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生父

松苓只是貪玩，學東西還是快的，這天夜裏他畫了個符，折成一只紙鶴，攜着一縷風飛往了嵛山。

他不知這只紙鶴要飛多久，也不知淙舟多久才會回信，松苓趴在床上，雙目直直的望着狐貍洞口，見着夜色更深，遠處的天粘着幾顆星。他都沒有一個可以讓他思人的物件，在烏篷船上，他只想着給淙舟打個璎珞，卻忘了給自己留點東西。

“啧，”松苓翻身仰躺，“就該直接把人帶回來關在狐貍洞裏。”

他在床上來回的翻騰，床架子被搖的直響。

——

隆冬至，蒼茫覆蓋原野，山腰處溪流成冰，銀魚被盡數藏在冰底。

眼看着就要過年，文弦算的天劫并沒有來，松苓躲着不肯修煉，文弦再起卦時，這劫竟沒了蹤影。為此他沒少數落松苓，疏于修煉，不思進取。

這日天暖，松苓一步三蹦跶地上了山巅，初春時文弦釀了好些酒，這寒冬臘月裏風雪不斷，最适合尋一僻靜處賞雪飲酒。

尾巴随着步伐輕蕩，才看到石穴，松苓便扯着嗓子喊：“爺……”

一聲爺爺還沒喊完，松苓陡然轉了個音把那一聲喊和着北風吞回腹中，朔風涼的很，松苓打了個哆嗦。

松苓愣了愣，下一瞬他忙收起尾巴耳朵，一身白衣被大雪隐去，他矮下腰身，摸着走到石穴邊上，貼着石壁往裏面看去，裏面人多，他還是太顯眼了些，索性趴在了雪中，這雪厚，松苓只露出了一雙眼。

他貼着石壁根探頭，瞧見文弦正坐在石桌旁，眉頭緊蹙神色凝重，垂眸盯着手中茶盞，指尖無意識的摩挲。

再瞧去，長離竟也在，今兒個雪天稍陰，他坐的那處燭光稍暗，長離半身隐沒，背朝山穴，松苓瞧不見他的神情，不過這穴中氣氛甚是凝重，長離應當也好不到哪去。

裏頭應是談了許久，現下并無人說話，文弦擡眸看了看長離，又看了看另外的兩人。

松苓順着系統看去，那兩人在石穴的另一側，一坐一站，松苓皆不認得。他眯起雙目，伸長了脖子細細的瞅，見得站着的那人腰間挂着一玉牌，瞧着那材質樣式，與淙舟的那塊別無二致。

他一愣，又瞧了個仔細，那光禿禿的連個穗都沒有玉佩可不就是和淙舟的一樣，這兩人是從嵛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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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陽君。

松苓将人上下打量，這位神君不似淙舟清冷，也不似竹韻恣意，立在人身後半步遠，垂眸斂目不言不語，若不是那塊玉佩，松苓應是不會注意到他。

松苓猛地心頭一頓，他看不出孔陽君神情，只覺這人有些可怕。他縮了縮脖子，又看向那坐着的人，這位倒是悠然自得的很，指尖敲在膝頭，不時垂首飲茗，面上挂着淺淡的笑。

能讓孔陽君立于身側服侍者，除了般若岩上的那位再無其他。

好大的陣仗，松苓心頭又是一頓，這是嵛山出了事，還是塗山得罪了人？

“這事兒有違天理。”文弦倏然開口，打破了一室靜谧。

“何為天理？”神尊輕笑道，“天理又能何為？”

文弦長嘆了一口氣，神色不耐，他仰首将那盞茶盡飲，茶盞砰聲砸在桌案，他扭頭看着神尊，瞧着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只想扇人：“若是鳳凰在世，他定不會同意。”

“可是鳳凰并不在，”神尊飲起茶來格外斯文，他反手将茶盞遞給簡硯，接着道，“我尋遍典籍古書，也只有也一個法子能讓他回來，我念了他前面，還往長老割愛。”

話畢，松苓隐約瞧見藏在暗處的長離偏了偏頭，長離看上去倒是還算放松。

神尊迎着長離的目光看了過去，面上笑意加深，少了些虛僞，眸中添了些溫和，他問道：“你同意嗎？”

他方才同文弦說話時完全不同，言語溫柔的有些滲人。

長離收回目光，并不答話。

同意什麽？

松苓支楞起耳朵奮力的聽，可他聽得沒頭沒尾，現下更是一頭霧水，他只知道神尊應是來要什麽東西，一個只有塗山有且文弦很寶貝的東西。

石穴中又陷入了寂靜，神尊一直看着長離，像是在等長離說那句同意，他看上去十分有耐心。

良久，這室中的氣氛冷的都要結冰了，山巅風疾，不知是天上落雪還是風卷雪起，松苓頭上落了一片白，石壁根上的雪被他捂化。

“你不用這樣看着我，我不同意，”長離終是開了口，“當年父…鳳凰剖腹取卵，才在那神魔大戰之時保下我一命，長老以靈氣育我孵化，又養我千年，這才有了今日的長離。”

長離聲色冷淡，并不看人，他靜默一瞬，倏然發出一聲哼笑：“千年裏，你又在哪？”

松苓徹底聽蒙了，他動了動耳朵，撣去濕雪。

神尊跟着笑了一聲，他向後靠在椅背上，一手扶面，說道：“你若是想，今兒個我就帶你回嵛山。”

“不去，”長離拒絕果斷，有些不耐煩，“那是個什麽風水寶地嗎？”

神尊有笑了笑，他還想說些什麽，卻見長離倏然起身，向着文弦作了一揖，又向着他拜禮，接着文弦纏着他揮了揮手，長離會意，輕輕颔首退出了石穴。

“你我之間的事，何苦為難孩子，”文弦擡手浮動茶壺，将簡硯手中的茶盞子斟滿，他用杯蓋撥去浮茶，淺啜一口，“來，用茶。”

