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歸位
麻黑逐漸退了去,算算已經過了五更天,眼看着東邊泛起一縷橙黃,卻不見人回來。
松苓布下的這個陣也不知是從哪學來的,淙舟尋了大半夜,連個陣眼都沒尋到,他估摸着陣眼當是布在房外,可松苓這次像是突然長了心眼,這陣一下,他連房門都出不去。
淙舟不由得心頭一緊,小狐貍不想讓他找過去。
小村子裏有了些響動,要進城的人已然備好了車架,踏着晨霜往都城趕去。晨起漲潮,船只還拴在海邊,随着浪上下起伏,不時相撞,發出聲聲砰響。
闌海東向,那輪赤日就沉在遠方的海底,層雲滾了金芒,逐漸鋪向未明的深藍。
雲間的鳥鳴聲傳到了海邊,那小夫人站在偏房門口,端着一食盤,上面盛着兩碗滾着白煙的粥,她剛想敲門,一聲問候還未問出口,就倏地被人從身後拉住了胳膊。
晴日翻出了雲層。
“你是何人?”小夫人面露驚恐,看着面前陌生的的青衣男子,不知這人是從何處來,她又看了看自家院門,門栓好好的挂在門上,沒有絲毫松動的跡象。
長離松開了人手臂,後撤一大步,向着小夫人作了一長揖,若不是急着尋人,他從未想過要吓着誰,他輕聲道:“夫人莫怕,我來尋人。”
這小夫人也是個膽子大的,她盯着長離,緩步靠近偏房,背抵着房門,那兩碗熱粥就端在身前,大有損失長離敢上前,她就把粥潑在人身上的架勢。她上下打量着長離,道:“尋何人?”
聲音還是有些顫,她還是怕的。
長離站直身子轉過身來,向着小夫人又作了一揖,這才向着她身後的房門擡了擡手臂,維持着最後一絲笑意:“尋房中人。”
小夫人帶着警惕,微微回首瞥了一眼身後的房門,她不知是該攔着還是該讓開,還沒等她想明白,只聽長離又道:“小夫人若是信不過在下,大可問一問房裏的那位公子,認不認識一位名喚長離的人。”
小夫人愣了一瞬,微微回身,輕聲叩響房門:“公子可醒了?”
外面的對話淙舟一直聽着,這名字有些耳熟,松苓提起過,卻不在他的記憶中,他聽得長離言語頗有些急促,便忽略了小夫人的詢問,直道:“那位公子乃我舊友,此番來尋我,是為一同往都城去。”
“啊…”小夫人猛地被噎住,叩門的手懸在了半空,她又回過頭來看向長離,淺淺一笑,福身退離了房門,“既如此,是我唐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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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離再作了揖道了聲“多謝”,大步走到窗前,擡手拍掉了窗沿上的圓石,只聽咔噠一聲響,門後的門栓應聲落地,淙舟終于得以出門,他看着地上的圓石輕聲嘆息。
這口氣嘆的頗為無奈,小狐貍亂改陣法,倒是歪打正着,真把他困住了。海岸乍現天光,眼前起了一瞬的白茫,淙舟緩了緩,這才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青衣男子。
面熟,卻不記得。
“松苓讓我帶你…”
“他人呢?”
淙舟聲冷,将長離的話打斷。
長離一時間撿不起話頭,雙唇微張立在窗檐下,他瞧着眼前如冬月寒霜的人,不禁輕聲嗤笑。果然鳴滄君還是那個鳴滄君,就算過了百年丢了記憶,也還是那個讓他望之生厭,怎麽都喜歡不起來的鳴滄君。
他長長的倒了一口氣,奮力緩下語氣:“松苓在皇宮,他叫我來帶你去塗山。”
“他出事了,”淙舟眉心一皺,寬袖下的手緩緩握緊,“你為何不留下?”
