淹沒,周遭剎那一靜,緊接着幾個混混同時怒吼:“幹什麽?!”“媽的打死!”
步重華沒帶警察證,其實也就是出于禮節和職業習慣順口報一下家門而已,其實早打好了電話也做好了動手的準備,一把拽起那個吓傻了的啤酒小妹推出人群,緊接着拎起一支沒開的酒瓶,“咣當!”敲碎在椅背上,泛着泡沫的啤酒嘩啦流了滿地。
步重華眼角沖周遭一瞟:“警察執勤,都閃開!”
人群尖叫退後,放眼望去好幾個人在發着抖打110,但那幾個混混也不知是真喝高了還是有恃無恐,抄着家夥就往上撲。步重華一偏頭閃過橫飛過來的塑料椅,将率先撲過來的黃毛一腳踹飛,餘光瞥見有人抄砍刀劈來,二話不說酒瓶橫掃,“嘩啦!”尖銳瓶底在對方手肘上打得粉碎!
玻璃片絞着血肉迸濺開來,砍刀铿锵落地,小混混放聲慘叫,抱着手臂在地上打滾,被步重華拽着後領一把拎起,毫不留情猛掼出去,頓時撞翻了旁邊滿滿一桌剛上的燒烤,鐵簽叮叮當當灑了滿地。
“艹你大爺的,牛逼是不是?!”金鏈男好不容易從啤酒箱裏滿頭滿臉血地爬起:“老子今天非弄死你!”
步重華一回頭,手上拎着半截染血的碎酒瓶,頭發淩亂,眼底森寒,慢慢閃爍出再也無需按捺的暴戾。
“來啊,”他輕聲嘲諷道,“看誰艹誰大爺?”
金鏈男縱身就去抓地上那把砍刀,步重華揚手一甩,那染血的碎酒瓶在半空中呼呼打旋,铛一聲重響将金鏈男頭打得一歪,口鼻冒血地倒了下去。之前被踹飛出去的黃毛捂着胸口怒叫一聲,發了瘋似的撞過來沖步重華後背狠砸,板凳應聲散架,步重華眼都沒眨,反身抓住黃毛領子,拖行幾步來到電線杆邊,哐!哐!哐!毫不手軟地把他頭頂往水泥柱上猛撞!
“啊啊啊!”
黃毛頭破血流,慘叫不止,卻根本掙不開他鐵鉗般的手,只能口水血沫齊噴地狂喊同夥。邊上幾個沒成年的小混混都吓蒙了,有兩三個猶豫着就想往後退,卻聽黃毛發狂尖叫他們的名字:“@##¥@的看誰敢跑!小心以後走着瞧!馬勒戈壁的#¥*(&——”
小混混一驚又一激,炸了鍋喊起來:“不、不能跑!去救大哥!”“去叫人,快!”“快!”
步重華瞳孔壓緊,內心隐秘而壓抑的暴怒瞬間找到了決口,拽着黃毛後腦,屈膝狠狠一頂他胸。那上百公斤又沉又狠,跟疾馳的車輛正中胸骨沒什麽區別,黃毛哇一下狂噴,差點當場把肺從喉嚨裏噴出來!
“弄死那小子!上啊!”那個破洞牛仔褲血流滿面抱頭嘶吼:“你們小!弄死人沒事!”
小混混們在狂叫聲中沒命地一擁而上,剎那間步重華一低頭,躲過橫掃過來的風,鋼管“咣!”一聲重響在電線杆上生生撞彎了。這一擊要是打在人腦袋上那肯定就是當場暴斃,但小混混殺紅了眼,握着彎曲的鋼管還要砸,被步重華空手套白刃奪過鋼管,劈手就敲斷了腕骨!
“啊——”小混混嚎叫着跪倒在地,瞬間兩個人又沖上來。步重華一手拎起黃毛,當沙袋似的扔出去咣唧砸翻了一個,咣當悶響一鋼管把另一個打得踉跄跪倒,這時突然街角警笛長鳴,警察來了!
步重華眼角一瞥,就在那百分之一秒間,有個混混竟抄起之前地下那把砍刀,嘶吼着狂奔了過來!
步重華感覺到腦後勁風,多少年親身一線的經驗讓他知道躲不過去,一股邪火爆蹿上心頭,擡起手肘就去硬頂對方胳膊——
就在刀鋒落下剎那,小混混胳膊一麻,手一松。
當啷!
砍刀落地、彈起、被一只腳接住挑高;旋轉飛彈的刀柄被吳雩啪一聲握在手中,一刀背狠狠剁在他頸間!
小混混眼前一黑,連哼都沒哼出來,就撲通倒在了地上。
步重華微微喘息,放下胳膊,看着他。
遠處不斷閃爍的警燈疾馳而近,從吳雩身後映來,勾勒出他的輪廓。那瞬間周遭的警笛聲、咆哮聲、紛亂推搡腳步和歇斯底裏的慘叫聲,都像是潮水般飛快退去,化作一片安靜和虛無;步重華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由重轉輕,由急轉緩,被一股奇異而無形的力量撫平了,所有難以名狀的煩躁和焦慮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散步的方式太激烈了吧,隊長?”
步重華眼底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你這孫子在邊上看戲看了多久?”
叮地一聲吳雩把砍刀扔在地上,揶揄道:“我以為能欣賞您一人單挑全場的英姿呢。”
“都不許動!不許動!”“舉起手來!”
