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脫敏治療的注射藥水很貴,一年要三千六,不是他們家現在能夠負擔得起的。最重要的,這錢不是只用花一年。三年一個周期,如果不起作用了,還要繼續注射。算下來的幾個十分誇張恐怖。

現在醫療保險覆蓋得十分好,福利好的工廠甚至能給全家全報銷。但時家不在醫療保險的範圍內,因為這個針對的只是工人。

“哥哥,我想回家了。”時尉轉着腦筋想短時間湊齊三千塊的法子,董許願傻愣愣地跟失了魂似的。

“很快就回去了,紡紡乖乖的。”時尉想着事情,摸着時紡腦袋也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我現在就要回家!”時紡跳下凳子,一手拉着時尉一手拉着董許願,把他們往外拉,“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這孩子!”董許願心裏亂得很,抓起小閨女就對着她狠狠地打了兩下。

時紡叫了一聲,然後滿臉淚滿臉倔強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董許願氣個半死,又理智恢複了一下,然後抱着小姑娘哭。母女倆抱着哭成一團。

時尉的心也被揪了起來,鼻子眼睛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難受得他想要錘牆!

說白了,還是因為沒錢,還是因為他不夠努力!

“醫生這藥水能先買三個月的嗎?”時尉是不可能一次性掏出三千六百塊錢的,但是三千六百,是一年的價格,如果分攤到每一個月,就沒那麽吓人了。

他們家現在騎着三輪車出去賣東西,一天有四十多塊的利潤,一個月這就是一千多,三個月就能把一年的藥水錢給賺回來了。

所以時尉不為藥水價格擔心,就為現在手裏的錢擔心。

他們來燕京的時候帶了一千一百塊,路遠之又幫着他們攏了一百多,但是今天來醫院,幾個科室一走,單子一開,已經一百多撒出去了,還得留夠時紡和董許願回去的車錢,要再算起其他的花銷,那滿打滿算也只夠四分之一周期的。

脫敏藥水主要是前期花錢多,一個星期就要注射一次,後面就好了,一個月注射一次。

“這當然是可以的。”醫生看着這一家人,三人都是擠了兩天火車後直接來醫院的,別指望他們的形象多好,衣服也是有好多補丁的,看起來的日子就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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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醫生,他這一生見過很多悲劇,但好在那一顆心沒就那樣麻木下去。

“大妹子,別哭了,我還沒說完呢,你們慢慢聽我說。”醫生給董許願和時紡遞了紙巾,然後和時尉一起将他們扶到椅子上。

醫生從櫃子裏拿出兩盒藥,雖然說:“進行脫敏治療可能能夠一勞永逸,但藥水對孩子的身體負擔比較大,後期會很辛苦。而且價格也十分高。說實話,這藥水也比較難得,都是進口藥,花的是外彙,但你們手裏,價格就高到讓人望而卻步了。”

“不過小姑娘的運氣還不錯,三種過敏原都是可以避免或是減少接觸的。”醫生指指那兩盒藥說,“這種抗過敏藥可以在過敏後起到治療緩解的作用,如果能做到盡量少攝入過敏原的話,這種是較為經濟對身體負擔也會稍微小一些。”

這種抗敏藥自然也是不便宜的,一個盒子看得大,但裏面只有七粒,平均下來一粒要一塊二。

“當然,國內生産的藥也是有能夠替代的。用國産的話,可以便宜十倍左右。”醫生的聲音不急不緩,給人一種安定的情緒。

董許願聽不懂普通話,她只能是求助地看着時尉,時紡雖然能聽懂一些,但她現在很乖地坐在董許願的懷裏玩扣指甲的游戲,不敢看時尉給他增加壓力。

“我們用進口的。”國産的藥雖然便宜許多,但時尉卻不敢用。現在國內還沒有統一的标準,沒有衛生标準沒有生産标準,連準入市場的“許可”都還沒有出現。

很多廠子都是胡亂生産的。他們鎮上就有這樣的“制藥廠”,拿了做點滴的水是随意從池塘裏取上來的,沒有消毒沒有蒸餾,藥劑是随意添加的,多一點少一點全看工人的心情。

時紡就找過幾次道,感冒打針越大越差,最後還得了病毒性肺炎,本來就是一場小感冒的,但因為藥水太髒,生生給她打得更嚴重了。

“那你們在商量一下要不要進行保守控制吧。脫敏治療聽着是好一些,但也有隐患,小姑娘的年齡不大,現在免疫力不行,等長大一點自動就好也是可能的。”

