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賜福

寬袖鼓風，紅衣映着朝陽，赤紅尾巴被風吹的淩亂，松苓終是被激怒，眸中血絲滿布。

他提劍上前，他沒有朝着神尊去，而是奔向那青銅尊。這青銅尊要比墨脫城郊的那一個小上一圈，裏頭插着三根線香，香灰一截截的往下掉，這香頗長，一時半會是燃不盡的。

神尊盤膝坐在高臺上，那些亡魂盤旋于頭頂，自天靈灌入，只見他面色時青時白，在煉化魂靈的空檔擡眼看向松苓，神尊輕輕搖首牽起唇角，擡袖布下一層結界，叫松苓靠近不得。

“莫急，”神尊又合上眼眸，“山珍海味都要留到最後，你應該慶幸，你還能多活些時候。”

音落，大殿中倏然傳出一聲獸吼，吼聲震天，直叫這皇宮都要抖上幾抖，雲河倒轉，天地色變，層雲吐出熾日，天地霎時燃成一片。

神尊再次睜眼看去，只見高臺下再無松苓的身影，只有一赤狐眯着狹長的眸子，正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他見赤狐一爪拍向了結界，金芒斷裂，結界上竟出現了裂隙。

神尊面上的笑意褪去不少，他将周身的黑風凝成匕首，劃破掌心，再次淋入青銅尊中。此時那結界已然碎出成了魚鱗狀，只需松苓再擊一下，這結界便會瞬間破碎瓦解。

結界後就是那青銅尊，這讓松苓恨得牙根癢癢的東西。

可神尊并不如他所願，鮮血灌入青銅尊，将本就被染成暗紅的香灰又添上了一份紅，殿頂上的陰陽魚驟爆金芒，黑煙直墜，将松苓環繞。

那一爪還沒落下，就在半空，不過三寸遠。

大殿之中再次傳出了一身凄慘的獸吼，這下不只皇宮，怕是整個大都都發覺了這處的異樣，早起的宮人有好事者，躲在長廊下瞧着大殿這邊的動靜。

這黑氣中的亡靈像是失了神智，如同渴血的鬼怪一般緊緊扒在松苓身上，可他們吸的不是血，而是那股灼人經脈的靈氣。

氣海逐漸幹涸，松苓越是運氣，那些亡靈撕咬的越瘋，耳畔塞滿了一聲聲獰笑，松苓只覺一陣恍神，那陰陽魚像是又亮了些許。

再回神時不過須臾，可松苓卻覺得過了百年之久，身上的疼痛已經掩蓋了經脈的灼燒，他只覺自己三魂七魄脫出了肉體，正在逐一抽離。

松苓奮力維持着三分清醒，想要尋得這噬魂陣的生門，可他心裏卻是紛亂不堪，裏裏外外念的都是他的淙舟。

疼啊，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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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離體時是這樣的疼，比起那斷尾之痛要疼上百倍還有餘。

他怕疼的，可他更怕淙舟疼。

赤日已然攀上了天穹，整座皇宮都籠罩在秋日的晨光中，若是此時去逛一逛那禦花園，除了香的熏人了些，一圓子的金黃中綴了星點的深紫，再有周邊枯枝黃葉相襯，還是有一絲別樣的美。

可這日頭卻忽視了這處大殿，日光進不來，這殿中的陰寒久散不去，小內侍們舉了又散，也不缺那躲在廊柱後，又想看熱鬧又怕得發抖的宮娥。

不知是否疼久了也會麻木，松苓像是适應了這亡靈撕咬的痛處，他回了片刻的神，又散了出去，他微微挪動爪子，只覺自己不是踩在那堅硬的青石磚上，而是飄在雲端，周遭一切皆成了虛妄。

眼前的黑霧聚了又散，在松苓眼前扯出了一塊幕布，就像民間的皮影戲那樣，松苓在這幕布上看見了往昔。

他在塗山的時光，他與淙舟的往昔。

許是頭腦不太清醒，松苓看的不太真切，他盯着那塊幕布，緩緩軟下了身子。

眼皮好沉，松苓困了。

自打松苓進了這皇宮，不，自打松苓進了這大都，神尊就沒想着讓他再離開，今日的陣法，就是那捉狐貍的甕。

神尊斂眸垂目，冷眼看着高臺下逐漸變得木讷乖順的狐貍，唇角微勾。他張開雙臂，準備吸納他最滿意的貢品。

正當時，遠天之上驟然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不似鳳鳴般清麗，這聲鳥鳴滿含着殺意。接着一道青影刺穿了層雲，破了朝霞，如一道脫了弦的箭，直沖着大殿而來。

青鸾振翅一揮，那團黑霧散去了不少，赤紅的狐尾顯露在黑霧中央，半垂在地上，蕩都蕩不起來。

眼前這一幕着實吓人，長離的魂都要随着這噬魂陣一同飛了，他收起翅膀淩空而立，口中念着決，擡掌拍在松苓頭頂。

三魂七魄再度歸位，松苓的眼眸閃過一瞬的清明，他回首望向身邊的人，用力甩了甩腦袋，發出一聲憤怒的獸吼。

——

丹穴山上一陣騷亂，百鳥翺于天際，遮了這滿天透亮的星。自淙舟到了大都，塗山的封山結界似有些不穩，九思發出一陣陣劍鳴，暗夜之中，金芒驟然爆閃，長離站在丹穴山巅，瞧着那結界竟有了松動的跡象。

