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往昔
不知是否是拜青鸾所賜,淙舟連與人道別都來不及,倏然間天靈如遭重擊,擊的淙舟呼吸一滞,魂魄離體時如抽筋拔骨一般的疼,這歸位之時也不讓人好受到哪去。
塗山驟然失了養分,山間青翠霎時褪成了枯黃,本就快要斷流的溪流徹底幹涸,不出片刻,山川大地咔響不斷,一道道裂痕攀爬至雲巅,枯黃進而化成了焦黑,枝丫彎了腰身,那根根柳條竟悉數斷了去。
衣袖獵風,盛着走石飛沙,發絲翻飛于猖獗,汗珠順着鬓邊落下。淙舟只覺眼前蒼茫一片白,只在須臾間,周遭的一切便消聲靜了下來。
他立在蒼茫中緩緩睜開眼,下一刻蒼茫疾退,眼前是一處不知名的山穴,耳畔響起了悠長鐘聲。鐘聲不算響,應是山風蕩起了嗡鳴,淙舟側目看去,山腰上有一破敗的道觀,松林扶風,濤聲陣陣。
他依舊着着白衣,長發束在腦後,發髻上插着一根木簪。
這裏像是幻境,卻又異常真實,樹葉溪流皆可觸及,就連石穴壁上的水汽都微微泛着涼意。山裏道路崎岖,淙舟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想要下山去,往最近的城鎮去。
可這身子卻像是被人奪了舍,腿腳完全不聽他使喚,待他出了山穴,便引着他往那道觀行去。
霞光西褪,松針染黃。
這裏的時辰與外面似有些不同,塗山正值旭日東升,而這裏已然暗了天光。
淙舟暗暗運氣,試圖将這具身子奪回來,可那氣海也不聽他話,任憑他如何催動,丹田處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他凝神細細向丹田探去,發覺并未被人奪舍,也不曾奪舍他人。氣海充盈,靈氣流轉與周身經脈,沒了松苓布下的那層防護,當真是分外通暢。
下山的路不算好走,九思晃在身側,不時會碰到道旁的青松。
淙舟輕握着劍柄,心下霎時了然。
那道觀看似不遠,可走上這曲折拐彎的林蔭路還是耗了些時辰,待到他推開道觀的大門,已是月上松稍,星漢滿天。
這道觀着實破敗了些,牌匾上的字已然看不清楚,蛛網鋪了大半,一旁還有垂下的蛛絲黏在門檐上,許是夜裏見涼,蛛絲上綴着透亮的水珠,裹着月光。
應當是借宿,淙舟借着這具身體打量着道觀,觀中雜草叢生,青石磚已然被掩埋,許是正處在夏末時節,雜草中能聽得零星的秋蟲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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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舟從袖中摸出一個火折子,随手掐了個訣将其點亮,這火折子也當是個仙物,如流螢般映亮整個道觀。
更深露重,興許是才下過雨,哪哪摸着都是一片潮濕,淙舟進了道觀,尋了處稍稍幹淨的地方,這道觀裏有蟲,立柱總有蟲洞,淙舟将火折子插在洞中,接着他盤膝而坐,阖眸入定。
