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救人
嵛山那邊倒是安靜好些,郁州的忙亂與驚慌絲毫惹不到這邊來,神尊自那日離去後便再沒回來過,竹樓前的結界都被撤了去,竹韻開始,簡硯正在菜地裏澆着水。
“什麽時候收?”竹韻抱臂靠在籬笆門上,白尾鹫歪着腦袋落在他肩上。
簡硯聞聲回頭,叫竹韻随手扯了跟竹葉叼在口中:“等師尊回來就差不多了,”他繼續澆着他的地,“你要是閑着,就幫我打桶水來。”
“我不閑,我要去竹樓裏找幾本書看。”竹韻站直了身子,抓過白尾鹫往天上一抛,白尾鹫被他這麽一扔,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叽喳這往竹林裏飛去,不時回頭瞪竹韻兩眼,卻也只換來一個白眼。
“你要去找什麽?”簡硯像是聽見了什麽奇聞異事一樣,一瓢水澆偏了地方,他回眸看向竹韻,瞪直了眼,全然不信他這個小師弟是個會看書的人。
“找書看,”竹韻挑了挑眉,“淙舟不在,你又不願下山,他所授的那些課可不就落到我身上了?我雖是不學無術了點,可也不能誤人子弟不是?符咒陣法诶,不看看書怎麽授課。”
說着他又挑了挑眉,甩開手去了竹樓。白尾鹫似是緩下了方才的驚吓,啾的一聲飛了出來,落在竹樓的房檐上,竹韻擡眼看向白尾鹫,只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竹韻本想同簡硯說明,他是來替淙舟找書的,可話到嘴邊猛地拐了個彎,他沒說實話。
身後傳來簡硯的輕笑,接着又是一瓢瓢的澆水聲,竹韻踏進了竹樓,他好久沒來過了,快要忘了那藏書所在,他在竹樓裏轉了一圈,倏然腳下一沉,踩到了一塊空竹板。
“師尊的書呢?怎的都沒了?”他探出頭去,見簡硯将那水瓢水桶扔回井中,正擰着袍擺上浸透的水。
簡硯聞聲擡頭,不禁嘆息搖頭:“在你左邊三步,那兒有一竹板,你把它掀起來,師尊的書都收在下面石室裏,”他瞧着竹韻一陣恍然,又是一聲輕嘆,“你還真是…算了…”
“別算了呀,”竹韻向左走了三步,正是那塊空竹板,“我文的不行,可武的不差呀,要不過會兒咱倆比劃比劃,你現在都不一定打得過我。”
竹韻用力一掀,那竹板紋絲不動,他咂咂嘴,手上凝了一股靈氣,再次卡住了那空竹板的邊沿。
“你與淙舟差不多時候上山,師尊教導也無甚差別,怎的就養成了一個…”他瞧着竹韻使足了勁兒去掀那竹板,忍不住數落兩句,可話還沒說完,就聽得竹樓裏一聲砰響,接着那竹板倏地飛出了窗去,竹樓後的竹子晃都來不及晃便應聲倒地。
竹林缺了幾根,倒也看不太出來。
簡硯生怕這人為了找幾本書再将竹樓拆了,忙走上前去,可竹樓裏那還有竹韻的影子,這人竟是連臺階都懶得下,一躍便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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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夫。”簡硯補全了方才沒說完的話,拂袖而去。
他沿着山路緩步下行,路過那竹林間的小路時停了下來,他駐足許久,望着那條小路,白日裏的竹林甚是惬意,碎光鋪灑青石磚,又覆上了一層枯竹。
簡硯像是入了定一樣望着那條小路,許久,他突然揮動衣袖,小路上的枯竹被悉數掃走,許久不見天日的青石磚又露了出來,簡硯踏上小路,一步一磚走的極慢。
竹韻說謊了,他是知道的。