他不曾想過淙舟來的這樣快，也不曾想過竟會有如此大的共鳴，這下子嵛山定會知曉，那位常年閉關的神尊他可是打過不少交道，那人不是個善茬，他得在嵛山去人之前找到松苓二人。

蜂鳥落在他肩頭，叽喳着要跟他一起去，這兩個小東西着實粘人了點，他将蜂鳥甩回了水簾後，沒多會兒小東西們又追了上來。

再不去可就真的晚了，長離沒法子，只得将小東西們塞進翅膀上的毛中，這一路上他飛的疾，蜂鳥險些抓不住，叽啾着叫了一句。

他不曾慢下半分，可還是差點晚了，看着那被黑霧環繞的大殿，長離險些吓破了膽，他連化形都來不及，便一頭紮了進去。

這下子整個皇宮都開了眼，凡人不識青鸾，只當是鳳凰落下凡間，東邊的彩雲似是火燒上了天際，鳳凰浴火而來，這可是大大的祥瑞之兆。

沿途忙碌的宮人紛紛跪拜，皆向着這大殿的方向，口中喃喃念着，或訴或求。那老皇帝醒的也真是時候，正撞見長離飛進大殿，他摔的慘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疼。老皇帝撐着半廢的身子爬起來，向着大殿裏的青影磕了好幾個頭，管他是青是黃，見着神仙若不跪拜，來日必遭天譴。

長離此時還不知曉，丹穴山的神龛之上，自然被各式請願堆的淹沒了神像。他一心一個看着眼前的人，待松苓再度清明之時，他試探的喚了聲：“松苓？”

神尊極為不滿，怒視着面前壞他好事的青鳥，擡手正想再起陣法，卻見長離撐起一道結界護住那一隅，連同松苓身上失了神智的魂靈。

這結界撐的不大，故而格外的厚實。

長離不曾松手一股股的靈氣往人經脈裏灌，他不知這邪神時如何激怒的松苓，直探到這人的經脈丹田都已有破碎斷裂的跡象。

他要是來的晚一點…

長離不敢想。

“淙舟呢？”長離有些生氣，又有些埋怨，千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說出來的話語氣別扭至極，“他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出來？他就是這樣護着你？”

“別埋怨他，”松苓縮在結界裏，借着長離渡過來的靈氣盤膝調息，“走之前我怕他亂跑，下了一道結界，他現在無法随便動用靈力，那道結界他沖不開。”

長離聞言，真是氣不打一出來，他撤回了手猛地一甩袍袖，恨不得把松苓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上一頓，讓人頭腦清醒清醒。

不過他也只是發了這一下脾氣，緊接着又貼回手去，又将靈氣渡給松苓。

受着這靈氣，調息片刻便躲開了長離，他緩緩起身，擡手召來骨劍，劍身铮響，閃出一道光亮，他道：“你別管我，去找淙舟。”

“我不管你？”長離氣的頭腦不清，“我緊趕慢趕的趕來，你還叫我不要管你？淙舟那裏有你的結界，哪裏用的上我去？”

“就得你去，”話太長，松苓來不及細說，他将長離往外趕，急道，“淙舟在東邊的漁村，你快去尋他，然後帶他去塗山，去拿回九思，還有淙舟丢了的那一魄。”

結界沒撤，長離拍開松苓的手，停下了腳步：“什麽丢了的一魄？”

“說來話長，我回頭再跟你解釋，”松苓急得不行，現在當真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只需帶他去，現在就去，要是去晚了，我哥哥沒了，我看你拿什麽賠我。”

松苓又推人，長離這次抻住了勁，沒讓松苓推動，他道：“不行，我走了你豈不是一個人在這兒？這邪神布下這個陣就是為了逮你，你一個人在這兒哪還有活路？”

“我能行！”松苓要急死了，“你怎麽變得這麽墨跡？你要是想讓我活久一點就趕緊帶着淙舟去塗山，你要是想看我死就在這繼續墨跡，說不定咱倆一起死了黃泉路上還能去做個伴，要我活還是要我死你自己看着辦，反正我還有淙舟還有這天下人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你自己看着辦！”

松苓颠三倒四炮語連珠，将長離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不免微怔，看着松苓越來越差的臉色，還有眸中的焦急嘆了口氣。

長離看向高臺上不斷吸食魂靈的神尊，眸光漸冷，他退出結界外，又将這結界加固了一層。

“你幹嘛？”松苓下手拍了兩下，着實結實，他出不去，外面的髒污一時片刻也進不來。

這結界不大，像個倒扣的蛋殼。

“在這裏老實等着，”長離展出翅膀，輕輕扇動，滌淨了松苓周圍被污染的魂，接着他回首用喙拔下了一片尾羽，遞給了松苓，“青鸾的賜福定是不及鳳凰，但總好過沒有。”

松苓将尾羽捧在掌心，尾羽像是帶着灼人的溫度，青光不斷閃過，松苓只覺自己被灼痛。他擰眉擡眸，緩緩上前一步。

“這結界與我相連，只要我不死，應是能撐一兩個時辰，”長離再度看向高臺，片刻後又看向松苓，“你把命留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拿淙舟的魂去做我丹穴山的養分。”

要長離放狠話還真是少見，松苓倏地笑了出來，他将尾羽一圈圈纏在骨劍上，只見青光爆閃一瞬，尾羽融入白骨，在骨劍上留下一道彎曲的青色翎印。

長離也笑出了聲，似是對這骨劍上有他的印記分外滿意，他不再多言，轉身出了大殿。

一聲長鳴消散在天邊，青鸾架雲而來，禦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