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交易

淙舟二人在郁州閉塞視聽，殊不知大都內也已有人起了紅疹，各地州府早已遞上了折子，要麽是請皇帝派禦醫前去救人，要麽便是求那赈災款，這疫病耗費錢糧人力，自郁州起的周邊各城鎮皆是千瘡百孔，瘡痍遍地。

朝堂之上一片喧嚣，這疫病似是控制不住一般，擴散的愈發的快，老皇帝坐在龍椅上，一手撐着額，雙目輕合，眉頭緊鎖，瞧着也是疲憊極了。

他聽着堂下嘈雜，只覺頭痛欲裂：“衆愛卿可有赈災良策？”

老皇帝倏然發問，高臺之下喧嚣盡消，竟在剎那間安靜下來。老皇帝緩緩睜開眼，他坐直了身子，将堂下衆人看了個遍。

“我瞧衆愛卿商議的如此起勁兒，想着應是有什麽良策才是，”他雙手扶在膝頭，指尖輕點，“都別不出聲啊，說來聽聽。”

堂下衆臣皆相互對視一番，又起了一陣細小的喧嚣。

半晌，太史令持芴板上前，躬身行禮後，才徐徐開口：“回陛下，”太史令老了，說一句話還要喘三喘，“這疫病來的蹊跷，老臣夜觀天象，見西南方黃氣沖天，本應是祥瑞之兆…”

太史令又喘了喘，猛地提了一口氣，才接着道：“可這黃氣中又透出黑氣，黃中透黑，此乃黑黃二煞，主災病，為大煞，前夜，又有熒惑墜入西南，依老臣之見，這疫病既不是天災，也非人禍…”

這口氣用完了，太史令沒再言語，可這能上朝堂的人哪個不是人精，太史令言說至此，他們就是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太史令粗重的喘息萦繞朝堂，高臺下有泛起了細碎的言語，皇帝靜坐在龍椅上，珠簾後的眸子晦暗如深井，一直釘在太史令身上。

待到碎語消散，皇帝才問道：“那依愛卿所見，此疫病當如何？”

太史令又傾了傾身，手上的芴板險些要拿不穩：“依臣之見，這疫病既非天災，也非人禍，當屬妖邪所為，”他喘了口氣，“除掉妖邪，這疫病自然消散。”

自己猜着了，和被人點明了說出來的感覺就是不太一樣，這一陣陣的嘩然消了又起，吵的老皇帝頭痛不已，這大殿中似是悶了些，一旁的小內侍瞧着皇帝直捏眉心，自袖中摸出一把折扇輕輕扇動。

冬日的風有些涼，吹走了殿中的悶，老皇帝這才緩過勁來，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板，細聽着殿中的喧嚣。

太史局的天象少有不準的時候，可這神妖之說還是有人覺得荒唐，朝臣分成了兩派，商議逐漸變成争吵，倏然間虛空中傳來一聲輕笑，也被埋沒在争吵中。

老皇帝倒是聽見了那聲笑，他猛地站起身來，哆嗦着步子就往高臺下奔去，興許是他的樣子太過于有趣，虛空中又是一聲嗤笑傳來，要比方才那一聲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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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有朝臣也聽到了，朝臣仰首望向殿頂，又将那幾根立柱掃視一番，緊接着那老皇帝步履蹒跚的奔向殿門，他腳下不穩，左腳絆右腳險些把自己摔出去。

“陛下！”

第三聲笑似乎遠了些，朝臣驚呼着去扶人，卻被老皇帝一把揮開，他跌撞着爬起來，手腳并用，幾乎是爬出了大殿，大殿門檻建的太高，老皇帝一個不慎又絆了一跤，門口的青石磚太滑，直接将老皇帝送下了臺階。

冠冕都歪了，朝服也變得淩亂。

“陛下！”

朝臣一陣驚恐，他們何曾見過皇帝如此這般狼狽過，一衆人烏泱泱湧了出去，卻見殿外空空，皇帝早已不知去了哪裏。

臺上的小內侍怔愣良久，一衆朝臣也是面面相觑。冷風灌了進來，小內侍被凍得一個激靈，他回過神來，龍椅上的體溫早已散得幹淨，他看了看龍椅，又看了看堆在門口的朝臣，捏着嗓子輕咳了一聲，喊了句：“退朝！”。