“路上細說可好?”長離微微甩了下頭,又輕輕跺了跺腳,他實在是急,以往的風度儒雅皆被抛了去,“他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全都系在你身上,你再這樣墨跡說不定他一個時辰後就沒了也未可知,你要是想陪他去黃泉我也不攔着,現在就往大都去你看看松苓會不會生你的氣。”
果然是竹馬,罵起人來如出一轍,長離又倒了一口氣,将松苓扔給他的珠炮盡數給了淙舟,他為着松苓,本就心煩的很,先下這尊大佛還如此那難請,更是叫他心頭生了惱怒。
淙舟捏着指尖算了一卦,松苓那邊兇多吉少,擔憂難免,比起塗山,他其實更想去那皇宮裏看上一看。
“走啊!”長離要急瘋了,“你是真想要他的命?還是想陪他一同去死?”
太陽爬的高了,海邊陸續有人出海,這家的男主人走出正堂,手中還端着一碗熱粥。小夫人見夫君似是要出門,忙迎了過來:“可吃好了?”
“嗯,”男子接過食盤,擱了碗,擡指将小夫人鬓邊的碎發別到耳後,“過會兒進城去,那位仙君還一同去嗎?”
院裏吵鬧,自是躲不過男子的耳朵。
“應當是不去了,”小夫人回首看了一眼院裏對峙的兩人,搖了搖頭,“昨夜那位小狐仙應是早就去了都城,我瞧着這架勢興許是碰上了什麽難事。”
小夫人思及昨夜,驟生懊惱:“我是不是不該把他們留下?仙君自有仙君的去處,我貿然挽留求人幫忙,是不是壞了仙君的事?我聽着那小狐仙像是要丢了命…”
“哪的話?”男子見不得娘子難受,遂将食盤放回桌上,屈指碰了碰小夫人面頰,正欲出聲安慰,卻見淙舟向這邊走來。
長離要急死了,恨不能叼着人就往塗山飛,他看着淙舟一直着叢林掩蓋的都城,緊鎖的眉頭說着擔憂,讓他不敢将松苓的狀況全盤托出。
其實他也不知曉多少,直知道松苓心心念念的只有淙舟的那一魄,他閉了閉眼穩下心神,睜眼時,淙舟已經走向了正堂。
他看着淙舟向着夫婦倆拜禮,不知說了些什麽,瞧着那樣子應是在道謝。淙舟不是個話多的人,道謝也說的極為簡單,長離見他打算離去,忙拔腿迎了上去。
淙舟跨出小院,不分給長離半個眼神,他心下慌亂,腳步有些急,他冷聲道:“路上細說。”
“自然。”長離也不在乎那半個眼神,回了一聲冷哼。
男人們出海去了,村子裏的人少了一半,本就破落的小村子現下更加安靜,長離顧不上往來的人,才出了村就化出了原型,他垂首叼着淙舟後領,随便一甩把人甩到背上。
青鸾不比狐貍後背寬厚,好在淙舟坐得穩。
“你跟松苓不愧是好友,”淙舟看着長離的尾羽,“一個斷尾,一個拔毛,你們鳥獸類都對自己如此的不愛惜嗎?”