時尉又猶豫了,他倒不是舍不得那錢,而是想到了技術問題。上輩子時尉也有聽說過脫敏治療,但那都是舌下的,不僅方便,最重要的是副作用小。現在雖然說進口藥的質量也不會差到哪裏去,但時紡的年齡确實有點小,注射藥水說白了就是從輕到重地增加耐受性,對身體的傷害是一定的。

“醫生,那如果選擇控制的話,平時需要做什麽呢?”

“主要就是不要攝入過敏原,增強抵抗力。”醫生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确定不過敏的東西,可以做飲食日記,每周飲食相同,慢慢篩查過敏物質,我們這邊測的種類有限,不排除生活中其他東西過敏的可能。”

時尉掙紮了一下,最後選擇了控制治療。

醫生又說了一堆的注意事項,時尉都細細地做好了筆記,然後一家三口才感恩戴德地走了門。

“紡紡不會有事嗎?”董許願看着又是要哭的樣子。

董許願會說兩種方言,能聽懂四種方言,但她就是不會說普通話,也聽不懂普通話。村子裏鎮子上就沒有多少是說普通話的,很多學校上課的老師也都只會說方言。

時尉在家也不怎麽說普通話,他以前的普通話也很蹩腳,現在的普通話好,還是托了重生的福。在這樣的環境裏,董許願要是能聽得懂普通話才怪呢!

“沒事了。”時尉壓下翻湧的情緒,一邊走一邊對董許願說,“紡紡這就是食物過敏,講輕點就是食物中毒,以後蒿菜、玉米和大豆碰都別給她碰!”

董許願連連點頭,抱着時紡臉上盡是後怕。

蒿菜就是青蒿,一種長得十分迅速味道也不錯的野菜,時紡天天出去采,他們家吃得最多的就是這個,不僅應季的時候吃,而且還經常曬幹了在沒菜的時候吃。時紡對青蒿的過敏那麽嚴重,能不月月生病嗎!

時尉取了藥,一盒一盒地壘了兩袋子。

除了抗過敏的藥,還有殺蟲藥、鈣片和維生素,這年頭的人多少有點寄生蟲病,時紡也不例外,檢查出了好幾種寄生蟲,這都是要慢慢吃藥殺死的。

“還有,媽,現在家裏的收入不低了,別天天扣扣搜搜地不舍得花錢。醫生說了,紡紡過敏、身體差營養不良,和飲食都有關系,你平時多做點肉,雞肉鴨肉豬肉羊肉牛肉,只要一天得給紡紡吃一樣,尤其是雞肉,醫生說能增強抵抗力,抵抗力上去了,紡紡以後可能不用吃藥就能自己好了。”

時尉一路唠唠叨叨,把董許願說得都擡不起頭了。

“紡紡,是媽不好,媽太摳了,媽一定改!”董許願也不管別人看她的眼神是怎麽樣了,抱着時紡直哭。

時尉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他的本意是給董許願下一劑猛藥,讓能大手花錢把家裏的夥食提上來,但在董許願的心裏,那就是她做得失職了!她不好,她把閨女害了!

“媽媽,你好,你最好了!”時紡吓得抱着董許願的脖子直哭。

“媽媽媽媽,你這是幹什麽呀!”時尉也抱着她,“你又有什麽錯!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麽說的,是我的錯。”

“以前家裏也沒怎麽樣在錢上虧待我和紡紡啊,也就是咱們沒知識沒文化,不知道原因,把錢花錯地方了!”時尉給她算了一筆賬,“紡紡以前一年至少要花兩百在打針吃藥上吧?一斤雞蛋要一塊二吧?”

