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情意

中州有異,不過也就是一些不成氣候的小邪祟的小打小鬧,奪人精魄,吸人陽壽,夜間偶見厲鬼罷了。

這些玩意淙舟自是不怕,九思都不需出鞘,一個帝鐘足以将其收服,不過他們還是在中州多耽擱了些時日,主要還是因着松苓貪玩。

“五更時分晝夜交替,正是邪祟出沒之時,我可不可以自己去捉幾只?”

松苓如是說。

小狐貍的請求哪有不應的道理,淙舟應下時松苓的眸子都亮了幾分,他用尾巴圈着淙舟的腰,一連說了好幾句“哥哥真好”。

自那日起,每每聽到五更梆響,松苓便随手抓過外衫,翻窗去捉鬼。

淙舟依舊是不放心的,但他應了小狐貍,便不再過多插手,只遠遠的跟着,不時甩一道符篆過去護着人。

就這樣過了小半月,中州邪祟除淨,松苓也玩了個過瘾,這夜月明,松苓拎着兩壺酒,披星而歸。

他蹲在窗上道:“這等邪祟也要鳴滄君親自出馬,嵛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些?”

“有人求到嵛山來,總得派人來看看,百姓辨不清邪祟的道行,上了嵛山自是說不清楚,”狐貍翻窗進來,被淙舟一把接住,“若是碰上那些個不好對付的,豈非叫人送命。”

天上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中秋将近,中州挂起了萬千燈火,淡了天穹的星河。

松苓伸開長腿癱在太師椅中,拔開壺塞,淺酌了一口。長離的錢袋子太厚實,這客棧他可得住的舒服,故而他選了一豪華酒樓,那床大的,夠三個松苓滾還有餘。

“嵛山有錢嗎?”松苓撐着腦袋,又酌了一口酒。

淙舟正欲關窗,聞聲微微一頓,他不知松苓為何突發此問,銀錢之事向來是簡硯操心着,至于嵛山有沒有錢…他只知曉每次下山時銀錢都是夠的。

“不知。”淙舟搖搖頭如實說,擡手将窗扇關上。

“哥哥不當家呀,”松苓晃着腿,鞋尖勾到了淙舟衣擺,“也是,鳴滄君生為蒼生,銀錢污濁,與哥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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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舟聞言笑出聲,他繞開松苓做亂的腳,摸出錢袋掂了掂:“那我怕不是要餓死在外面,”說着他把錢袋扔給松苓,“既然與我不配,那便由你收着吧,左右我也不當家。”

“行呀,我收着。”松苓放下酒壺接住飛來的錢袋子,笑的後槽牙都要掉出來,淙舟的錢袋子同他的衣裳一樣白,松苓捧在手裏把玩須臾便收進寬袖中,像是怕給那片白沾染上髒污。

“那以後我給哥哥當家怎麽樣?”他兩手托着腮,扭身撐在桌案上,眨着眼睛,眸中清澈的泉包繞着微怔的仙君。

這句話像是盛夏夜原野上的星火,只需一陣風,便可燒毀整片草原,淙舟奮力壓着這陣風,不讓它刮起來,可這星火還是燃在了他身上。

周遭都是燙的,但屬松苓的眸子最燙。

好生暧昧。

“你如何替我當家?”淙舟故作鎮定,将這星火還了回去。

松苓依舊是那副單純的模樣,他笑彎了眼,指尖在鬓邊輕點:“我嫁給你不就好…”

我嫁給你不就好了。

松苓終于有所察覺,可他收聲收的不及時,這話還差一個字就說完了。晚風拂過窗扇,燭火牽着一室漸生的愛意跳動不休。

“那什麽…”他偏開眼不與人對視,定定的看着桌案上的燭,“嵛山…要是銀錢富裕…為,為什麽不在各個城中,城中建幾座塔,嗯…也不用太多,建的高一點,周邊的城池便都能,都能看見。”

