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神的新娘(一)
在遙遠的昆侖山脈,人際罕至之處,有村莊坐落于此。
那裏與世隔絕,恍若桃源之境。
村子裏有河流貫穿而過,謂之渲河。
渲河之水綿延不見盡頭,似歸入終年積雪的峰巒之中。
生活在那裏的人們依仗着這條河延續生命,亦将河流奉若神明。
此時正值春夏交接之際,乃是舉行祭祀大典供奉河神祈求平安的時節。
人們在村落裏族長的帶領下虔誠的跪在河岸邊祭拜,以求仲夏水漲之時,河水不至泛濫,使他們平安的度過汛期。
河中有一頁孤舟,剛剛離岸,在人們期盼的目光中随波遠去。
身着紅衣喜服的少女坐在舟中,一雙小手趴伏在船緣上,目光正在人群中尋找着什麽。
片刻後,她的眸子忽然一亮,原來是跪滿河岸的人群中,有個婦人正奮力的奔跑着。
雖然虔誠跪拜的人們擋住了去路,可她還是費力撥開人群,終于擠到了最前面。
她追逐着往下游飄去的孤舟,連衣裙被河水沾濕了也顧不上。
到最後,她索性整個人朝河水中撲去,卻被身後緊追而至的幾名壯漢攔住。
他們制住她的雙臂,過于強悍的力量壓得她跪倒在河岸邊。
“香兒……我的女兒……你們不能這麽做……你們不能……”她撕心裂肺的尖叫着,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面容。
這時候,村裏的族長卻在衆人的簇擁下趕來,先是訓斥鉗制那婦人的壯漢道:“怎麽回事?不是讓你們看好她嗎?”
那幾名壯漢立刻垂下頭,沒有一個人敢吭聲。
長老便俯下身,指着河水中飄搖的孤舟,換作勸說的語調對婦人道:“你看清楚了,那不是你的女兒,是河神的新娘,莫要再鬧了,誤了祭祀你會連累整個村子的。”
長老的話立刻引起身後衆村民的騷動,他們紛紛對那婦人指指點點,說着斥責的話。
見此情形,婦人整個人都癱軟下去。
她跌坐在地,終于停止了哭鬧,只将目光移向已經離岸邊十分遙遠的孤舟,呆滞的雙眼中緩緩落下了兩行清淚。
孤舟中的少女正是婦人的女兒,前日裏才剛滿的十歲。
這孩子是個命苦的,剛出生父親就在上山打獵時遇上了豺狼,未能見着女兒一面便去了。
近年來,村子裏連年洪水泛濫,村民們竟将因由算到她們孤兒寡母身上。
只道是因為這出生就克死父親的喪門星招來河神的不滿才會連累全村。
于是村民們經過商讨打算操辦大典祭祀河神,更要以這無辜的少女做祭品。
“娘親……”直到熟悉的村落遠去,再看不到人群中娘親的身影,少女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哽咽着哭了起來。
她自小便情識淺薄,情緒總比別人遲鈍些,仿佛沒有開化。
村子裏的人都嘲笑她是個不知愁的傻孩子,別的孩子也都不肯同她玩耍。
孤舟順流而下,越飄越遠,熟悉的村落也越來越模糊,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少女隐約覺到些不安,卻也只能回到木舟中間坐好,雙手緊緊握着兩邊的船緣,盡量穩住在漸起的波濤中越來越晃動的身子。
周圍的迷霧似乎越來越多,天色也漸漸暗下來。
少女忍不住一陣肅瑟,繼而松了船緣抱緊雙臂。
在一片漆黑中,她什麽也看不清,只能自粼粼波光中分辨出天空與河面的不同。
那一葉扁舟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覺得耳邊水澗蟲鳴都安靜下來,前方卻豁然開朗,似抵達一片無人的港灣,又像是到了渲河神秘的盡頭。
總之在少女又困又餓的時候,小木舟終于靠了岸。
少女窩在那木舟之中待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探出腦袋,然後再探出身子,最終邁出腳上了岸。
她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到處都是黑漆漆一片,除了遠處天空上有七科星宿閃爍,組成漏勺的形狀。
隐約記得過去夜裏依偎在娘親身邊聽故事的時候,也看到過那樣的星星。
她于是只能尋着那些星宿所在的方向行去,以為這樣就能回家。
奈何她走了很久很久,腳上都磨破了皮,漂亮的新衣也被路邊荊棘劃破了口子,可還是沒有看到熟悉的村落,沒有見到在屋前等着她的娘親。
少女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終于再也走不動了,于是顧不上地上的石子硌人,一辟股坐了下去。
她埋頭在膝間低聲啜泣,卻終于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動靜。
那是自草叢裏發出的窸窣聲,少女喜悅的擡起頭,卻自黑暗之中看到幾點幽綠的光芒。
那是點的什麽燈,竟然這樣好看。
少女從地上爬起來,歡喜的前去探尋。
怎知她腳邊一歪,竟踩到了什麽圓滾滾,硬邦邦的東西。
出于好奇,她俯身低頭去看,終于借着星光看清了之後,卻吓得再度跌坐回地上。
那個圓滾滾的不是石頭,竟是個腦袋,而且還是個白骨森森的腦袋。
再是情識未開,她也知道眼下看到是什麽東西。
