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銅鼎

松苓還是跟着長離去了丹穴山,那稚雞的滋味着實勾人,幾個月不曾去,松苓實在想得緊。

長離不知怎麽想的,竟用竹米釀酒,也不知是何時埋下的,今兒個開壇,實在勾人酒蟲。只是這酒頗烈,幾杯下肚,松苓已是半醉。

“長離啊,”松緊含糊不清,“你真的是神诶!”

這話他念叨了大半日,這不是半醉,這是醉的徹底。

夏末之時竹米收了不少,長離念着松苓好飲,失了神魂一樣釀了好些壇,而今開了壇他又有些後悔,縱着這人貪杯,這滿室的狼藉和迷糊的松苓還得他來收拾。

“是,是神,”長離順着人說,“是神又能怎樣?”

松苓趴在石臺邊上,望着瀑布,等着蜂鳥一旁斟酒,他道:“神鳥…蒸來吃好吃還是烤着吃好吃?”

當真是醉了,松苓腦中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蒸鍋,長離正老老實實的躺在裏面,頭耷拉在鍋邊,早已被他拔成了白條雞。松苓倏然驚詫,用力晃了晃腦袋,把這個荒誕的念頭給搖了出去。

“切片生吃吧,要不給你剁餡兒包餃子怎麽樣?”長離俯身向将人扶到石臺上,可松苓不老實,他換了好些姿勢也沒能将人抱起來,索性坐在石岩上,看着這人借酒撒潑。

松苓不搭他話,捏着酒杯,一轉身靠在了石臺上,酒撒出近半,袍袖沾染了竹米香。他側目瞥見了一抹青綠,接着他倏地擡手撐着長離的膝蓋,晃晃悠悠的起身,又晃晃悠悠的往那水簾走去:“我吃飽了,要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玩。”

說着他傾身拿過酒壺,盡飲最後一口竹米酒,這做派活像是那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尋着樂了,便把姑娘一丢,兀自往別處尋歡去。

“醉成這樣還回得去?”長離一把扶住站不穩的浪蕩子。

“回得去,”松苓撐着要往外走,“又不遠。”

長離輕聲嘆息,他道:“兩座山頭呢。”

“嗯,”松苓重重的點了點頭,他望向長離,眸光渙散,“才兩座山頭而已,你就是讓我現在去找淙舟,我也…去得。”

酒慣會麻痹人,松苓本不想在長離面前提淙舟,左右都是往人心窩子上捅,他并不想看着長離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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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醒了些,被自己吓的。

“你再溜下山去,我回頭就去同長老說,”長離捏了捏松苓的臉,有些熱,“走吧,我送你回去。”

聽上去長離并無異樣,松苓稍稍松了口氣,任憑長離牽着往塗山去,一路上他都不曾再開口,不時瞟長離一眼,生怕這人有丁點的不開心。

“我沒事,”這目光太灼人,長離想忽視都難,他嘆了口氣,揉了揉松苓後腦,“別把我想的這麽小心眼,心悅之人心中無我,這才是常态。”

他說的平靜,可松苓還是聽得不舒服,他想寬慰長離幾句,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夜色漫漫,濃雲遮月,風吹散了本機模糊的影,又被雪融開。

“做娘家人也挺好。”

長離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什麽?”松苓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毛太長堵了耳朵,風雪再冷,也不及這句話醒酒,“怎麽,怎麽就成了娘家人?”

長離挑眉,做驚詫狀:“難道還是你娶鳴滄君不成?”

“怎麽不行?”松苓駁他,“我可是跟他說過,我要把他帶回狐貍洞來生小狐貍。”

酒壯狐膽,他倒是什麽話都說。

聞言長離忍不住笑,可他瞧着松苓極為認真,又硬生生将他溢出一半的笑憋了回去:“嗯,行,”他拽回走歪了的人,“到時候可一定要記得請我來看…”

“請你來幹嘛?”松苓斜睨着長離,冷聲打斷他的話,“請你來看我與淙舟同房嗎?”

