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拒絕

風搖動樹梢,搡得殘月輕晃,零星的枯葉脫離了枝丫,蕩着風上了房頂。

葉子落上衣擺,醉在酒裏。一壺酒見了底,松苓倒的猛了些,有近一半都灑了出去,這點酒還不至于醉人,他清醒的很。

按照長離曾經所言,與心愛之人是有親近之欲的,松苓将空酒壺挂在屋脊獸上,打開了另一壺酒。

想要親近嗎?

想的吧,不然為何要粘着人與人同行?

想要抱嗎?

想的吧,畢竟淙舟碰他耳朵他都不曾反感,要知道兒時長離只是在他腦袋上輕揉了一把,他就摁着長離打了好一頓。

抱抱應該也不會反感。

想…想親淙舟嗎?

松苓猛地翻了個身,身下的瓦激出一陣碰撞聲響,不大,卻也在這靜夜中尤為明顯。臉都是燙的,像是要燒起來,松苓把臉貼在屋脊上,貪着這一絲涼。

他不敢剖心去問。

月已然偏西,松苓還趴在房頂,酒壺挂在指尖早已翻倒,壺中酒彙成了房瓦上的淺溪,滑到房檐,一滴滴的墜了下去,醉了整座客棧。

松苓雙目發直,定定的看着那咧着嘴的屋脊獸,一片枯葉落在屋脊獸頭上,還未停留便又随風飄去。

眼前雖是那脊獸,可腦中卻滿滿的放着淙舟,淙舟的臉,淙舟的影,淙舟的九思,還有淙舟的唇。

想親他嗎?

這個問題又蹦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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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狐命啊…”松苓翻身仰躺回來,舍了那酒壺雙手覆面,指縫間透出了星光,睫毛掃的指腹有些癢。

耳畔倏然響起了碎瓷聲,那酒壺脫離了束縛,順着斜瓦滾了下去,房檐邊上沒有瓦當,那酒壺便一路暢通的碎在地上。

“大半夜不睡覺要死啊!”

不知道是哪家的潑婦,這一聲吼的可要比酒壺碎聲大的多。松苓的思緒就此打斷,他僵在房頂上不敢動彈,生怕身下的瓦再發出什麽聲響。

星河襯着薄霧,如織錦綴着玉珠。

“打算在這兒睡?”

耳邊炸開一聲詢問,松苓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來,險些翻下房去。

淙舟将受了驚的狐貍一把撈住,方才那酒壺從窗邊滑落,接着便是碎聲和婦人的謾罵,他想着松苓怕不是在房頂上睡去,這夜漸涼,怕是會染了風寒。

同行這半月,淙舟發現這人慣愛受涼,雖說痊愈的也快,可也是不舒服的。

“你怎麽上來了?”松苓回首擡眸,月色下的淙舟愈發的清冷。

“怕你睡在房頂着了風寒,上來看看,”淙舟不曾想過,不過是一聲詢問罷了,竟能将人吓成這樣,他揉了揉松苓的發,問道,“在想什麽?”

松苓被人揉的癢,不禁縮了縮脖子,他像是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小孩,眼神四處飄,就是不敢看淙舟。

在想什麽…

這可不能讓淙舟知曉。

“臉紅什麽?”淙舟不依不饒。

“誰臉紅了?”松苓聞言頓起羞赧,猛地擡頭怒視着淙舟,卻不想撞上了一雙含笑的眸子,那羞憤的火像是被倏地抛入了冰泉,霎時只剩了一縷青煙。

他斂起眼眸,目光緩緩下移,最終停在了那雙唇上。

想親他嗎?

松苓猛地顫了一顫,這個問題像是纏人的藤蔓,今夜不把他絞死誓不罷休,松苓看着那雙唇愣了好久,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月又偏了偏,星子暗了些許。

“我沒有臉紅,”嘴硬的狐貍想要最後留下最後一絲尊嚴,“我只是在想…”

承認吧,松苓腹诽,不就是想親他。

“哥哥是否要修無情道?”松苓擡手捏住了淙舟的衣角,問的小心。

“不需要,”淙舟彎下腰,想要将人拉起來,“為何問這個?”