少女驚恐的想要逃開,奈何雙腿發軟,再站不起來,只能雙手撐地拼命往後挪,卻不曾想那雙手往地上一模,竟摸到了更多的白骨。
原來她就坐在白骨堆裏。
不知愁思的少女終于因為恐懼而尖叫出聲,而她的叫聲很快吸引了夜幕裏漂浮的幽光靠近。
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她才知道,那些綠油油的東西并不是燈,而是一種被稱為豺狼的野獸,那是它們的眼睛。
母親說過,那樣一種猛獸,兇惡非常,夜裏眼睛是綠色的,就是那些東西撕咬了他親爹的五髒六腑,讓她在出生的當晚失去了父親。
少女從未面對過這樣的情形,更不知該如何對付這些兇悍的野獸,剎那間已是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那些帶着幽綠眼睛的豺狼從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很快就要展開一場鮮血淋漓的盛宴,将這條鮮活的生靈撕碎。
不知不覺間已陷入無處可逃的境地,少女似乎只有坐以待斃這一種結局。
似乎感覺到命運的宣判,她眸中懼色盛極而衰,閉上雙眼,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豺狼的氣悉已然沾染上她幼嫩的肌膚,可就在這時,她聽到一聲狼嘯,不是對她示威,而是帶着凄厲。
接着她聽到狼群不斷發出嘶鳴,似乎在黑暗之中亂成一團。
少女不知發生了什麽,鼓起勇氣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和狼群争鬥的男子。
那名男子不知從何而至,一身翩跹白衣,在夜幕之中似鑲嵌了自天上撒落的星光,如同那七顆最明亮的星宿一般,是黑暗之中唯一可以指引方向的存在。
少女顧不上對豺狼的畏懼,往白衣男子所在的方向奔去,而那些可怕的猛獸在那人面前竟都變得不堪一擊。
但見他輕揮衣袖,那些豺狼便應聲倒地,再也沒有先前的兇猛之勢。
少女自猛獸的屍體旁繞過,擡頭仰望那迎風而立的白衣男子。
那人卻只是微微側頭,瞥了她一眼。
此時正有星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這一眼便帶給她從不曾歷經的震撼。
那樣的面容,記憶中所目睹的面孔沒有一個給人以相似的感觸,就像是在村子裏遠遠可以望見的昆侖峰頂,那上面終年不化的積雪。
所有人都向往和感嘆的美好,卻沒有一個人敢接近。
就在少女還在為眼中看到的這個男子而感到震驚時,那白衣男子已然撇下她前行。
他的腳步極輕,踩在草叢裏都沒有聲音。
故而少女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然只剩下雪白衣衫的一角,而她一時情急,伸手便将那截袖角緊緊攥住。
白衣男子覺到來自于袖角的阻滞,停下腳步側過頭來看她。
那令人屏息的容顏再度為她所見,這一次甚至更加清晰。
少女不禁看癡了去,卻見他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一雙眼簾微垂,纖長的睫羽遮蔽了渲河水般澄澈而又深邃的眸子。
晚風刮得愈發猛烈,鼓起他寬大的衣袍,雲霧一般遮蔽了她的視線,而他垂至腳踝的墨發更是被風拂起,不時掠過她的手背。
男子的目光落在了被她攥進手裏的袖角上。
少女下意識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那如雪的衣袖上散布着點點血跡。
那是豺狼之血,方才交戰中沾染在他身上各處的。
此刻他身上殺伐之氣未褪,清冷的眸子盛滿了令人畏懼的情緒,看起來就像個渾身浴血的怪物。
一旁豺狼的屍體更是提醒着,它們都是被他所殺。
僅憑一人之力,卻能将這麽些兇狠的豺狼殲滅,可見他比豺狼更加厲害,也更加危險。
少女不由的縮了縮,方才還緊抓着雪白袖擺的雙手明顯松了許多。
見她目光中流露出畏懼的神色,白衣男子卻好似并不覺得意外,面上浮起一抹嘲諷的笑,轉身便往前方山林的深處行去。
雪白袖擺自她的掌心滑過,而後飄散在夜風裏。
少女低頭看向空空如也的雙手,怔了怔,忽然加緊步子追上白衣男子。
起初,白衣男子行得極快,好似不必費力邁開雙腳一般。
明明是崎岖的山路,他卻宛如乘風,一會兒就要沒了蹤跡。
少女怕自己跟不上,不得不提起裙擺努力奔跑。
山林間的風貼着耳際呼嘯而過。
她顧不上自己已經累得陣陣急喘,也顧不上跌倒在地的疼痛。
她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一定要追上他。
不知為何,她就是萌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若是他走了,她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村子裏,再也沒法見到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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