這兩個師弟上山時還是兩個蹦豆子,一靜一動着實喜人,神尊并不會照顧那樣小的孩子,這兩個師弟算是他一手帶大的,就連這名兒都是他取的,兩個師弟的脾性被他摸得透,竹韻每次撒謊,那舌頭就像是失了智一樣,話變得極多。
符咒,陣法,竹韻千年來從不碰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也不是看上幾本書便能精通的,更不要說下山授課,他為誰尋書簡硯心裏明白的很,他身有禁制阻不了神尊,那便寄托于淙舟。
希望趕得上。
他走了許久才出了那條小路,青瓦房被山陰遮了一半,簡硯推開籬笆門,才踏進去一步,一只白團子便拱在了他腳邊。
湖泊盛光,只是這天似是有些陰了。
他有多久不曾來後山,簡硯自己都不清楚,他停了下來,拎起那只兔子揣進臂彎,合上眼,一手隐在袍袖中掐算。
他算了好些遍才睜開眼,手緩緩握成了拳,不過片刻便又松開來,像是洩了勁一樣。簡硯深吸了一口氣,将這山間清風悉數納入髒腑,接着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息,望着那青瓦房輕聲說了句:“別怪師兄。”
——
嵛山那邊只是有些陰,而郁州這處則是多日不見晴日,好似這九天的雲全都聚到了此處一樣,前幾日還只是陰了些許,今兒個竟打起了雷。
松苓累了好幾日,這才剛睡下沒多會兒,便被一道悶雷驚醒,他猛地起身,望向那被窗框住的天,迷糊道:“天黑了?”
淙舟就坐在他身旁,手邊放了一沓子藥方,這咒術說來也怪,靈氣可催其生瘡潰爛,可這凡間普普通通的草藥卻能止了這可怖的潰爛,淙舟已然改了上百次方子,可終是不盡如人意。
“時辰還早,剛晌午。”他提筆在方子上畫了一長道,又把方子放在那一沓子紙上,接着他摸了一張新的紙,輕輕蘸墨,從頭寫起。
“噢…”松苓看着天出神,十分敷衍的應了一聲,興許是這疫病擴散去了臨近的城鎮,他這一陣總是心神不寧。
淙舟聞聲擡眸,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狐貍,不由得皺了皺眉,心神也跟着不安起來。松苓那日為那書院的稚兒治好了膿瘡,那書院的小兒們竟都找了來,松苓看不得孩子們遭罪,無論那膿瘡輕重一律來者不拒,眼瞧着掌心的傷口就沒好過,淙舟心疼,卻也拗不過。
要只是這幾個小兒倒也不至于讓淙舟如此心焦,早知道孩子們總是愛玩鬧,且嘴上總是缺了那麽一把鎖,待到身體稍見痊愈,身上不見紅疹也不起膿瘡時,這幾個孩子便結伴上街上去玩耍,若逢人問起,他們便頗為“好心”的指了指那處早已無人的客棧,客棧中唯一點燈的那間房,便是可以救命的地方。
一傳十,十傳百,沒過幾日,凡是可以下地者皆奔着這客棧而來。
“手給我。”
淙舟擱下筆走到床邊,擡手就要去抓松苓的腕,可松苓卻抽手躲開,他将腦袋貼在淙舟腹部,擡臂環住了他的腰。露出來的腕上纏了一圈厚厚的白紗,紗上染着一道猩紅,松苓不願讓淙舟看見,他蹭了蹭淙舟的腹,想要撒個嬌躲過去。
這腕上的傷是昨夜留下的,昨兒個黃昏時淙舟才歸,一進門就見着這客棧中擠滿了人,來人是城西的一個富戶,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拖家帶口的來求松苓救命。
松苓就站在門口,被一幫人堵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白日丢了夜裏補,淙舟給他渡了再多靈氣也補不回丢失的氣血,九尾狐血何其珍貴,松苓雙唇到現在都泛着白。
這天陰的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客棧中沒有點燈,淙舟頭一次覺得這伏在地上喊着救命的不是人,而是那地獄而來飲人血,食人肉的魔,個個青面獠牙,張着血盆大口,恨不能将面前的仙君生吞活剝。