這話題轉的好生硬。

他瞄了一眼淙舟,下一瞬又猛地偏回頭去:“再派人守着塔,人,人也不用很多,畢竟,畢竟也不是天天都有邪祟作亂,就,出了小事塔上就能處理,處理不了再,再報嵛山…”

松苓結結巴巴不知所雲,說話聲音更是越來越小,那燭火看久了,眼前起了一片黑朦,可他不敢回首,那冷冷的人此時變得好熱。

“此計可行,等回了山,我便去找師兄商議,”淙舟将那燭臺移開,“燭光雖暗,卻也傷眼。”

心髒咚咚敲着肋骨,不知是否是這燭火太過于嗆人,松苓只覺自己呼吸有些不暢:“啊,是,傷眼,”松苓抿了抿唇,又偏了偏頭,看向那被風吹開的窗,“月亮不傷眼,哥哥同我去賞月嗎?”

話畢松苓恨不得縫上嘴。

離着中秋還有好幾天,賞什麽月?他在說什麽?

“你想去賞月?”淙舟言語帶笑,“中秋未至,天已轉涼,冷夜裏賞一殘月,你倒是好興致。”

松苓聞言頓生羞赧,狐耳“砰”地鑽出發間,絨毛之下像是充了血,瞧着比起往日要紅上些許。他擰眉垂眸,将下唇嘬進口中。

淙舟擡手碰了碰那熟透的耳朵,有一些燙。

耳朵敏感,一碰會癢,松苓猛然拍案起身,嗔了淙舟一眼,勾起酒壺就要翻窗,他道:“我自己去,屋裏太悶,我得去房頂上吹風透氣,賞殘月去。”

說着他一把将窗推了個大敞,窗扇撞上了牆又彈了回來,聲音老舊,應當修葺。

那輪殘月就飄在薄霧中,暈染了周遭簇擁的雲,松苓在窗沿上猛蹬了一腳,接着攀上房檐,用力一蕩上了房頂。

淙舟不攔他,只笑着看着這人消失在窗前,那輪月又露了出來。

他坐在松苓方才待過的太師椅上,一旁的笸籮裏有一把小剪子,淙舟捏着剪子,挑了挑那已然暗下去的燭。

燭光跳在臉上,影子在牆上晃蕩。淙舟自問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心意,自那個夏夜松苓闖入破道觀之時,他就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只是那初入人世小狐貍還像一塊榆木疙瘩,猜不出淙舟所想,也看不清自己所念,今夜話趕話挑起了話頭,狐貍如此羞憤也是淙舟不曾想到的,着實讓他驚訝了一瞬。

淙舟微勾唇角,看着那樹枝擾了清月。

這客棧房頂建的寬且緩,松苓仰面躺在瓦上,一手環抱着屋脊獸,一手高舉着酒壺,微微一傾,清酒淋了下來。

心裏好亂。

松苓長嘆一口氣。

不過是一句玩笑罷了,他還能真嫁給淙舟不成?有什麽不能說的?做什麽還要害羞?非得尋一個蹩腳的借口跑出來不可。

月是冷的,酒是熱的,這滋味當真磨人,淙舟所言不錯,冷夜賞殘月,當真是好興致。

清輝遮星,雲霧如屏,松苓不知在房頂上躺了多少時辰,這天上漸漸聚集了雲,明兒應當是要落雨。

情這一字于他而言就如同水中月鏡中花,摸不到也探不明,松苓倏然想起多年以前在丹穴山時,他曾問過長離:“長離哥哥有沒有喜歡的人?”

長離正在給山雞拔毛,一旁的火早已生的高,猛地聽見松苓如此問,不禁詫異,他道:“怎的突然問這個?”