醉着的狐貍還是不要說話的好,一句話能噎死一片人。長離聞言霎時啞了聲,笑意垮在臉上。

松苓見他不答話,張了張嘴還要說些什麽,長離見狀猛地擡手捂住了他的嘴,進而封閉了耳識,将這人的胡言亂語連同風聲一齊阻隔在外。

“別說了祖宗,”長離拽着人,走的快了些,“沒人想聽你那些閨閣事。”

松苓傻樂一路,一路風雪不停。

狐貍洞前積着雪,雪中立着一人,站的筆直,腰間配劍,那盈潤的白玉佩壓着袍擺,不叫風蕩起,周身應是布下了一層結界,讓那風雪不得近身。

那人着着一身白衣,與淙舟極為相似,松苓醉眼看人,有一瞬怔愣,不過也只是一瞬。

不是淙舟,松苓暗下眸光,不自覺撅了噘嘴。

簡硯隔着風雪,聽見了淩亂的腳步聲,他聞聲回頭,迎上前來,目光掃過松苓,向着長離作揖拜禮:“尊…”

“別這樣喚我,”長離偏開了臉,眉頭微蹙,“我名長離。”

簡硯一怔,彎下的腰還沒起來,接着他又彎下去幾寸:“可…”

“沒什麽可不可,”長離極少如此不耐,他冷着臉,連半句話都不想聽這人說,“孔陽君為神尊座下三君之首,你這一拜,我可受不起,”他攙着松苓,繞開簡硯往狐貍洞去,“你記好了,神尊是神尊,長離是長離。”

簡硯看着滿目蒼茫,遠處的禿樹上落滿了雪,他收斂神色,站起身來,跟着長離一同狐貍洞去。

長離将松苓安置好,托起茶壺晃了晃,水聲陣陣,這個時候再泡新茶有些太晚,松苓醉酒易鬧,離不開人,長離索托着茶壺,将涼茶溫熱。

“還有事?”擡眸間倏然看見那跟進來的人,長離心道陰魂不散。

“不尋尊…不尋你,”簡硯驀地改口,“我尋松苓。”

長離一頓,茶壺險些脫手,他回首看向松苓,只見這人瞪着一雙迷離的眸子望着簡硯,那神情,像是初次見這人一樣。

“尋我?”松苓不解,“咱倆認識嗎?尋我做什麽?”

“應我師弟所托,給你送個東西。”簡硯擡手,靈氣流轉,掌心緩緩顯現出一只紙鶴。下一瞬那紙鶴像是活了一樣,扇着翅膀向着松苓飛去。

風灌了進來,紙鶴飛的不穩,松苓猛地站起身來,擡手欲接那紙鶴,指尖才觸及一個翅膀,那紙鶴便燃了起來,火苗自那翅膀燎過全身,紙鶴頃刻間化成了飛灰。緊接飛灰化為金芒,再空中炸開一朵不太絢爛的煙火,松苓看的正出神,猛然聽得兩句只有他能聽見的話。

一句知曉。

一句想你。

平素連話都不多說一句的鳴滄君驟然說想,松苓呆愣一剎,散了不多的酒氣像是又回來了一般,他垂下眼眸,若是仔細瞧去,便會見得這小狐貍竟然紅了臉。

“淙舟下山多日未歸,臨走時知曉我來,叫我把這紙鶴帶給你,”簡硯放緩了聲音,不似方才對着長離那樣拘謹,“還有一物,他說他要親手給你。”

“還有什麽?”聽見淙舟,松苓頓時來了興趣。

簡硯笑笑,輕輕搖頭,他賣弄玄虛道:“不可說。”

一句“不可說”勾起了松苓想去塗山的欲望,他本就日夜念着人,先下更是想得緊,他算了算日子,自中秋回來後,已是快有三月不曾見到。

情滋味難嘗,相思更難嘗。

簡硯把話帶到,向着長離淺淺行了一禮便要離去,今兒個為着等松苓,已然耽擱了太久,他這次跟着神尊下山,除了來塗山,還有別的事要去辦。

“孔陽君留步,”松苓見人要走,忙出聲攔人,“淙舟…什麽時候回?”

