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前夕

白尾鹫反應過來,吓得趕忙往外飛去,這封山大陣可不是鬧着玩的,封山不只是封住這座山頭,而是将這座山頭的千百生靈盡數壓在這陣中,不見雨落,不聞風聲,萬物不生不長,就連那歲月也止在了這一刻。

陣中不見天日,不辨年月,随便一個人被困于此處,早晚都會被逼瘋。

這陣布下容易,要破陣卻難,就是陣主本人想要将這陣撤了去,也要耗費不少修為。

白尾鹫飛的慌亂,生怕被鎖在這陣中,它還沒化形呢,竹韻還在等他回家吃飯呢。可那金芒彌漫的太快了些,它翅膀都要扇斷了也飛不出去。

白尾鹫向着那金芒叫了兩聲,漸漸慢了下來,反正狐貍也在這陣中,鳴滄君可能會不管它死活,但絕對不會不管狐貍,可就在它将要放棄之時,那金芒卻緩緩退了下去,八方陣符在一瞬間燃燒殆盡,山風再起,掀起一絲冷意。

封山大陣将成之時,血泊中的人倏然動了動,一只冰涼的手貼上了淙舟的手,淙舟指尖一頓,垂下眼,瞧見松苓偏過頭來,朝着他扯出一抹笑。

“沒必要…”松苓搖了搖頭,“封山陣…耗費修為…沒必要…”

“有必要。”淙舟捏了捏那只冰涼的手,說着又要布陣,只是還不等他掐訣,松苓驀地使了勁兒,将他一把握住。

“真沒必要…”松苓握這一下像是用盡了力氣,他斷了淙舟的決,下一瞬便松開來,“我能找到他…他染了我的血,還帶着我的…”

松苓驀地消了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他睜了睜眼,又阖上眸子,擡手覆上淙舟的眼,遮了人視線:“別看…”他氣息不穩,“小狐貍沒了尾巴,不好看…”

這話一字一句都像細針一樣直戳淙舟心窩子,眼前的手是那樣的涼,涼意冷了全身熱血,凍入他骨髓,那些細針戳了一下又一下,将人戳的坑坑窪窪,卻不見血。

淙舟拿下覆眼的手,将松苓握在手中,他不停的摩挲着,想要将這只冰涼捂熱,他俯下身,含住了松苓的唇,連同唇間的碳火味。這雙唇也是冷的,不見半點血色,淙舟渡過一口靈氣,想要給松苓添些生氣,可這靈氣就像泥牛入海,松苓周身經脈阻塞,這靈氣渡過多少,便洩了多少。

握着冰涼的手挪到了腕上,淙舟捏着松苓的脈,緩緩皺起眉頭:“還好,”他吻了松苓額頭,“符咒有時限,不會超過三個時辰,我先帶你回去,這兒太冷。”

這種符篆他見過,在那本色黃無名的書上。

“好。”松苓應了一聲,神思又逐漸渙散。

淙舟瞧着又要睡過去的狐貍,有些犯難,松苓傷的頗重,他或背或抱,不論什麽姿勢都能扯到這人一身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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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苓似是看出淙舟犯難,又提了提精神張開了手:“抱我回去。”

淙舟輕嘆一聲俯身将松苓抱住,一張黃符化成星點金芒自寬袖飄出,覆上了懷中人的滿身傷,稍稍減輕因着颠簸而引起的疼。

淙舟又踏進了那片黑暗,他這才發現這深洞竟拐了好幾個淺彎,洞外月兒明,只需拐一個彎,那明月便被隔在了外面。

“我想回家。”松苓貼着人耳輕聲說。

“嗯,”淙舟将松苓向上托了托,“待養好了傷,就送你回家。”

松苓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他搖得很慢,更像是在淙舟肩頭蹭了兩下:“不回塗山,回去了要挨爺爺罵。”

小東西這時候還惦記着會不會挨罵,淙舟垂首看了看松苓,不禁失笑:“那回哪去?”

