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中秋
松苓被淙舟放進浴桶,他沒想到淙舟竟真的這樣給他洗澡,他看着淙舟拿來皂角,又尋了一條襻帛束起衣袖,用一柄木梳一下下的給他梳毛。
倒也舒服,松苓兩爪攀着淙舟的胳膊,腦袋也跟着搭上去,他眯着眸子享受,唇角挂着笑。
小狐貍秋日換毛,随着淙舟不斷地梳,水中飄了一層赤紅,狐貍尾巴蕩在水中,推着赤紅飄到了桶沿,水一退,浮毛染紅了盆。
“多沐浴幾次,便可攢起一兜子毛,拿去做圍領,”淙舟放下梳子,拿了個瓢,将浮毛舀出,“再多洗幾年,說不準能攢出一件氅衣。”
松苓擡眼嗔了淙舟一眼,一爪子拍進水中,激起的水花濕了淙舟的發,水珠順着發絲滾落,還未落下便融再發間。
“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毛?”松苓離開淙舟的手臂,劃了兩下水爬在了桶沿上。他垂下眼簾不去看人。
爪子溫熱,再淙舟胳膊上留下了兩朵梅花,這桶深,他怕松苓扒不住,又将狐貍撈了回來:“你覺得呢?”
“喜歡我的毛,喜歡我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松苓故作怨怼。
“既如此,那我明兒就去跟店家借一把剃刀,将你這一身上等的狐毛剃個幹淨,拿去做氅衣罷。”淙舟說着,撩起一捧水自松苓頭頂澆下,他仔細避着耳朵,将那顆蓬松嗯狐貍頭洗得只剩下兩顆晶亮的眸。
松苓聞言,又遞過一聲嗔怪的嗚咽,他在人手臂上不住的撲騰,水順着桶沿漾了出來,打濕了淙舟的鞋。淙舟倒也樂的看他鬧,任憑他将水撲滿地,待到松苓消停後,他才取過皂角,在那毛間輕揉出泡。
“可鬧夠了?”淙舟揉着順滑的毛,“做什麽要跟自己的毛吃醋?”
“我才沒有,”松苓裝作兇狠模樣龇了龇牙,又抱着淙舟的手将腦袋搭了上去,“就是一身毛而已,才不會吃醋,哥哥要是喜歡,等哪日哥哥跟我回塗山,我拔長離的毛給你,尤其是他的尾羽,長長一根,特別好看。”
擡眼間松苓瞧見了淙舟小臂上那兩朵漸消梅花,登時起了些興致,他把爪子泡進熱水中,整只狐趴在了人胳膊上,左右淙舟托的穩,也不會讓他淹着。
“青鸾的尾羽珍貴,輕易拔不得。”
松苓擡起熱熱的爪子,又在淙舟身上燙下兩朵梅花,他咂咂嘴,輕聲道:“說笑而已,神君真的好正經。”
淙舟笑笑,這澡洗的鬧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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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說來來的也快,松苓正趕上了這熱鬧,中州城小,遠不及大都,松苓約摸着長離應當會來尋人,他拔下尾巴尖上的一撮毛,又掐了個決,留了一絲氣息在上面。
他将那一撮毛埋在城門口禿了的垂柳下,拍了拍身上的土,拉着淙舟往不遠處的山中行。
耳朵隐了去,墨發被一根木簪虛虛的束在腦後。
“我馱你回大都,咱們去過中秋。”松苓眸中閃着星,他初入凡世,對這凡間的年節自是期待萬分。
“我帶你去。”淙舟揉揉松苓發頂,話音未落九思就要出鞘。
“诶不用,”松苓錯布攔在淙舟面前,擡手将九思按了回去,“做什麽要勞動九思,我馱你去呀,哥哥還沒見過,你的小狐貍可是好看的很。”
