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斷尾
高道士藏在洞外的雜草從中望風,那矮道士則尋了一個巴掌大的石片,擱在石壁上一點點的磨。他丢了匕首,那高道士更是連半個兵器都沒有,他只得一邊聽着高道士的數落,一邊尋了這石片,尋思着磨薄了可以當石刀用。
“你好了沒?”高道士不耐煩了,扔了塊石頭進來,他們為抓這狐貍可是冒了好大的風險,還險些遭了半道天雷,到手的錢可不能讓他飛了。
矮道士又用力磨了幾下,接着用指腹輕輕劃過那被磨出的石刃,口中一邊念叨着“好了好了”,一邊往山洞深處走去。
方才被扔進來的那塊石塊撞在石壁上猛地彈開,在地上又敲出幾聲響,這幾聲響闖進了松苓的耳朵,他擰起了眉,昏沉的神魂被這幾聲響吵醒。
松苓毫無意識的揮了揮手臂,聽見了幾聲鎖鏈響,觸及了身下的一片潮濕冰涼。他猛然怔住了,鎖鏈聲驟停,他半睜開眼,奮力将渙散的目光聚攏,入眼的石壁不太平正,洞中潮濕,水珠沿着溝壑彙聚,一滴滴正滴落在鐵鏈上,那聲兒着實清脆,卻聽得人心煩意亂。石壁上映着火光,十分淺淡,火光與深處的黑暗交融,松苓偏了偏頭,望向幽暗的深洞。
脖頸被磨得疼,眉心蹙得愈發的緊,茫然的神思逐漸變得清明,他借着火光映出的影,瞧見了石臺邊上那根拴住他的鎖鏈。那鎖鏈粗的堪比嵛山上的青竹,且不只一根,鎖鏈一端被釘在地上,另一邊嵌着一極重的鐵環,環上畫着松苓看不見的血咒,五道枷鎖,将他的手腳脖頸皆束縛。
洞口那邊傳來了腳步聲,來人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松苓頓生警覺,猛地回首向洞口望去,他屏息凝神,想要調動氣海沖破這鎖鏈,可當他探向丹田時,卻察覺不到內裏半分靈氣波動,好似被人抽幹了一樣,周身經脈凝滞,別說靈氣周轉,他就是想擡擡手都要費好大的功夫。
擱在兩旁的手緩緩握成拳,後槽牙快要被他咬碎,他喉結微微一動,舌尖舔了舔幹澀的唇,下一瞬天松苓猛地怔住了,他察覺到口中彌漫着一股碳火味。
松苓輕輕咂了咂嘴,細細品了品這股碳火味,不是淙舟烤兔子的那種碳香,而是…很熟悉,但是他也說不上來。
“天吶!”那矮道士走進來,正撞上一雙狠辣的眸子,他不由得驚呼一聲,忙喚同伴一同過來,“狐貍醒了!诶你快來!”
那高個道士簡直要被他吵死,他撇了撇嘴,朝着矮道士的背影啐了一口,嘀嘀咕咕的走進來,不知在罵些什麽。
“你叫喚什麽!?”他猛地推了下那矮道士的肩,推得人一個趔趄,“一碗符水灌下去,你覺得他還能幹啥?瞧見那鎖鏈了沒?他現在連這玩意兒都掙不開,你就是現在把他宰了炖狐貍湯,他還得向你說說身上那塊肉好吃。”
符水,怪不得如此熟悉,那傳音的紙鶴燃起來時便是這個味道。松苓的目光在那二人身上逡巡,那二人隐于昏暗,他看不清他們的樣貌,片刻後松苓忽然舒出一口長氣,像是認命了一般仰面阖眸。
這二人抓了他來做什麽?