皇帝都沒影了，這時候不退朝也沒別的法子。

把朝臣留在宮裏喝冷風嗎？這要是留到晌午，那就該開宴了。

再說那老皇帝剛滾下石階，一身的老骨頭差點散了架，還沒等爬起來，周身驀地起了一陣風，緊接着身上一輕，老皇帝只覺自己騰空而起，他是又驚又怕，一聲驚呼已經溢到了唇邊又被一陣冷風灌回了腹中。這陣風模糊了視線，他只能見得模糊的殿宇極速退去。

老皇帝被風送去了一處荒廢已久的大殿，殿中有一供案，案臺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上面還擱着盛放貢品的青銅盤，銅鏽滿布，也是積着一層厚厚的灰。

風至時，整個大殿的塵都被蕩了起來，老皇帝掩埋在塵中不斷的咳嗽，瞧那架勢，許是要把肺腑都咳出來。

“何至于激動至此？”神尊拂袖壓下了滿殿的灰，緩緩落在供案上。他坐可下來，斜靠在身後的高臺，神情散漫，半分神尊的樣子都沒有，“搞得如此狼狽，在大臣們面前丢了臉。”

“不狼狽不狼狽，”老皇帝聞言膝行轉身，他腦袋垂的很低，不敢去看神尊真容，“神尊顯靈，我豈能怠慢，自當…自當侍奉在側。”

神尊笑了笑，瞧着伏在地上的人，只當是蠕蟲。身後的高臺硌人，他不得已坐直了身子，長指輕輕一揮，只聽那殿門砰聲合了個嚴實，燭臺上放着些陳舊的燭，無風自燃。

燭光似鬼火，老皇帝不敢擡頭，落在背上的那道目光如有實質，戳的他挺不直腰，鼻尖都快要貼在地上。

“你緊張什麽？”神尊瞧着他這樣，只覺好笑，“你我之間不過是交易罷了，各取所需而已，何至于吓成這樣？”

“我…我…”老皇帝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哆嗦的險些要尿褲子。

“不過你也有夠貪心，既要國運，又要長生，要不我把我的壽數分你如何？”神尊倏然向前傾了傾身，“如此一來，你便可與天地同壽。”

神尊言語中盡是調笑，卻把那老皇帝吓得不輕，他哪敢奢望什麽分走神尊的壽數，更不敢奢望與天地同壽，他雖貪心，也不過是想再多活個幾百年。

老皇帝戰戰兢兢的擡起頭，撞上了一副笑顏，可那雙眸子裏卻不見半分笑意，冷如刀劍的眸光将他刺了個對穿：“不…”他怕極了，“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神尊斂去笑意，配上了一副同那眸光一樣冷的面容，“行了不逗你了，言歸正傳，前些日子我叫你靜待時機，而今時機已至，你有多少把握？”

老皇帝想起這事兒就一陣頭皮發麻，他想求個盛世安康，求個百年壽數，神尊應是應了，卻也提了個條件。

“我…我貼出公文，倒是有不少的人揭榜，我看了看，也有幾個道士本事不算小，可那狐貍…那狐貍畢竟是九尾神狐，”老皇帝擡眼偷瞄了神尊一眼，只一眼，便又将腦袋叩回地上，“我怕他們不是對手，再…再壞了神尊的事…”

是了，他想要百年壽數，想要國運恒通，神尊便要他去取一只九尾赤狐的尾巴作為交換，老皇帝聽了這要求便新生悔意，塗山離着大都不算遠，九尾狐他也不是沒聽過，那可是狐仙，哪是他說能取就能取的。

可神尊言已出口，也不是他能拒絕得了的。

老皇帝越說聲音越小，恨不能将腦袋伸到地下去，神尊嗤笑一聲，從供案上飛落至老皇帝身邊，足尖輕輕點地，他抓着老皇帝後頸，擡手揮開殿門，還不等人呼出聲來，便将人帶上了殿頂。