簡硯勾了勾唇,垂眸算了算日子,他道:“山下起了疫病,需要他去處理,不是太大的事兒,這幾日也該回了,”他又看向松苓,笑道,“下次傳音,他定會回你。”

醉着的狐貍容易羞,松苓聽着這句調侃,紅暈又爬了上來,他除了颔首,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等這陣羞赧過後,簡硯早已離去,只留下一聲輕笑。

長離瞧着,心下頓時了然,松苓這模樣必然是盤算着要去嵛山,今夜要是看不住人,明兒他便又要換一個錢袋子。

可這滑不留手的狐貍哪是他說看就能看的住的,不過打了個盹的功夫,便已是床上空空,石穴空空,那被窩還溫着,顯然,人還沒走遠。

長離又摸了摸前襟,錢袋還在,許是怕把他驚醒,松苓沒有拿。

他沒有追過去,而是放出了一縷神識去尋那逃跑的人,這一尋倒是讓他驚了一下,長離不免懷疑自己這盹到底打了多久,松苓已然近了嵛山腳下。

狐貍沒有迷路,這倒是稀奇的很。

再說松苓,猛地聽見了日日念着的淙舟,是半點睡意也無,他躺在床上看着老實,實則內心翻湧,神思早就飛去了嵛山下。

他一直在等,等着長離困乏的時候,可惜長離像是鐵了心的要将他守死,這一等便是等到了日頭西斜。

松苓躺得脖子發僵,酒勁早已過去,四肢都是軟的,肚子倏然咕嚕一聲,長離再不走,他都要餓了。

好在長離給了他溜走的機會,他這次怕吵醒了人,那裏還顧得上那錢袋子,他貼着石壁,眸光就沒從長離身上移開過,碾着步子如同登了臺的角,松苓緩緩溜出了狐貍洞,生怕出了一點動靜。

可一旦溜了出去,松苓便禦起一縷風,撒丫子就跑,像是那狐貍洞裏睡了什麽兇猛野獸,唯恐避之不及。

松苓極少禦風而行,這一路可将他累的夠嗆,好不容易爬上了那通天的石階,看見了山門,卻又被那阻山的陣法阻攔,松苓輕輕戳了戳門前的虛空,一點金光蕩起漣漪,自指尖散開。

他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石獸上,仰頭看了看樹梢半月,接着又嘆了口氣垂下頭,摸出一張符篆疊着紙鶴。

“來接我。”

他就想傳這一句話。

松苓像是怕這紙鶴飛不遠似的,疊的仔細又慢,不等他捏出紙鶴的尖嘴,長階下倏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簡硯背着一大包袱回山,正爬到一半,倏然瞧着一天青色影坐在石獸上,若不是那尾巴過于顯眼,他只當是哪個外門弟子。

“松苓?”簡硯卸下包袱挂在臂彎,“怎的坐在這裏?”

松苓瞧見來人,驀地笑了笑,他收起紙鶴站起身來,向着簡硯微微傾身:“孔陽君,”算是行了個禮,總之不太規律,“我想去找淙舟,可惜我上不去,這不,我正想給他傳個信叫他來接我。”

簡硯輕笑,上前兩步擡手覆上虛空,似是山風蕩動金波,松苓聽着簡硯低聲念了句咒,那陣便随着金波一同消散了去。

“上來吧,”簡硯半回過頭,向着松苓微微颔首,“淙舟今晨才傳音過來說事已辦妥,将要回山,你來的不巧,他應當還沒到,這信就是傳了他也沒發來接你。”

“那碰上孔陽君真是幸運,要不我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簡硯又溢出一聲笑,他沒再言語,只帶着松苓往般若岩去。

松苓跟在簡硯身後兩階遠,目光正巧落在那包袱上,包袱随着步伐輕晃,夜裏山林寂靜,包袱中器物碰撞的聲音格外清晰。

月色不明,松苓看的不太清楚,只瞧着那包袱像是兜着兩個球,球上頂出三腳,松苓微蹙着眉,尋思着這物件應當是一對鼎。

這鼎的大小看着也只能用來焚香,松苓擡眸看看簡硯的背影,想不出他拿這兩個鼎來供奉誰。

神尊嗎?

日日守着還要上香供奉?

這是有多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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