神尊擡手接過茶盞，品飲清茶。

松苓縮在雪堆裏不叫人發現，長離走的疾，并未發現一旁的異常，他下了山頭才反應過來那處雪堆的不妥，驟然停下腳步，回身上山将松苓扒了出來。

“诶…唔！”松苓被吓了一跳，正要驚呼，卻又猛地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他掙紮着被人脫離了石壁，瞪圓了眼扭頭看去，見是長離，他倏地軟了身。

“噓…”長離将他拉去一旁的樹林，貼着他耳朵輕聲道，“你來幹什麽？”

長離沒松開人，松苓只能一手抓着長離手臂，倒着步子不讓自己摔倒，這人還捂着他嘴，他甕聲道：“我來偷酒…”

“…”熱息撲在掌心，松苓的唇又一瞬的輕碰，眼瞧着離那山穴遠了，長離松開了人，“躲我這些時日，你倒也過得痛快。”

這話可真是酸的很，松苓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站直了身子整好衣袍，輕聲道：“我這不是…見你了嗎…”

“嗯，”長離氣笑了，“是，見我了，丹穴山上的雞都要開慧了，也不見你來。”

松苓踢着雪，垂着腦袋，不時瞟一眼長離。

長離見狀也不再逼人應話，他輕嘆一聲，走上前去為松苓整好前襟，借着将人一身的雪水蒸幹：“容易着涼就不要往雪地裏鑽，”長離依舊溫和，“方才都聽見了什麽？”

“沒聽見多少，”松苓道，“我來的時候你們應當是都談完了，只聽見神尊要爺爺割愛。”

身上逐漸幹爽，自長離掌中傳來一陣暖意，松苓舒服了，也沒了那麽多戒備：“割什麽愛？神尊想要什麽東西？他為什麽還要問你同不同意？”

刨根問底兒，這才是松苓。長離輕聲笑笑，擡手欲蒸幹那一頭濕發：“按長老的意思，本來是不讓你知曉，”他稍頓了頓，又道，“可就你這性子，聽見了事兒就往心裏塞，難保不去問。”

“所以你告訴我呗。”松苓撇了撇嘴，這人慣會吊着他。

山間起了風雪，長離布下一道屏障，他拉着松苓往山下走去，邊走邊道：“神尊來要視肉，想要為鳳凰重塑…”

“要什麽玩意兒？”松苓從沒聽過視肉。

“視肉，”長離重複道，“尋複無盡，複更生如故，有典籍記載，食其肉可長命百歲，活死人，肉白骨，神尊不知從何得來的古籍，他來尋視肉，是為将其煉化，為鳳凰重塑肉身。”

松苓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在這塗山上過了這麽些年，還從未聽說過有這麽個東西：“這玩意兒這麽神？”他瞪大了眼，“這玩意兒在塗山？我怎麽不知道！”

“你除了飲酒吃雞抓兔子，還能知道些什麽？”長離在人頭上揉了一把，“視肉就在長老床下的暗室中，也不知神尊是從何知曉，竟上門來讨要。”

松苓只覺新鮮不已，他頭一次得知塗山上竟也有寶貝，尋思着哪日同文弦說一說，能不能帶他下去開開眼。思及此他又想到了那石穴，以及石穴中坐着的神尊。

“可這跟你又有什麽關系？”松苓眉頭微挑，“他做什麽要問你同不同意？”

“你是傻的嗎？”長離用了些力道，又在人頭上揉了一把，“鳳凰是我父親，他問問我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說是這麽說，可松苓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他道：“鳳凰是你父親不假，可他問的是你‘同不同意’，而不是你‘想不想見見你父親’，他這話說的，好像只要你說了同意，他就要強取。”

揉狐貍的手一頓，長離垂眸看了過來。

松苓沒察覺到長離的目光，問道：“神尊有說過嗎？他要如何為鳳凰重塑肉身？”

“沒全說，他這個人精明得很，”長離沉聲道，“他只說了鳳凰的骸骨在他手裏。”

松苓聞言大驚，雙腿像是不聽使喚一樣停在了原地：“我以為你說鳳凰骸骨在嵛山，是因為他隕落在那，合着竟是被神尊收去了嵛山？”他還未從震驚中回身，便又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不對啊，神尊為何要收着鳳凰的骸骨？”

長離跟着松苓停了腳步，他收回了手，默不作聲。

“長離，”松苓的思緒不知轉到了哪去，他愣愣的看着長離，将那個他覺得最不可能的可能說了出來，“鳳凰怎麽生的你…？”

長離依舊不做聲。

“鳳凰乃上古神獸，并無男女之別，我說他是你父親，也只因為別人所描述的鳳凰皆是男兒身，其實…說他是你母親應當也不為過…”那個不可能的可能在松苓心中無限的放大，他有一絲驚慌，聲音不自覺的打着顫，“長離…你另一個父親…是誰？”

長離負着雙手，偏頭笑看松苓：“聰慧如松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松苓猛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嘶聲，一股冷風猛然灌進腹中，牙間一涼，他趕忙合上嘴，将長離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感嘆道：“長離…你真的是個神啊…”

“…”長離聞言只覺哭笑不得，“就算不是他，我也是個神啊。”

松苓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頭一次如此正視長離的身份。他又将人打量了好些遍，扭着身子走險些将自己絆倒。

長離想要扶他，他卻猛地拍開了長離的手，這一絆把他的神絆了回來，他倏然問道：“那你還要把骸骨取回來嗎？”

長離斂起笑，回答決絕：“取。”

風雪漸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