“回…”松苓閉着眼睛輕笑,胳膊在人肩頭滑了下來,這個懷好暖,暖的他只想縮在裏面好好睡上一覺,“回後山,後山的酒還沒喝完,兔子還等着我吃,我覺得那小院子可以在擴的更大些,到時候抓幾只山雞回來養肥。”

“好。”淙舟應着。

他喜歡後山的那個小院,那小院裏有他幾百年來最幸福的回憶,他有一願…

“快到我生辰了。”松苓道。

淙舟一怔,自他及冠後便極少過生辰,更別說他已看了千年春秋,生辰是哪天他早已記不得,只記得是個還不算熱的天,那時百花方謝。

生辰這兩個字,竟有些陌生。

“什麽時候?”他問松苓。

“嗯…活了太久記不太清了,”松苓戳着淙舟胸膛,“只記得在年前,月亮快圓的時候。”

淙舟輕聲笑笑,懷裏的人暖了些:“松苓有何願?”

“嗯?”快要睡去的狐貍沒能聽清,“你說什麽?”

“我說,松苓有何願?”淙舟說的緩。

有何願啊…

那自然是有的。

“我想要一個後山那樣的小院,有酒有雞有兔子,當然還要有哥哥,”松苓累極了,呼吸都慢了下來,“足以…慰風塵…”

殘月懸于蒼穹,映着松苓蒼白的臉,他說着聲音越來越輕,腦袋枕在淙舟肩上,貼着那溫暖睡了過去。

白尾鹫追着血腥味趕來,見得松苓一身被浸染的殷紅,窩在人懷裏像個半死的人。淙舟白袍染血,玉佩上的穗子便随着步伐蕩在腥紅中。白尾鹫看着松苓身後垂落的狐尾傻了眼,血将赤滿打成了縷,三兩撮黏在一起,若不是那符篆,此時應當還在淌血。

它飛在松苓四周,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遍,它連翅膀都扇的輕了些許,生怕将松苓吵醒。

“去塗山找長離來。”

白尾鹫聞聲擡頭,只見鳴滄君還是一如往常,只是那眼中滿布的血絲将他的疲累與怒火暴露無遺。

白尾鹫扇了扇翅膀,正想往塗山去,可它才飛起不過一尺距離,就見面前的山倏然塌了頂,山石迸濺,叢林傾倒,激起的塵漫開方圓數百裏,那盛着清輝與火光的深洞霎時消失在眼前。白尾鹫左躲右躲,險些被山上滾落的巨石砸成了泥。

唯有淙舟周身落得安寧,他撐起一個不大的結界,隔絕了這地動山搖,給了松苓一份清淨。

天色将明,雲霞四籠,塵嚣漸落,久違的晴日終于露了臉。

長離沒有來。

白尾鹫也沒回來。

此時距離松苓渡天劫已是半月之久,月圓了又缺,松苓一直迷迷糊糊的,睡時多,醒時少,偶爾醒的稍久些,卻也說不上兩句話。

而淙舟則是寸步不離,那些個來客棧讨血的人盡數被他擋在門外,他們想要活命,淙舟不是不知,可松苓若不是失了那些血,也不至于虧虛至此,以至于撐不住這天劫被人擄了去,他心中不是沒有怨氣。

怨衆生,也怨他自己。

這半月來,只要松苓睡下,他便去琢磨那藥方,幸好老天也沒再折騰人,半月下去,這駭人的疫病終是控制住了。

除了琢磨藥方,淙舟又将竹韻送來的幾本書翻了一遍。

“哥哥…”松苓又睡了一覺,今兒個他精神還算好,“倒杯水來可好?”

淙舟擱下書卷,端了杯清茶過去,将松苓扶起來,這茶被他用靈氣溫着,不燙也不涼。松苓渴壞了,接過茶盞一口飲下,他将茶盞擱在床邊矮幾上,拉着淙舟坐在床頭,他翻了個身趴在人膝頭,環着淙舟的腰不動了。

今兒個無風,暖日帶着窗棂的影,将這一室變得暖和起來。

松苓瞧着那桌案,面上摞着的藥方子又高了許多,一旁擱着硯臺,筆山上躺着一支還在淌墨的筆。

“我都不知哥哥還通醫術,”松苓在人腿上蹭了蹭,“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嗎?”