“啊…”老皇帝還未緩過神來，一睜眼便是那屋脊獸的屁股，驚呼聲洩了勁，他往下一看，腳下一滑，一片青瓦被他踢了下去，他忙抱住屋脊獸，坐在屋脊上不敢起身。

“出息，”神尊俯身拍了拍他的肩，擡手一指，示意他往西南看去，“黃黑二煞，你可看見那邊天上的雷？”

雷…

老皇帝只見得那片瓦藍的天上粘着幾片如碎帛的雲。

“算了，猜着你也看不見，”神尊似是極為失望，那眼神就像是看着不成器的徒弟。他收回手，擡至老皇帝面前，掌中赫然浮現出一薄薄的信封和幾張黃符，“找幾個厲害的，今兒個就走，往郁州去，守住郁州周圍的幾座山頭，小狐貍天劫将至，他定不會留在城中，況且他最近身體虛得很，天劫一過便再無還手之力。”

他将那封信個符篆交給老皇帝，身影逐漸淡化于虛空：“這符篆專克那狐貍，連同那信一起交給你的人，裏面記着一個陣法，可隐去氣息身形，”身影愈發的淡，“我那好徒兒日夜守在小狐貍身邊，這陣法到天劫那日再用，見你的人小心行事，機會只有這一次。”

老皇帝連連稱是。

“還有一句話，叫他們幫我送給郁州百姓。”

老皇帝一愣，茫然擡首：“什麽話。”

那快要看不見的人并未言語，只是笑了笑，就見那老皇帝霎時抖如篩糠，指節泛白，屋脊獸都要被他摳碎。

“可別忘了。”神尊又叮囑了一句。

身影消散，連帶着聲音一同飄入了虛空，神尊像是勢在必得一般，面上依舊挂着笑，不過他也的确是勢在必得，松苓來嵛山來的巧，讓他不用再往塗山跑，還省了心思去想別的法子。

神尊掐算着日子帶松苓修煉，為的就是要引來這被松苓拖了小半年的天劫，他又掐算着日子在郁州布下咒術，以淙舟做餌，引着松苓下了嵛山。

他已不知活了多少年，要看清一只小狐貍的心思還是容易的，松苓既然能憑着一只紙鶴便追來嵛山，那他就絕不會讓淙舟一人去郁州，這一點，神尊從未懷疑過。

他一步一步算的精妙，松苓也一步一步不曾踏錯。

神尊早已走遠，老皇帝還坐在屋脊上，捧着心大口喘息，有負責灑掃的內侍路過此處，正巧看見殿頂上張皇失措的皇帝，幾人驚詫一瞬，忙架起長梯将老皇帝接了下來。

反正今晨已經把臉面丢盡了，現下夜不怕再丢一些，老皇帝岔着腿坐在石階上，飛了好大功夫才緩過這口氣，他猛地站起身來，推開衆人，邊往那皇家道觀去邊吩咐內侍去備好馬匹幹糧。

與那幾個道士一同到郁州的還有竹韻的白尾鹫，那本書難找了些，竹韻花了好些時日，将那石室翻了個遍，才在一犄角旮旯裏的，一個不起眼的箱子中找到了淙舟若說的書封色黃無名，厚約一寸的書。

可長這樣的書估摸着有上百本，竹韻本想将這上百本書全給淙舟扔過去，可淙舟那邊忙，他也知曉，故而竹韻只是朝着那箱子踢了幾腳，便掀了衣袍一屁股坐到地上，靠着石壁，一本本翻看起來。

除去講丹藥功法的那些書，将所有講陣法的書歸成一捆，這一捆不多，也就三五本。他出了石室，一腳踢合了竹板，他沒走大路，而是去了一旁的竹林，二指圈成一個虛虛的圈，接着一聲清哨蕩動竹葉，白尾鹫掃風而來。

“快些去。”竹韻難得摸了摸白尾鹫的冠羽，白尾鹫一驚，掉了兩根毛。

竹韻将它往空中用力一抛，白尾鹫借着這力道直沖雲端，雲層之上傳來一聲聲啼鳴，竹韻仰首看了許久，直至那啼鳴聲随雲去了東南方。

此時已是黃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