“如果把打針吃藥的錢花在吃上面,一年至少吃一百六十多斤的雞蛋,比三個紡紡還重,至少有四年半的時間,紡紡能一天吃一個蛋!但咱們就是不知道,把錢花錯了!以後咱們就把錢給花對地方,一家人能吃得飽飽的,吃得好好的,還能把身子養好,以後就不給醫院花錢了!”

“真、真的?”董許願做生意精明,但在這方面,她永遠是被兒子忽悠的那一個。

時尉認真且鄭重地點頭:“你想想看,這些年咱們家借了多少錢?不都花到醫藥費上去了嗎?以後就好好吃,把身體吃好,那就不怕生病了。那些醫藥費拿來賣雞蛋,一天兩個吃一輩子都夠了。”

“那、那我從今天開始就天天給你們煮雞蛋吃。”董許願下定決心咬牙道。

“媽媽,我還想吃肉。”時紡扯扯董許願的衣服小聲地說。

“吃吃吃!咱們今天就去吃!”

董許願話雖然放出來了,可一到館子一看到那價格,又哆哆嗦嗦地狠不下心了。

“媽!”

“媽媽!”

時尉和時紡同時喊道。

董許願簡直不敢對上時尉和時紡的眼睛,但很快又咬牙喊:“買!”

一份肉沫蛋羹一塊一,一份酥炸排骨兩塊三,三碗米飯三毛錢,一頓飯吃了三塊七,把董許願心疼得直抽抽。

“媽,你也快吃!”時尉給董許願一口氣夾了三塊排骨,然後抱着自己的碗然後唬她說,“我已經吃飽了,紡紡現在要吃藥,不能吃別人碰過的東西,不然有細菌感染。”

董許願對自己苛刻慣了,桌子上雖然有兩道菜,但她是舍不得碰的,只會埋頭吃飯。她吃得很幸福,平日裏都是那種幾乎能把嗓子給劃出血的粗糧,能吃上一頓大白米飯已經很滿足了。

“我不吃,我不吃!”一碗米飯,她吃得很珍惜,所以時尉吃完了她還沒吃好。

“那就只能倒了。”時尉故作惋惜地說道。

“倒什麽倒!”董許願把眼睛一瞪,都是好好的糧食,明天吃不也一樣嗎?

“那你怎麽帶回去?”

時尉一問,董許願就噎住了,他們吃的雖然不是國營飯店,但也是沒有外帶服務的,想要外帶就要把自己的飯盒帶過來,但他們哪有什麽飯盒喲!

“你、你氣死我了!”董許願氣得不行,但又真舍不得把好好的菜給倒了,所以只能是吃了。

排骨炸得很是酥脆,大概是被提前炖煮過的原因,每一塊的肉和骨頭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分開,肉的外面香酥,肉不嫩也不老,而是像紅燒肉那樣一下就能化開。

咬開一層薄薄的酥皮,豐富的肉汁在咀嚼中不斷地濺出來彈射在唇齒間,噴香的調料融合在肉的每一部分的同時,又無限增添了肉本身的香氣。有時候不小心咬到骨頭,酥爛的骨頭立刻灑出味濃且香醇的骨髓,将調料吸得飽飽的骨頭裏,骨髓和料汁的融合讓舌頭上的味蕾瞬間炸開,将寡淡的記憶炸出一個深刻的坑點。

董許願是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她的一輩子很簡單,煮飯吃飯勞作睡覺,吃的是紅薯絲是連殼一起下咽的粗糧,是米糠,是野菜。本來她以為上一次時尉做的豬肉渣已經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東西了,但今天的排骨,又刷新了一次她對美味的概念。

她是個粗人,不會形容自己的感覺,腦海裏只剩下“幸福”兩個字。

時尉和時紡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低頭笑了一下。

肉沫蒸蛋爽滑得不可思議,嫩黃的蒸蛋水嫩嫩的,看不到任何一個孔,和董許願一貫做出的蜂窩蒸蛋一點也不一樣,滑嫩到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咽。雞蛋的香氣是霸道不過肉沫的,但這一碗蛋羹卻十分恰到地将兩樣食材糾纏在一起,讓人分不出雞蛋和肉的區別,只覺得香。不是雞蛋的香,也不是豬肉的香,就是一個字——香!