這不是仙君,這是救命的丹丸。
這富戶拖家帶口來了十數人,客棧本就不大,讓他們堵的更是沒了落腳處。淙舟怕踩到了這些人的手,掌中靈氣聚成一團明火,照着路,小心避着走。
“求仙君救命…”
一旁的老婦抓住了淙舟的衣袍,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淙舟俯身将老婦攙扶起來,見得她自額頭到右邊的唇角皆是一片潰爛,明火照亮了臉上的瘡,黃褐膿水似琥珀映光。
老婦這麽一抓,一旁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淙舟道:“放心。”
那老婦似是被疫病折磨怕了,緊抓着淙舟不放,整個人不住地哆嗦着,在那火光下,老婦額頭上的一塊肉無聲剝脫。
那塊肉懸在了眼前,鼻尖充斥着腐肉的味道。
“啊——!”老婦倏然失聲尖叫,她松開了淙舟,雙手虛捂着臉,露出的眼睛瞪得渾圓,大顆的眼淚砸了下來。
一旁的人都被吓得躲了又躲,淙舟在衆人的低語中捕捉到一聲輕嘆,他順着那聲輕嘆望去,指尖松苓轉身回屋,反手拔出桌案上的九思,屋中的暖燭被九思映出了寒光,下一瞬那寒光劃上了松苓的腕。
“松苓!”淙舟心口猛地一疼。
随着這聲“松苓”,客棧中靜了下來,圍在淙舟身邊的人給他讓出了路,可淙舟卻突覺雙腿沉重異常,竟是一步也邁不出。
衆人看着面色不善的白衣仙君,只覺這客棧中驟然冷了下來,耳畔繞着淡淡的水聲,衆人又一齊回首,望向屋內的人。
九思被染紅,鮮血凝在劍刃上,松苓拖過茶盞,一盞一盞的接着滴落的殷紅。
一共六個茶盞,一共六盞九尾狐血。
“拿去吧。”松苓站不住了,眼前猛然一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将茶盞向外推了推,又招了招手,示意那富戶進來拿走。
松苓這一跌,跌醒了一屋子人的魂,淙舟快步進了屋,袍袖一揮,在那富戶進來之前将六個茶盞送了出去。他偏頭不去看六盞鮮紅,可這一室的血腥味怎麽都散不出去。他擡手握住松苓的腕,緩緩渡了靈氣過去給人止血,掌心黏膩不堪,淙舟的手不自覺的發顫。
“我沒事,”松苓笑着寬慰他,“真的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說得輕巧。
淙舟看着松苓愈發白的唇,眉心緊鎖:“胡鬧。”
這人總能以各種方式讓他心急,讓他的心肝脾肺腎輪番的抽着疼。
待到那腕上的傷口不再出血,淙舟才将松苓打橫抱起,繞過了桌案,向着那床行去。
他一直沒有回頭,沒有分給外面那些人半個眼神,他将松苓穩穩放在床上,手一揮,便将房門關了個嚴實,順帶落了鎖。
若是淙舟回頭看一眼,便會見得門口的人染了滿臉滿身的血,血腥彌散,比起方才,更像是渴血的魔。
松苓睡了一覺又一覺,每一覺都睡不踏實,不過每一覺醒來淙舟都在身邊,不是在伏案書寫,就是坐在床邊假寐。
窗外的雷劈破了天,又有濃雲向着郁州聚來,松苓貼着淙舟的腹,回首瞧見了雲間細閃。他眯了眯眼,擡起頭來,眸中疲累盡顯。
“我好像猜到了。”松苓笑了笑,疲累消下去一些。
細閃如蛛網般四散,玄雷滾滾不絕于耳,淙舟摸了摸松苓的頭,掌心靈氣流轉,暖着松苓的身。
“嗯,”淙舟道,“你的天劫要來了。”
松苓合上眼眸,側過頭來在淙舟身上蹭了蹭。
來的真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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