也不知夜夜用尾巴纏着人,一個勁往人懷裏鑽的是誰,更不知每夜沐浴時鬧人的是誰。淙舟無奈一笑,小狐貍好看,他是知道的。
“嗯。”他輕輕颔首。
松苓得了首肯,倏然展開笑顏,他松開了九思,蹦跶着進了山林。這處林子人本就少來,今兒中秋,百姓更是歸家團圓去了,故而松苓不在束縛,狐尾似秋菊,盛開在百花凋敝的林中。
淙舟眼看着林中起了風沙,枯葉打着卷,伴着陣陣哨音遮了天。接着一聲微弱的獸吼蕩動了山崗,敗葉枯枝随波蕩去了遠處,積葉下的泥地露了出來,就連石頭都沒留下半顆。
松苓不願擾了人,壓着那聲吼,他緩步邁出了樹林,一旁低矮的灌木應聲折斷,地上留下了鬥大的爪印。狐尾迎着山風飄蕩,一身赤色絨毛順着風傾倒,映着熾日,泛出如麟波光。
淙舟仰首看着面前的赤狐,他擡起手來,山風繞指而過,松苓會意,垂首抵上了淙舟的手,他合上狹長的眸,微微歪了歪頭。
“好看。”淙舟摸着狐貍的面,那層絨毛着實柔軟。
松苓笑出聲來,他甩過一條尾巴來,将淙舟卷到背上,他并未松開人,而是将人牢牢護住:“哥哥坐穩了,大都不遠,只需片刻。”
“嗯。”淙舟應下。
身下是松軟的毛,隔着衣袍将松苓的溫度傳了上來,赤毛在淙舟指尖打着卷,此時的松苓與與夜裏的小狐貍實在不同,淙舟瞧着那蕩開的狐尾,只需輕輕一甩,便是山風陣陣,天雲盡碎。
松苓消失于天際,未曾見得一旁的小路上走過一書生,那書生背着個半人高的書箱,正要翻山進城,卻不想山裏猛地起了一陣妖異的風,這風來的又大又急,吹翻了書箱,帶着書生一同往山崖邊去。
書生吓破了膽,驚聲叫着奔往一旁的巨石,那石頭也是長得巧了,立在一顆粗樹前面,正好擋了洶湧的風,也擋了松苓與淙舟的視線。書生放下書箱,抱着粗樹彎折的枝丫,探頭往林中看去。
這一看着實駭人,書生這輩子都忘不了今日這一眼,那樹林中竟生了數根赤色藤蔓,搖起了疾風。書生吓壞了,他縮回巨石後,抱着膝瑟瑟發抖,身後的樹林又傳出了一聲低弱的吼聲,聽着像是什麽野獸。
書生壯着膽子又看了一眼,這一眼倒是沒那麽吓人,卻也讓他開了眼界,方才那吼聲來自林中那只巨狐,而那因着煙花錯看的藤蔓,竟是巨狐的尾巴。書生用力揉了揉眼,再看過去時,那巨狐已然帶着一山的風沙攀上了雲巅。
書生趴在巨石上愣了好久,直至面前風平,書生才敢從巨石後面出來,山林中路面平整,半個腳印都不曾留下,只有一旁折斷的灌木昭示着方才所見非虛,不論是那山風,還是那赤狐。
天上雲碎,遮不住光,晴日盡情潑灑,給這中秋添上些許暖意。書生怔愣的看着那灌木,直至雙腿發酸,雙目微澀,汗水順着鬓邊滴落,他才倏然發出一聲驚呼,接着猛地轉身,跑向了巨石後的書箱。
他只覺自己見到了神跡,慌忙翻出紙筆,周邊無墨,他便咬破了手腕,沾血落筆。他太過于激動,執筆的手都在抖,他思忖良久,才在紙上寫下一串極為潦草的字。
今見神狐,通身赤,四爪如磨盤,形足以蔽日,九尾後躍,掃蕩四沙。聲如嬰啼,旁呼千層。
這張紙被他小心疊好,揣進了前襟。
——
行至大都時還未至晌午,松苓選了一處稍遠的山崗,将淙舟穩穩放下,又披上了那身赤紅衣裳。
“走,”松苓興奮的過了頭,還未站穩就拉着淙舟往大都去,“現在進城剛好趕上用午飯,咱們再尋一客棧歇上一會,夜裏好出來看熱鬧。”
話本裏講過,這凡間過年過節,夜裏才熱鬧。
淙舟依着松苓胡鬧,任人牽着他的手一路奔下山去,眼前的紅裳随着步伐跳動,那白膩的腕躲在寬袖下時顯時藏。
