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閃光

◎早上好◎

祝語真不受控制地站起來, 僵在原地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轉身出了書房。

她沒開客廳的燈，借着窗外如鹽的月色跌跌撞撞走到客廳陽臺窗前, 手掌撐在窗玻璃上, 低頭往下看。

路燈光線昏昧，她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燈下，肩膀上落滿昏黃的光。

那人若有所覺, 忽然仰頭朝上看。

一團光暈将他籠罩着，隔得遠，祝語真看不清他的臉。

她被刺激了一下, 慌忙往後退, 又拉上窗簾。額頭抵在窗簾上好一會兒, 才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縫, 朝下面飛快看了一眼。

看見他低着頭單手打字。

沒過多久, 她的手機亮了起來。

【我看見你了。】

【不用開燈了，我知道你在窗前。】

祝語真應激性地立刻合上窗簾。

對面頓了下。

【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在樓下外賣點的櫃子裏放了點東西, 等會兒我走了你可以下來拿一下嗎？】

手機屏幕瑩白的光映在她臉龐上，明明滅滅，她深呼吸, 又深呼吸，手指按在屏幕上，最後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回複。

隔壁班同學：

【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

祝語真沒回他。

在心裏數了好久的數，再輕輕拉開窗簾，發現路燈下他不見了。

她猶豫了好久, 還是忍不住換了雙鞋出門。到一樓, 她藏在電梯間裏好一會兒, 一直到電梯間的聲控燈都滅了，才悄悄走出來，走到外賣點的櫃子前，伸手往裏一探。

先摸到的是熱乎乎的東西。

取出來一看，是源香居的粥。

她怔了一瞬，把粥抱在懷裏，再摸索了一下櫃子裏面。

摸出來一個銀色的U盤。

她站在原地，忍不住朝門口的路燈望了眼。

時聿飛已經走了。

U盤和粥是什麽意思？

抱着粥帶着U盤上樓，粥放在玄關的櫃子上，U盤帶進書房裏插上。

裏面存的卻是二十多部電影4K資源，有幾部赫赫有名，曾在各大電影節獲獎無數，也有幾部投資很大票房很高但口碑不太好的，還有幾部太小衆她沒聽過。

搜了一下，她發現有這些電影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編劇——或者至少主編劇是同一個人：大名鼎鼎的編劇大佬陸觀。

她看過不少陸觀獲獎的電影。

時聿飛給她陸觀的作品是要幹什麽？

猶豫了一下，她撈起桌邊的手機，深吸一口氣，終于打下第一個字。

【時老師，U盤裏的電影是什麽意思？】

隔壁班同學：

【粥喝了嗎？】

祝語真沒回答。

隔壁班同學：

【把粥喝完我再告訴你答案。】

祝語真只好起身把粥拿進書房。拆開外包裝，粥還是溫熱的，米粥軟糯香甜。她下午收到制片人的語音之後就一直低落，沒吃晚飯，這會兒聞到香味，才突然感覺很餓，肚子也跟着叫了起來。

她眨了下眼睛眨掉水光，埋頭飛快把粥喝完，拍了張照片發給他。

語榛：

【可以告訴我了嗎？】

隔壁班同學：

【答案有點長。】

【可以打電話嗎？】

祝語真咬着嘴唇，打出一個字：

【嗯。】

手機鈴聲響起，她眨掉眼睛裏一層薄霧，用力按下接通。

兩端的人都沒說話，最開始是沉默。祝語真終于要開口時，時聿飛先說：“粥好不好喝？”

“……好喝。”

“外帶的沒有店裏的好，下次帶你去店裏喝。”

祝語真忍不住了：“時老師，其實我……”

時聿飛低聲說：“我都知道。”

祝語真一愣。這一刻她終于憋不住了，委屈和難過一浪一浪席卷上來，一整個晚上都沒掉下來的眼淚突然就止不住地往下滾。她慌亂伸手去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睜大眼睛無聲掉着眼淚，大腦突然有些缺氧暈眩，她聽見自己清晰的哽咽聲。

時聿飛說：“剛剛忘了給你放紙巾。”

“不是……時老師我……”她很難堪，“對不起，我有點沒控制好情緒。”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祝語真不自覺摳着手機殼上的挂飾，抽了下鼻子說：“好。”

“曾經有一個編劇，非常有天分，第一部 作品嶄露頭角時就十分動人。……”

這位編劇很有才華。二十八歲從劇組美術設計師轉行做編劇，處女作就展露了逼人的靈氣，得到了許多藝術片愛好者的認可，但因為題材原因沒能成功上映。

他剛入行的目标其實是寫一部能夠在院線上映的電影，于是努力學習好萊塢制片廠的故事經驗，運用在第二部 作品中，這一部電影果不其然成功在院線上映，票房大獲成功。

票房的正向反饋、市場的高度認可，讓他開始相信故事類型和技巧的作用。因為本身聰明熱愛鑽研，他的技巧越來越純熟，後續作品幾乎部部大獲成功，他成了所有導演都想合作的好編劇。

在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反對他，那就是把他引他入門、發掘他從劇組美術轉行做編劇的伯樂恩師。