派出所民警從警車上奔下來,一邊疏散人群一邊往裏走,把哼哼唧唧的金鏈男從滿地狼藉中拉起來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趕緊問了幾句,讓輔警拉車上去了。
“那小子先動的手,就是他!”破洞牛仔褲捂着頭不幹不淨大罵:“媽的個小逼K,還裝是條子,回頭老子非要@#¥*&……”
民警訓了幾句,拿警棍指着步重華:“你!過來!”
“你……”
“別他媽廢話,哪個地頭混的?哪邊手下教的?給我過來!”
民警上來就要拉扯,手還沒碰到步重華,就在這時吳雩攔住了他:“等等,等等。”說着從口袋裏摸出一物,展開一亮,認真道:
“隊長,我把你忘在酒店的證帶來了。”
步重華:“……”
證件皮夾內是高清頭像,上書步重華三個大字,上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金光閃閃,下面是津海市公安局南城地區分局瑞氣千條。民警一看便愣了下,面上不由自主帶出了驚疑:“喲,這……還真是同行的兄弟?這事兒……”
步重華不耐煩打斷:“誰跟你是兄弟。”
吳雩是個盡職盡責的小馬仔,立刻把證件從皮夾裏抽出來,背面一翻:姓名步重華,性別男,職務刑事犯罪偵查支隊正處級主任,警銜三級警督。
步重華把證一扔,民警手忙腳亂接住,只聽他冷冷道:“拍個照發給你們縣公安局那姓王的,叫他親自押送那幾個嫌疑人去津海市公安局。48個小時內人不到,就讓他準備好在這個職位上一輩子幹到退休吧。”
“您您您、我、這——”
步重華一拍吳雩的肩,說:“走,吃夜宵去。”
連隔壁大排檔的人都跑得七七八八了,老板娘戰戰兢兢躲在塑料棚後,探頭探腦地向這邊望。塑料桌上放着剛上還沒來得及動的缽缽雞、打包好的涼粉和素三絲,吳雩撿了雙幹淨筷子,說:“怎麽這麽辣啊,領導再點兩瓶啤酒呗。”
“這麽晚了喝什麽酒,明天還辦案呢,別喝了。”
吳雩筷頭一指:“那你喝的是什麽,養生茶?”
步重華把面前深綠色的玻璃瓶一轉,露出碩大的七喜商标:“喝嗎?分你一半?”
吳雩:“……”
吳雩笑起來,真的拿了個紙杯來倒了一半,也不嫌棄沒汽兒了,就着一次性飯盒吃素三絲,又叫了幾串海帶素雞豆腐幹。步重華坐在他對面夾了筷涼粉,擡起眼角看他,只見這姓吳的小子還穿着他那寬松不合身的老頭汗衫,低頭吃東西的時候脖頸彎折出一道弧度,在遠處大排檔廚房昏黃燈光的映照下,連耳廓細微的茸毛都清晰可見;他一條腿屈膝墊在另一條大腿下,那是個特別放松的坐姿,仿佛心性未泯的少年,腳尖還趿拉着酒店拖鞋,随着吃東西的頻率,在夜風中一晃一晃地。
他看上去其實很惬意,步重華突然無來由地冒出這麽個念頭。
他隐藏在這芸芸衆生中,隐藏在昏黃的燈光,夜市的烤爐,擁擠的車流,熱鬧的人海裏,不用跟林炡那幫人虛與委蛇,不用在刺探的目光中接受監視保護;他既不用壓抑自己做個唯唯諾諾的背景板,也不用在鎂光燈下成為暴露的目光焦點,低着頭顱無所适從。
遠處人群已經散了,小混混們被押進車,民警不知道正躲在哪輛車裏着急打電話找領導。吳雩一邊從碟子裏挑花生米吃,一邊頻頻回頭望,似乎感到很有趣。
“……吳雩?”
“唔?”
步重華看着他,心裏有種沖動,想問你是不是偶然也會對現在的生活感到一絲滿意,哪怕只是一絲而已?但他張了張口,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問的卻是:
“你……有沒有想過要争取晉銜,或者考慮下以後提拔的事?”
“當領導啊?” 吳雩詫異地瞅了他一眼。
步重華盯着他,點點頭。
“算了吧,我又不是那塊料,而且當領導豈不是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吳雩頓了頓,又瞅一眼步重華,自嘲地笑起來:“我光對付你一個領導就已經夠煩的啦。”
步重華久久看着他,安靜地不出聲。
這樣也很好。
他可以暫時先縮在保護殼裏,偶然探出頭換口氣,看一看外面那個光怪陸離的陌生世界;他不會永遠都感覺到孤獨而無聯系,只要有人足夠耐心,能一直堅守在他随時可能冒出頭來的洞口。
“你笑什麽?”
步重華淡淡道:“我沒有笑。”
吳雩有點狐疑:“你那是嘲笑對吧?”
“你看錯了。”
“……”
吳雩挑眉打量他,良久才用筷頭向他一指,點頭決定:“那片子我不給你看了。”
步重華呵斥:“我本來就不要看!”
……
夜市漸漸恢複熱鬧,打翻的桌椅被扶起來,新一爐羊肉串在烤架上滋滋冒油,騰起白色的霧氣,籠罩了遠處繁華的夜景和變換的紅綠燈。
步重華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廖剛。
“喂,步隊?李洪曦他老婆左秋剛從香港趕回來,現在我們局裏接受詢問,提供了一個突破性線索!”
步重華和吳雩對視一眼。
“她認出了‘巴老師’,也就是嫌疑人高寶康那個朋友的速寫畫像。”廖剛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強行壓抑着激動:“她說,她見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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