這人穿紅好看,可惜松苓不喜歡。
不論年節與否,大都都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還未進城便可聽得商販的吆喝,一聲疊着一聲,摻着孩童的嬉鬧。
晌午日頭正,滿街飄出了飯菜香。
“哥哥餓嗎?”松苓瞧着這街上酒樓挨着酒樓,食肆接着食肆,一時間不知要吃什麽好。
“還好,”淙舟看着糾結無比的人,不禁一笑,他道,“給你說個法子,從這裏向前走一百步,停在哪家就去哪家,合不合胃口我不知曉,但總好過站在這裏犯傻。”
松苓回眸瞥了淙舟一眼,雙唇一抿,向前邁開了步子,他在心裏數着數,口頭上還不忘道一句:“哥哥這是嫌我犯傻丢人了。”
嬌俏的狐貍,過會兒應當買個花戴。淙舟暗暗尋着花坊,嘴上卻只笑着說了聲:“豈敢。”
松苓聞言一笑,寬袖下不老實的手又勾上了淙舟指尖。有袖子可掩藏,又有往來的人做遮擋,他勾的肆無忌憚。
要說松苓也是運氣好,這一百步帶他去了個不錯的酒樓,一餐飯用的極為舒心,樓上的客房也頗合他心意。
這人吃飽了,就該犯困了,松苓甫一進門就登了鞋襪,赤着腳往床上跑,這床挨着窗,窗戶南向,此時晴日正好照的到,被褥都被曬得暖,松苓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卷,窩在床裏不動了。
日光正好落在他臉上。
“枕到枕頭上去,”淙舟一手探到松苓腰間,一手箍着人肩頭,把人往枕頭上拖,“頭低腳高,你方才進的又多,睡不了多久就得吐。”
“沒那麽嬌弱,”松苓合着眸子翻了個身,狐貍卷進了淙舟懷裏,“我活了這幾百年,頭低腳高的不知道睡了幾千次,也沒吐過,嘿,沒那麽嬌弱。”
淙舟輕聲一嘆,擡手拂袖,引着那窗緩緩關上,阻了刺眼的陽。他抱着狐貍卷,讓松苓枕在自己腿上,輕輕捏了捏發間的軟耳,又戳了戳松苓的臉,低聲道:“臉皮也是厚,就你這見點風就會受涼的身子,也好意思說有幾百年的道行。”
他捏着松苓的臉拽了拽:“說出去誰信?”
“哥哥信就行了,”松苓犯困,聲音帶了些許慵懶,“哦對了,哥哥渡過雷劫沒?我還沒渡過劫。”
“渡過。”淙舟撫過松苓的發,将其一根根梳順。
“雷劫…”松苓要睡過去了,“疼嗎…”
淙舟輕聲道:“不疼。”
“騙人…”許是被子裹得熱,松苓鑽出兩只胳膊,“哥哥騙不了我,長離渡劫的時候,我就在一旁聽着,他嚎得像是被人拔成了白條雞,可把我吓得不輕。”
淙舟笑了笑,一手覆在松苓小臂上,輕輕揉了揉。
“不過以你的性子,就是疼死也不會喊一聲的吧,”話說的多了,睡意也就散了些,松苓半張着眸子,接着道,“我害怕,渡劫好疼,爺爺算着我今年要渡劫,吓得我連修煉都不敢,長離被拔成了白條雞,我會不會被拔成白條狐貍。”
小狐貍的一番言論可愛至極,淙舟彎腰垂首,吻上松苓額頭,他将人往懷裏攬了攬,手肘兜着松苓脖頸。
像是抱着稚兒。
“我陪你,”淙舟輕拍着松苓後背,言語溫柔,“待你渡劫之時,我去塗山陪你可好?”
困勁又被拍了上來,松苓嘿嘿一笑,扭頭把臉埋進淙舟胸口,他道:“這話我記得了,哥哥可不許反悔哦…”
“嗯,”淙舟道,“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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