松苓腦中一片混沌,他實在琢磨不清。
“去啊,”高個道士見矮道士依舊不動,遂又推了那他一把,這次矮道士站得穩,一步也不曾挪動,“哎我說,你不會是不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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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道士點了點頭,他帶着十足的抱歉和恐慌,看了高個道士一眼。
“出息的你,瞧你這窩囊的樣,”那高個道士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他一把搶過矮道士手中的石刀,握在手中掂了兩下,“你不行就讓我來,到時候那些錢記得四六分。”
矮道士忙不疊的點頭,四六分就四六分,總比沾染上這未知的因果強,這可是狐仙,抓了人來已是冒了大不韪,再要傷了狐仙,怕是百年後不得好死。
高個道士嗤聲嘲笑,颠着石刀走向那石臺,他一手撐在石臺邊沿,微微俯下身,仔細瞅了瞅這小狐仙:“生的倒是好看,”他言語輕佻極了,“你們狐仙是不是都如此貌美?雌雄難辨?我也不是受過戒的道士,不過是尋個謀生的法子罷了,要不等你出去了,給我說個媳婦兒怎麽樣?”
說着他屈指劃過松苓面龐,被松苓偏頭躲開,這道士惹得他惡心,他真恨不得一口咬斷這潑皮的喉嚨。
“行了,不廢話了,你那位鳴滄君也該找來了,”高個道士站起身來,拿着石刀在石臺沿上剮蹭了兩下,“我不過是取點東西,很快,不疼。”
洞中安靜,襯得岩石剮蹭的聲音格外刺耳,松苓雙手握緊了拳,指甲深深的嵌入皮肉中,那粗重的鐵環磨的他手腕泛紅。
耳畔響起裂帛聲,接着那高個道士将一塊髒破的袍擺塞入他口中,不讓他喊出聲來,那袍擺上染了些塵泥,随着松苓下意識的吞咽劃過喉嚨。他想将這破布吐出來,可還不等有何動作,松苓猛地瞪圓了眼,下身尾骨處倏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
疼!!
好疼!!
真的好疼!!
疼的他想死!!
尾椎的疼沿着脊骨直沖天靈,指甲已然刺破了皮肉,松苓猛地咬緊了牙間的破布,喉中只剩下了低低的嗚咽,他根本喊不出來,若不是這袍擺阻擋,他說不準會咬斷自己的舌頭。
身下湧出了黏膩溫熱的血,蓋住了石臺的冰涼,鎖鏈晃動不休,卻又在下一瞬緩緩止住。越動越疼,松苓疼出了一聲冷汗,寒冬臘月的石洞裏本就陰冷,這冷汗一出,更是叫松苓在頃刻間汗毛樹立。
汗與血交融,糊了松苓滿背,他胸腔起伏劇烈,喘一口氣要斷三斷,他并不想哭,淚是疼出來的。
“這不就結束了?”高個道士揚了揚手中的狐尾,勾着唇,挑起了一邊眉毛,“走吧,把結界撤了,咱們趕緊走。”
矮道士已經走出兩三步,那一臺子的血着實将他吓了一跳,可聽見高個道士這話他又倒了回來。他看向石臺上奄奄一息的狐貍,多了那麽一絲同情:“就就就,就把他放在這裏不管了?”
“怎麽你還想守着他?”高個道士像是看見了個傻子,“然後等着鳴滄君來,把你一掌拍去輪回?”
矮道士連連擺手搖頭,忙往洞口走去。他走入了那片黑暗中,驀地停可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火光中的松苓,那人身下的血還在淌,氣息已然弱了下去。
他不忍再看,加快了腳步往洞口去。
高個道士摩挲着那條狐尾,雖說尾根上沾了血,可這皮毛依舊油光水滑,他聽聞九尾狐尾可煉利器,可護身消災,來之前又聽了那老皇帝讓帶的話,頓時起了貪念。
“你們九尾狐還真真是一身的寶啊,”他又靠近石臺,頗為好心的擡起同樣沾了塵泥袖子,給松苓拭去了額上的汗,“贈我一條可好?”