淙舟輕撫松苓的發,這幾日狐貍精神不濟,耳朵都是耷拉着的,他扯過被子給人蓋好,雖說是暖了點,可松苓穿的卻單薄,他道:“皮毛而已,不及長離。”

“長離那是承了鳳凰,”松苓轉了轉脖頸,仰面看向淙舟,“你是沒去過丹穴山,他住的那處石穴裏,有一整面牆的醫書,據說都是爺爺當年在神界廢墟裏扒出來的,他生來通曉此術,哥哥與他比做什麽?”

他驀地笑了一聲:“還是說哥哥吃醋?”

淙舟聞言一怔,小狐貍這九曲十八彎的心思他有些跟不上:“不吃醋,”他也笑了出來,“這都哪跟哪?”

看來松苓今日精神着實不錯,還有力氣與他說笑。

說起長離,松苓倏然想到那夜自山洞回來時,他隐約聽見淙舟要找長離過來,可這些日子都不曾見到人,松苓只覺是自己當夜太過迷糊。

“你是不是傳音給了長離,讓他過來來着?”他挑眉問道。

“嗯,”撫着頭發的手微微一頓,“我找到你的那夜,你半個人都踏進了鬼門關,我讓白尾鹫去尋長離,除了他,我想不到還有誰能把你拉回來。”

扣在後腦的手細細地打着顫,那夜的情形淙舟實在不願再憶起,渾身都是血的人和怎麽捂都捂不熱的手都叫他膽寒,後怕如海浪一陣陣襲來。長離不來,他就守在這床前,半步也不敢離開,生怕一轉身或是一眨眼的功夫這人就不見了。

直到那符咒失了效用,松苓醒來,他才稍稍松了口氣。

“別怕,”心悸從後腦傳來,松苓察覺到淙舟的慌亂,他擡手碰了碰淙舟面頰,出聲安慰道,“我說要死在你前面,但也不會這麽前,我要是就這麽沒了,你碰上別的狐貍了怎麽辦?”

手不顫了,淙舟在人後腦輕輕拍了一下:“胡話。”

“哪句?”松苓笑問道。

“哪句都是。”

松苓笑着爬起身,偏身坐在淙舟腿上,淙舟扶着他的腰,極力護着他身後的傷。

“鳴滄君竟還有這幅樣子,”松苓用鼻尖蹭了蹭淙舟鼻尖,“真是難得一見,不虧不虧。”

“被你吓的,”淙舟捉着那雙唇,那雙褪去冰涼,終于添了溫熱的唇,直至今日他才終于放下心來,“快吓死了。”

“還不是怪你來得晚。”松苓回吻過去。

淙舟抱着人,想要抱緊些卻也不敢,松苓身後的傷還是要多顧及些:“嗯,”還是熱乎的臉好摸,“怪我,我晚了。”

冬日裏不見枯葉飄落,倒也少了幾分蕭條,窗沒關的太嚴,松苓透過窗縫看出去,外面像是落了雪。

“下雪了?”松苓把頭靠在淙舟肩上,眸中帶了光。

“嗯,”淙舟說着松苓的目光向外看去,可惜窗縫被牆沿遮擋,他只能見得一窗的雪光,“昨兒個下了一夜,今晨才停。”

雪光落在床頭那本那無名書上,淙舟不動聲色的把書收進袖中,輕摟着松苓,他道:“我給長離傳了信,我要出去幾日,等他來後讓他守着你。”

“你要去做什麽?”松苓擡起頭來。

淙舟又把他摁了回去,把被子往上揪了揪,将狐貍整個裹緊:“不是什麽大事,回來再同你說。”

松苓心中頓感不安,淙舟從未瞞過他什麽。他擡起眼,睫毛掃過淙舟下颌,思索片刻,他沒再逼問下去,只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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