松苓借力起身,尾巴倏然冒了出來,下意識就想往人腰上纏,可又被松苓一把摁了回去,他松開淙舟的手,與人維持着約有一步的距離。

淙舟帶着他回房去,只聽松苓在身後輕聲說着。

“心不死則道不生,無心之心,即為道心,方可大成…”松苓輕聲說着,帶着試探,“無私之心方可開悟,心不純,不真,則生虛妄,私欲盡去,方可成天地心。”

松苓看着淙舟的背影,高山之巅的神君,可否落凡塵?

“從哪兒聽來的這些話?”淙舟不曾回首,他壓低了聲音,以免吵擾到旁人。

走廊上只有他二人清淺的腳步,許是各自揣着心事,這腳步聲亂的很,尤其是松苓,他跟在人身後,如同一學步的稚兒,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從長離的那堆書裏看到的,”松苓喃喃着,“上面說神都是無情無心的,還說神要是有了私心,那便難已公正。”

淙舟推開房門,手一揮,亮起一室明燭:“我從未想過要成什麽神,”他将松苓按在椅子上,接着蹲在松苓面前,仰頭看着一臉迷茫的小狐貍,“并且如果真如你所言,神有什麽好?”

“可鳴滄君…”

“神君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為着嵛山的名號,”淙舟打斷松苓的疑慮,“神乃天生地養,凡人僅憑修煉難見神祇,大成難登,若是非要去情絕愛方可大成,那我修為止步于此,也不是一件壞事。”

松苓怔愣住,呆呆的問了一句:“人人都對修仙長生趨之若鹜,哥哥不想嗎?”

淙舟牽唇一笑,道:“這又是從哪看來的?修仙太難,趨之若鹜者着實不多,半途棄之者倒是如過江之鲫。”

“這樣的嗎?”松苓更愣了,往昔他對凡間的所知所感,或來自于長離的那堆書,或來自長離給他帶回來的話本,如今看來不只話本不能盡信,就連長離的書也得挑着信。

他思忖良久,只覺在他見的為數不多的人裏,淙舟屬實與衆不同。

是喜歡的吧。

是吧。

淙舟見人發愣,擡手碰了碰松苓的臉,面頰有些燙,不知是否又是飲酒的過:“為何突然問這個?”

帶着涼意的指尖碰上了熱,松苓霎時回過神來,他下意識的捉住了淙舟的手,側臉過去蹭了蹭。

心如鹿撞。

“哥哥不修無情道,就好說的多了,”松苓笑了,“長離說他有喜歡的人,他會想抱她親她,想帶她回丹穴山,想築個巢給她。”

松苓有些緊張。

他不是有些緊張,他是非常緊張,緊張到渾身僵硬,握着淙舟的手在慢慢收緊,可又怕把人抓疼,故而奮力控制着力道,直至指尖打顫。尾巴搭在腿邊,有一兩條不斷蹭着淙舟膝頭,時纏時繞。

淙舟察覺了松苓的僵硬,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揉了揉松苓的尾巴尖,他沒有出聲,只聽人接着說。

“我也想…我也想抱你,想親你,”臉更燙了,尾巴尖都燙了,“我還想把你帶回狐貍洞去,我應該是…喜歡你的吧…”

心裏像是釀出了一捧蜜糖,甜到發齁,又齁的人心酸。松苓輕聲細語的将話說完,可說完了才猛地想起,若是淙舟回絕了他要怎麽辦。

想想就心酸,從心窩酸到眼眶,只一瞬的功夫眸中就蓄上了淚,眼輕輕一眨,兩顆盈潤的珠子便滑落下來,碎在了手背上。

“怎麽哭了?”淙舟有些無奈又有些慌,他猜到了松苓要說的話,可沒想到松苓會哭。

他抽出手來給人拭淚,可這淚太兇,淙舟根本擦不淨,衣袖都濕得透:“聽話,不哭了。”