松苓擡眸,喘息逐漸急促,破布已被尖牙撕破,他早已洩了一身的勁,只得生生受着那再一次的劇痛。
高個道士掌心似是出了汗,沒能握住那石刀,刀刃磕在石臺上缺了一塊,變得不那麽鋒利。那道士撿起石刀,并不在乎刃上的缺口,他眸光實在貪婪,眼底映出了浴血的狐尾。
“得罪了。”他道。
疼!!
疼的想死!!
想拉着面前這個人一起死!!
熱血再湧,黏膩之上再添黏膩,松苓這次連打顫的力氣都沒了,破碎的吼聲混雜着細密的嗚咽,高個道士取出了他口中的破布,随手丢在了一旁。
那道士似是又說了些什麽,可松苓聽不清了,他像是被封在了一個罩子裏,除了身下的疼,幾乎五感盡失。那晃動的火光像是不存在,深洞中的滴水聲越來越遠,緊握的拳慢慢松開來,指尖微微一動,便能觸及身下那一片溫熱的血。
殷紅幹了一層,又覆上引得一層,淌到了石臺邊上,緩緩滴了下來,血總是要粘稠些許,比深洞裏的水滴落的要慢上許多。
松苓多想就這樣睡過去算了,可那痛感卻像鈎子似的一只牽着他,叫他睡不了卻也無法清醒。
淙舟下山下錯了方向,一路朝着山陽面而去,他沿着山路一寸一寸行去,恨不能将這山踏平了才好。白尾鹫飛于低空,一雙眸子如琉璃映月,它盤旋在淙舟頭頂,掃視着這片山林。
良久,它驀地停了下來,啼鳴一聲落在一低矮枝丫,隔着蕭蕭樹林,望向他們來時的路。
白尾鹫以生肉為食,對這血腥氣息分外敏感,朔風将遠處的血氣送來,雖然很淡,但是它嗅的出來。
這是狐貍的血。
白尾鹫猛地振動翅膀,叽喳叫着想要叫淙舟往山陰去。可它才回過頭來,面前驟然亮起一道白光,那光一瞬而滅,接着一陣山風動蕩,眼前已然沒了淙舟的影子,淙舟站過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個焦黑的圈。
縮地成寸,淙舟探出去的神識終于尋到了他的松苓。
白尾鹫站在那圈裏跳了幾下,又啐了幾口,這縮地成寸啓陣後也就用一次,任憑它啐幾口,那陣也不會再亮起,它還是要自己翻山頭。
它還在那裏啐人時,淙舟早已進了那處山洞。借着清輝,可見得洞口處有淩亂的腳步和拖拽的痕跡,再往裏走月光灑不進來,眼前逐漸蒙上了一層漆黑。洞裏太過潮濕,腳下像是踩着水,越往裏走淙舟眸光越冷,握着九思的手緩緩收緊,掌心被劍柄壓除了痕。
這洞當真是深極,當淙舟看見火光時已走了百步有餘,越往深處走便愈發的陰冷,寒氣随着滴水聲逐漸入骨,深洞中的石臺闖入眼眸。
石臺上的人似是沒了呼吸,胸腔看不見起伏,赤紅的衣衫掩蓋了血色,濃稠的血将衣袍黏在了石臺上,淙舟有那麽一瞬竟不敢上前。
鎖鏈上的血咒太過于顯眼,黑紅相伴,襯得那毫無血色的腕更加蒼白,淙舟抓着九思出了半鞘,劍刃劃過指腹,他在那血咒上添了幾筆。下一瞬,鎖鏈震蕩不休,淙舟的怒火再壓不住,他掌心一翻,鎖鏈霎時化成齑粉,靈氣推着塵撞上了石壁,整座山都跟着震蕩起來,山林欲摧,溪流倒灌,八張符篆自淙舟袖中飛出,如箭羽般飛出了山洞,釘在了這座山的八方。
金芒驟顯,自那八方符篆彌散上天際,白尾鹫瞧着夜穹被金芒染的斑駁,不覺傻了眼。
鳴滄君當真是生了好大的氣,竟要把這座山給鎖起來,去尋那兩個兇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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