時紡和董許願吃得都慢,但時尉不嫌棄,慢慢地看着她們幸福又滿足的吃相。

“走吧,咱們先會我宿舍,我把東西拿上,去火車站旁邊找個招待所先住下來。”

時尉抱着吃完飯胖了一斤的小姑娘說道。

“住什麽招待所,不用了,我和紡紡這就回去了。”來燕京最大的目的就是給時紡看病,病看好了,董許願也就不準備再留下去了。

燕京漂亮,但消費也高,多待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錢,而且早點回家也能找點幫上生意的事情,能多賺點錢給閨女用上藥水,給兒子攢上錢蓋房娶媳婦。

“現在走還能買到票嗎?還是說你想帶着紡紡去睡候車室?”時尉嚴肅地說,“媽,你受得了,但紡紡受得住嗎?”

“媽媽?”時紡配合地扯了扯董許願的衣服,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走吧,正好這麽多藥呢,我得好好跟你們囑咐一遍,可不能吃錯了!”

時尉這麽一說,時紡那麽一無聲地撒嬌,董許願就是再舍不得錢也沒辦法了。

“哐啷哐啷哐啷——”兩大袋子藥換個不停,尤其是鈣片維生素這種一瓶子裏面好多的藥,在靜寂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時尉推開宿舍門,裏面的說話聲頓時就停了下來,一間宿舍四個人,都好奇地盯着時尉一家看。

“你們好,我是時尉。”時尉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目光卻凝固在了路遠之身上。

一個宿舍六個人,除了時尉其他人都到齊了,四個人聊着天,而路遠之一個人坐在床上抱着厚厚的書忘我而專注。

“帥哥哥!”雖然只是個背影,但時紡十分眼尖地把路遠之認了出來。

時尉順勢走了過去,眼睛閃閃的露着激動和感激:“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時尉,我們早上見過的!”

路遠之看着十分的刻苦認真,但時尉缺知道,這人嫌麻煩,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寝室裏這麽多人,讓他煩躁了,幹脆就抱着書坐在一邊不參與不搭理。

別人一看他在認真學習,要麽也安靜地學習,要麽就不去打擾,其他人即便是聊天,也都是自覺放低聲音的。

路遠之的面前突然多了一道陰影,他這才微微掀了掀眼皮,有些驚訝地看着時尉。

顯然他也沒想到他們倆會那麽有緣,早上剛見過,現在又見面了。

“你也住這個宿舍嗎?”路遠之微微皺起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妙。

他和時尉接觸得不多,但時尉看着就不像是那種內向害羞半個字不往外蹦的性子。自己早上幫過他,以後又是室友,大概率不會冷漠以對。不管是他主動還是什麽,路遠之都不喜歡這樣。

冷淡、漠然,這才是他的人際關系網。

“你們認識嗎?”其他室友好奇地問。

時尉一一掃過這些室友,心裏湧起溫暖,上輩子他腿斷了之後,本來關系不在意的室友們也紛紛來看他,力所能及地給他不少幫助。

“認識的。”時尉大聲地說,“早上我們一家被一群小混混打劫,就是他幫了我們,不顧危險地幫我們趕走了混混,可熱心腸了!人特好!”

路遠之平時聽多了別人對他的嘲諷,但馬屁也沒少聽,時尉的誇贊沒什麽水平,直白且寡淡。但就是這樣一點文采都沒有的誇贊,讓路遠之有些不自在地紅了耳尖。

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過時尉說的那些事,也跟他口中的人半點搭不上邊。

其他幾個室友驚訝地看着路遠之,一點沒想到看着冷漠跋扈的路遠之會是這麽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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