淙舟跟着這具身體一同入定,他心有所感,今夜當會發生什麽事情。
秋蟲叫的有些急,觀外驟起風聲,聽着像是自山巅而來,那蟲似是受了驚吓,乍然收聲,只餘下這陣風逐漸向道觀襲來。
淙舟聞聲睜開眼,起身向觀外走去,那些個雜草被疾風壓彎了腰身,貼着地面細細的打着顫。淙舟擡眸望向天際,只見那月下倏然閃現出一道赤紅身影,似火流螢,直直的墜了下來。
那是個人,是個從天而降的人。
淙舟瞳仁微弱,眸光一凝,是又想拔劍,又想去接人,身體別扭的要死,不等他辨清來者是人是妖,那道赤影已然落在身前。
疾風入了道觀,将本就不牢靠的窗紙徹底刮了個細碎,立柱上的火折子被風吹熄,周遭驟然暗了下來。
他還是伸手接了一把,将那道赤影穩穩的接在懷裏,連同這人一身的酒氣。一只毛茸的耳朵倏地擦過面頰,不知是否是風吹的有些冷,還是懷中人喝了酒的緣故,淙舟只覺那耳朵燙人。
懷裏的人站不穩,下意識擡手攀上他脖頸,腰間驀地被纏住,淙舟垂眸一瞧,那是兩條赤紅色粗長的尾。
淙舟将人在肩頭扒開,看向那張稚嫩的臉,這是只九尾的小狐貍,瞧着也不過幾百歲,喝的酩酊大醉四處亂跑,竟也不知道将尾巴藏一藏。
脖頸驟然一涼,這小狐貍手中還拎着一酒壇。
“塗山來的?”淙舟聽見自己說。
他并指抵上狐貍額頭,靈氣灌入,試圖替狐貍劃去些酒意。
“你不要,不要碰我…”狐貍打開他的手,腦袋一歪,又貼上淙舟肩頭,“你怎麽知道我是塗山的?噓…不要到處說哦,我是溜出來的,爺爺不知道…不能,不能讓爺爺知道…”
狐貍醉的不輕松,說話颠三倒四,舌頭都捋不直。
“除了塗山,哪裏還有九尾的狐貍?”這狐貍纏人纏的太緊,淙舟半步也邁不開,“尾巴不藏好,小心被人抓去煉藥。”
耳邊傳來一聲帶着酒意的輕笑,小狐貍又貼近了些,半眯着眸子,用耳朵撓着人頸側,他道:“他們打不過我…就算,就算打得過我,我也可以跑啊,塗山上屬我跑得快,就連長離那家夥都追不上我。”
說着狐貍竟還有些得意,笑聲在耳輕蕩,呵出的熱氣一縷縷掃着人心。淙舟今夜頗有耐心,許是夜長無趣,聽着小狐貍胡謅倒也有些意思。
“長離是誰?”淙舟輕聲問着。
“長離啊…是我從小的玩伴…”狐貍像是突然失了憶,想了好一會才說道,“塗山往北走,還有一座山,名喚丹穴,昔日為鳳凰居所,長離是一只青鸾,千年前封印魔界之時鳳凰隕落…”
他倏地笑了笑:“那個時候長離還是一顆蛋,是爺爺把他帶回來養的,一直養到他渡第一次雷劫,才放他回了丹穴山…嗯…守着丹水。”
淙舟聽着自己驚了一剎,他就問了四個字,小狐貍便将家底都抖出來了,這要是碰上了什麽邪神妖道,用不了多久那位名喚長離的青鸾可就要面對一籮筐的麻煩。
“酒品不好就不要飲酒,”淙舟道,“最起碼不要飲到人事不省。”
“我沒有呀,你看我還在跟你說話,怎的能算是人事不省?”小狐貍扶着淙舟的肩,撐起半身與熬稀粥對視,他道,“你叫什麽呀?來這裏又是做什麽?”
淙舟扶着人胳膊讓人站好,輕嘆了一口長氣,道:“問人姓名之前是不是應該自報家門?”