一聲啼鳴劃過了海天,長離展翅直沖九霄,出海的人皆仰首望向那道青影,只念着鳳凰降臨,天降祥瑞。
“那自是比你們做人的大方許多,人都自私的很,你可曾見過有那個人為了誰斷胳膊斷腿?”話音剛落,長離倏然想起淙舟的那一魄,“你倒也不算自私的那一類。”
淙舟不再接話,長離對他的敵意絲毫不掩飾,他垂首望向顯露眼前的都城,那皇宮位于大都中央,一處熙攘的大殿奪了他的目光。
疾風抵額,呼嘯在耳畔,長離在風裏說着那座大殿,說着那破碎的金像和誤入甕中的松苓。
大都離着塗山不遠,可淙舟只覺得這條路太長,長離每一個字都讓他心驚,他們自西北走來的這一路,沒有一步逃脫了般若岩的眼睛。
邪神當殺,為天下平。
雲漸漸聚了起來,層雲之上可見塗山的頂,封山結界下的塗山像是停留在百年之前,無風吹,無浪打,雨落不進,晴日也照不透。
金芒不時劃過,伴着一陣陣的劍鳴。
随着長離穿過一座雲山,淙舟只覺氣海倏然翻騰起來,铮鳴聲猶在耳畔。
松苓曾在他身上布下的那道防護終是承受不住,細碎的破裂聲響在丹田,壓不住的靈氣流竄向四肢百骸,幹枯許久的經脈猛地被潤開。
長離回首看了淙舟一眼,這人靈氣外洩,氣息頗亂,他在塗山山巅盤旋了數圈,一聲聲啼鳴直沖丹穴山而去,藏在他羽中的蜂鳥露出頭來,叽啾幾聲之後往丹穴山飛去。
不過片刻蜂鳥飛了回來,兩只小東西托着一碩大的琉璃荷葉,裏面盛着一捧丹水。
丹穴山上,汩汩丹水注入闌海,養了一方魚鳥,這丹水比之鳳凰淚雖說還是差了些,可也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上古聖藥,數千年來,無數高官顯貴帝王将相,奔赴丹穴山之人如過江之鲫,只為求得這一捧丹水。可惜了長離将丹穴山守的極好,障眼法一下,那些人愣是連山腰都不曾到過。
而今這一捧丹水就在淙舟面前,淙舟也不客氣,只道了聲謝。
長離斜睨了人一眼,一個俯沖落在塗山腳下的巨石旁,他将寬袖撫平正,躍下巨石,向着封山結界走去,他道:“我不過是看在松苓的面子上,你若是出了什麽事,他非得随你去不可。”
那怎麽能行?
長離不知想到了什麽,倏然自嘲的笑了笑。
封山結界又爆金芒,越上前走那铮鳴越響,九思沉寂了百年有餘,終是等來了那股熟悉的靈氣。
劍身震蕩的愈發劇烈,束縛着九思的巨石搖搖欲碎,陣眼一旦取出整個結界将不複存在,淙舟尋着劍氣來到那處巨石旁,擡手結印又将九思封印在巨石中。
結界穩了下來,如同一口巨大的鐘,将整座山牢牢的罩住。淙舟仰首看着聳入雲端的塗山,擡手覆上結界,輕輕阖眸,猛地将靈氣灌注進去,将那一魄引了過來。
“可否勞煩你往墨脫去一趟,”他頭也不回的問身後的長離,“竹韻還在墨脫,恐是兇多吉少。”
“你倒是不拿我當外人,慣會使喚人。”長離嘴上埋怨,卻也退開三步,化出了原身。
淙舟眉頭微微一蹙,又将一股靈氣灌入,那一魄似是異常的虛弱,淙舟極難察覺到它的存在,他分出一分心神去回長離的話,墨脫情形不妙,這番囑托少不得:“除了你,我也實在無人可托付,”他稍頓了頓,那一魄似是尋到了,“墨脫城有一鎖魂陣,你去了之後千萬不可貿然進城,往西南約摸兩百步的那處楓山上有一湖泊,乾位埋着一青銅鼎,是為陣眼。”
靈氣再灌,氣海似是要枯竭。
“嗯,你要我毀了那陣眼?”長離看着淙舟洇出滿額的汗,思忖片刻,回首拔下一根尾羽,輕輕放在人肩頭,“青鸾賜福,能護你一時。”
尾羽像是長了筋骨,纏在淙舟身上,首尾相連的那一瞬閃出一絲青光,接着便化成了淙舟衣袍上的一道青色暗紋。
這上古神獸的賜福,何止護他一時。
“多謝,”淙舟半回過身來,向着長離微一颔首,“那青銅鼎上布滿了咒文,松苓曾想将它毀了去,卻遭反噬,切記小心…”
“我不是松苓,沒那麽冒失,”長離輕聲笑笑,展開翅膀,帶起一陣山風,“我去了。”
他也不多言,留下了風又回到了雲霄之上。
這一魄說尋不找便是耗幹氣海也尋不着,說要尋着,那可真是來的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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