松苓脫了靴子,赤着腳淌水,道:“上次你從山下帶回來的話本,裏面有一本再講一對男女,他們親啊抱啊,我去問爺爺他們為什麽親,為什麽抱,爺爺說這是兩個彼此喜歡的人之間的親昵。”

“你拿着話本去問爺爺?你是怎麽想的?”長離回眸,迎上了一雙透澈的眸子。

松苓聳聳肩,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我不懂啊,”他站在瀑布下,水汽洇濕了發,“不是你們從小就跟我說不懂的就要問嗎?問爺爺怎麽了?”

山雞耷拉着脖頸躺在長離指尖,翻着白眼看着松苓,尾巴已經被人拔禿,它受着這等罪,還要聽這人事不懂的小狐貍犯傻。它阖上眸子,只想求長離給它個痛快。

見長離神色複雜,松苓愈發的疑惑,他歪了歪腦袋,又問了一遍:“長離哥哥有喜歡的人嗎?”

不問出個所以然來這狐貍定是不會罷休,幾百年間長離早已将松苓的脾性摸透,他回過頭去繼續處理手上的山雞,微微颔首,道了聲:“有。”

“噢,有,”松苓得了回答,接着淌他的水,靠岸的石頭平正些,他一塊挨着一塊的跳。待到他跳到長離跟前,才反應過來那聲“有”,“有!?”

一聲驚呼炸在耳邊,長離只覺半個腦袋都在嗡響,手上使錯了勁,将山雞的毛帶着皮一同拔下了一層。

山雞沒法再裝死,猛地一抽搐睜開了眼,哀怨的看了松苓一眼。

“是有,”長離借着瀑布洗幹淨手,把松苓拉到身邊坐好,“至于這樣驚訝?”

“至于呀,”松苓坐着也不老實,東扭西轉,尾巴上的毛打了好幾個結,“你可是從沒說過你有喜歡的人。”

長離輕笑,拔下最後一根雞毛:“你也沒問過呀。”

他看着還睜着眼的山雞愣了愣,這才想起殺雞放血。

“可我們是兄弟诶!”松苓用手肘怼他,力道有些大,怼的長離一個踉跄,雞血灑上了白靴,“這麽大的事你怎能瞞着我?”

長離将泥巴糊在山雞上,笑而不語。

“你喜歡誰呀?”松苓又怼了怼他。

“不告訴你。”

“那我猜猜看?”

長離輕笑颔首,把山雞扔進了火堆,他道:“嗯,猜猜看?”

松苓盤膝而坐,抱着兩天尾巴冥思苦想,他擰着眉,指尖不斷的撚着尾尖的毛。

半晌,濕泥被燒幹,那火堆裏的雞已然熟透,長離拿着一木棍将其挑了出來,輕輕一敲,香氣穿過了水霧,勾着松苓的魂。

“猜不到,”長離喜歡誰哪有山雞重要,松苓挪到火堆旁,等着長離給他掰雞腿,“你從小到大不就只和我玩?現在也沒見你跟哪個姑娘相熟,莫不是山下的凡間女子?那我更猜不到了。”

“吃你的吧,”長離無奈地笑笑,将雞腿塞進松苓口中,“沒什麽好猜的。”

長離廚藝好,這雞忒香,松苓啃得一絲肉腥都不剩,啃完一個腿接着向長離伸手:“那你會向話本裏說的那樣,嗯…會想抱她嗎?見到她的時候。”

遞雞腿的手一頓,長離的目光偏了一寸,又在須臾間收了回來,繼續盯着那山雞,他道:“會。”

“那你…”松苓好奇的很,“那你會想親她嗎?見到她的時候。”

樹影籠在二人頭頂,洩下一片碎光。

“會,”這次長離答的果斷,他扔下山雞,扭頭看向松苓,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咬的清楚,“每次見到都會,想抱他,想親他,想帶他回丹穴山,築個巢給他。”

說完他展出一個笑,眼緣微彎,攢出了水。

松苓愣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長離,長離本就是溫潤的性子,而今這雙眸子含情,被水汽潤過,便如同那被打磨過的透亮的原石,裏面的情意再也藏不住。

他這才發現,長離的眼很好看,眼尾微挑,瞳色很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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