小狐貍雙唇微張,圓睜着一雙眸子呆愣的看着淙舟,眸中閃過些許星光,清輝醉在人身上。
須臾,他眸子一轉,像是突然想明白過來,輕聲“啊了”一聲,向着淙舟作了一可毫無規矩的揖。這人着實醉的太厲害,腦袋垂下去就沒能在上來,一頭又栽上了淙舟的肩頭,發間的軟耳貼着發頂輕抖。
“松苓,我叫松苓,塗山…松苓,松苓酒的松苓…”松苓稀裏糊塗說了一大串,說完又揚了揚手中的酒壇,“就是這個酒,可香。”
音落靠在人身上,将只剩了底的酒悉數灌入口中,将那酒壇随手一抛,扔進牆角的雜草叢中。
秋蟲有一瞬的噤聲。
松苓硬撐着沉重的眼皮不讓自己睡去,擡眸看着淙舟側顏,緩聲問了句:“敢問仙君大名…”
這話虛的都要飄散了,松苓身子一軟,直直的就往下跪去。腰間的狐尾也松了下去,淙舟忙托着狐貍的腰,俯身将人打橫抱進觀中。
“淙舟。”明明狐貍已經熟睡,他不知自己為何要作答。
淙舟看着懷裏的人,不自覺的淺淺勾唇笑了笑。
今夜月兒明,星子灑滿了天,不遠處層巒疊嶂,清風徐來,耳畔盡是松濤聲響。
狐貍睡得死,卻也不太老實,一會扇一巴掌一會踹一腳,擾得淙舟入定不成,靠在立柱上吹了一夜的風。
松苓似有所感,翻了個身胡亂的将幾條尾巴搭在淙舟身上,赤毛柔軟蓬松,秋冬時或許可以禦寒保暖,可這才至夏末,裹着幾條狐尾着實熱了些。
淙舟将尾巴一天天捋開,不出片刻,松苓便又将尾巴一條條搭了回來。淙舟只覺哭笑不得,一聲長嘆過後便随狐貍搭着去。
松苓。
他念着這個名字。
挺好聽,只是不知為何以酒做名。
夏日将過,就連這日頭都出來的晚,松苓昨夜不知飲了幾壇,這日頭再爬的晚,他醒來時也已是日上三竿。
昨兒個這是睡在哪了?
松苓雙手撐在身後,岔着腿坐了起來。眼睛有些幹,日光漏窗進來,刺得他有些睜不開,他眯着眸子打量着這處陌生地兒,尾巴甩在身後沾染了塵埃。
那些塵飄在光裏,光落在他袍擺上,松苓十分嫌棄的看了看身上的紅衣,咋舌一聲又偏開了眼。
昨兒個貪杯,當真是飲的有些多了,松苓敲了敲頭,他完全不認得這是哪裏,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到了這地方。
正想着,門倏地開了。
眼前落了一雙腳,往上看去則是一片白衣袍,這人堪堪站定,衣擺還在蕩。
“醒了?”
衣擺說話了。
松苓霎時醒了醒神,猛地擡頭,尋聲向上看去,面前的人擋了門在漏進來的光,逆着光,他看不清來人樣貌,只知曉這人穿着一身白,看着就讓人覺得涼快。
他要進城去買件衣裳,換下這身看着就心燥的紅袍。
“啊,醒了…”松苓眼還沒睜開,神都沒全醒,現下被人這樣看着,面上起了些尴尬。
這人可不知是看着涼快,這人是真涼快,松苓只覺那眼神如一道麻繩,拽着他墜入冰泉。
“我…”他垂首斂目,舔了舔幹澀的唇,“我昨夜…”
松苓又消了聲,他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
“無事,不過是鬧人了些,”淙舟回身合上觀門,将一院子的光亮關在門外,接着他俯身探了探松苓額頭,輕聲道,“退熱了,”指尖劃過狐耳,“我醫術不精,不知是否是飲酒過度的過,你昨夜發了熱。”
鬧人啊…
要了狐命了…
“啊…”松苓愈發的尴尬,就連與人對視都不敢,他僵硬的坐着,眼神不住地飄,“麻煩…麻煩你了…”
淙舟輕聲一笑,道:“無事。”
音落四周皆靜,今兒個天有些悶,連風聲都聽不見半點。
尾巴乖乖的躺在地上,松苓只覺自己整個人都是麻的,經脈都要被凍住,周身的血液直通天靈。
他何時如此麻煩過人?
還是個素昧平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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