窗外雲遮月,清輝消散,只餘屋中明燭高燃,那淚裏裹着燭光,盡數被淙舟接了去。

“要不我收回吧,”松苓哭的洩了勁,整個人癱在太師椅中,他擡袖擦了擦臉,只覺好生丢人,“剛才的話,哥哥就當沒聽到好了,就算是聽到了,也莫要往心裏去。”

不想聽見拒絕,一點都不想。

初涉人世的小狐貍好單純,這幾句話把那泛着酸的蜜糖渡給了淙舟些許,和着淚,讓人心頭一軟。

“不需要收回,”淙舟輕聲哄着人,“我既聽見了,也往心裏去了。”

松苓聞言慌的明顯,犬牙咬着下唇,快要咬出血來。

“別咬,”淙舟把那受了折磨的唇救出來,“你都不問問我作何想法,就自顧自的要把話收回,哪有這樣的道理。”

話是笑着說的,可松苓兀自堕入傷感,沒能接住那笑意,他攥着衣袍,掌心微微浸出了汗,尾巴纏人纏的緊,輕輕打着顫。

淙舟見狀,輕嘆一聲,一手輕覆上那只出了汗的手,一手箍着松苓後頸,把那快要吓死的人拉到眼前。湊近才得見,那下唇果然滲出了點點血珠,淙舟用拇指擦去血珠,仰首吻上唇上的傷口。

松苓更僵了,他連呼吸都停了,他整個人都燒起來了,淙舟吻上來的那一剎,尾巴驟然松開,軟軟的耷在一旁,後頸的手纏上了他的發,在他腦中點起了無數煙花。

燭火微動,他被那煙花炸蒙了。

“莫怕,”淙舟離開了人,舌尖染着血腥,“我不會拒絕你。”

神君終是落下了凡塵,高山之巅的積雪終會融化成水。松苓心中百味陳雜,此時當是欣喜占了上風。

他垂眸看着淙舟,下一瞬卻又偏開了頭,松苓羞赧再生,整個人都要熟了。

“你都,不是,我…”他語無倫次,不知要些說什麽。

淙舟一笑,擡手揉了揉那軟趴趴的耳朵:“飲了酒,又吹了半夜冷風,我去要些熱水,泡個澡,以免受涼。”

松苓不停的颔首,巴不得淙舟快先離遠些,這人本應清涼,怎的這時卻如此的熱?

淙舟又是一笑,小狐貍将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他就是想裝作不知道都難。他又揉了揉松苓的耳朵,起身出了房。

夜已經很深了,小二早已睡下,這時候再要熱水難免擾人,淙舟索性自己去了廚房,生火燒水。

鳴滄君哪裏做過這樣的事,好在符篆夠用,他也不用費多大力氣。

待到水燒好,淙舟掐了個決送熱水上樓,接着又生起火來,尋着廚房裏的半只雞,給松苓炖了一鍋雞湯。

折騰半夜,也該餓了。

“先用飯還是先沐浴?”淙舟一手端着雞湯,進門時卻不見松苓的身影。

屋裏沒人,那浴桶就放在屏風前,裏面的水還冒着熱氣,不見漣漪。淙舟放下雞湯,往屏風後走去,只見床上多了一個鼓包,幾條赤紅的尾懸在床邊。

“你就打算這樣沐浴?”淙舟拍了拍那個鼓包。

鼓包動了動,發出一聲悶悶的“嗯”。

“那好,”淙舟沒有掀被子,而是探手進去将小狐貍撈了出來,“那就這樣洗。”

松苓被他吓到不敢亂動,乖順得窩在淙舟懷裏,只龇了龇牙,下一瞬又有一聲嗚咽滾出喉嚨。

這人仗着狐貍不通人事欺負狐貍。

簡直壞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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