老師反對他過度學習模仿好萊塢或者其他成熟編劇的經驗，反對在作品中過度注入其他人的創作理念。兩人的創作分歧越來越嚴重，最終決裂。

某一部作品過後，這位編劇突然開始墜落。

投資五個億的新電影巨大失敗，被指責炫技過度，故事幹癟蒼白。此後寫的劇本越來越蒼白，用掉了所有積累的人生經驗，只剩下劇作裏炫目的技巧。他陷入了巨大的瓶頸，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作，可是無論怎麽寫，都無法令人滿意……

還沒聽完，祝語真反應過來，遲疑地問：“這位編劇，是陸觀老師嗎？”

“是。”時聿飛頓了下，“他還有一重身份。他是你的大師兄，是關老師第一個學生。”

祝語真震驚了：“可是他和關老師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啊？”

陸觀是純正的商業電影編劇，關九仞的主要領域是偏向現實主義的藝術片。

時聿飛問：“你看過陸觀的《觀音廟》嗎？”

“沒看過……”祝語真遲疑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什麽，“這是陸觀老師的第一部 劇本？”

“如果你看過這一部，就不會說他和關老師風格不同了。”

祝語真怔了下：“可是陸觀老師各種采訪好像都說過，處女作是他最不成熟技法最粗糙的劇本，後續所有作品都比這一部更好。”

“我給你的U盤裏有這部電影，也有其他的作品，你可以自己對比看看。”

祝語真帶着懷疑擱下手機，點開電腦裏的《觀音廟》。

開始播三十秒後，她按了暫停。

她想了想，找出陸觀老師最近上映的電影，準備先對比看看最近的作品。

院線上映，三億票房的劇情片《再見，爸爸》，講的是一對有隔膜的父女不斷溶解誤會的故事。

可以看出編劇功底很深，雖然是個很簡單的題材，但結構、起伏、情節都安排得非常恰當。

——但就是因為太恰當了，有一種很強烈的技巧感。

這部電影成本不高，票房很成功，口碑也不錯，上映時全網鋪天蓋地的“感動”。最後的煽情環節，明明被期待和主角一起落淚一起釋然，祝語真心口微微發燙，可是眼淚卻怎麽都沒掉下來。

這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沒跟着哭呢？

她腦子裏還有點暈眩，平複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播放《觀音廟》。

《觀音廟》導演和演員都不出名，電影很小衆，祝語真沒在網上找到過資源，也沒怎麽聽人說過——

原來是因為，這是一部讨論男同性戀的電影。

陸觀學美術出身，電影的導演也是攝影師出身，電影整體構圖非常幹淨，帶一種毫不費力的缥缈和惆悵感。

整部電影都籠罩在朦胧的細雨中，一切都是迷蒙飄忽的，充滿如同夢呓的獨白和詩句，沒有進入劇情的觀衆會覺得有些不知所雲。

被山僧養大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年觀音亦男亦女，亦佛亦道，亦人亦獸，獨自在山間深寺中生長。

某日，邂逅了來山間寫生的美術學院教授。

年上者與年下者，成熟者與稚拙者，或者——人與精靈，某種隐秘的感情就這樣滋生。

觀音長到十七歲，沒有下過山。

直到教授遇見曠日持久不退的高燒——電影裏，發燒也許象征着愛情的煎熬——觀音騎着馬在山林間奔馳，第一次嘗試走進人的世界。他從精靈變成了人，第一天當人，突然頓悟了“愛”的滋味，如同烈火那麽煎熬，那麽痛苦，又那麽滾燙。

祝語真完全被帶入了情節和人物中。

當她看到觀音策馬在集市上飛奔、僧衣獵獵的畫面時，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哭得有點頭暈，呆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去衛生間好好洗了一把臉，再次回到書房坐下。

她打開自己的劇本文檔，深呼吸一口氣，開始重新審視它。

《觀音廟》有些轉場十分生硬，劇情也不算特別流暢，沒有雕琢，十分稚嫩。為什麽是它打動了她，而不是《再見爸爸》，這一部結構更成熟的作品呢？

好像馬上要抓住什麽了。

靈感就在窗戶紙後，只差一層就能戳破，她深吸了一口氣，盯着自己的劇本看。

這個劇本到底是差了哪一點呢？

她在心裏問自己，看到最後，作為編劇的自己會有“含淚的微笑”嗎？

似乎沒有。

——突然，豁然開朗。

關鍵就在這個詞：“含淚的微笑”。

是人物真誠的情感和痛苦打動了她，而不是根據各種經驗、依賴各種路徑習得的故事技巧。她的劇本之所以不動人，是因為技巧喧賓奪主，情節上的失誤源于價值訴求的失誤。

情感和痛苦的重量勝于其他。

她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回憶了自己過去看過的印象深刻的電影。從《肖申克的救贖》到《楚門的世界》，甚至情節最簡單的《怦然心動》和《初戀那件小事》，所有能夠在觀衆心裏留下印象與痕跡的電影，必然是以其人物和劇情牽動觀衆的心，而不是靠感官刺激。

——說到底，這與她最開始回答關老師的問題的時候總結出的“文化品質”有關。她看其他人的電影能想到，可是自己寫劇本時卻把這個關鍵抛到了一旁。

她好像真的明白了。

她想的是對的嗎？她這會兒不是很自信，删删改改地打字給時聿飛發信息，把自己對重寫《少女星》劇本的想法發了過去。

語榛：

【時老師，我明白你讓我看陸觀老師電影的意思了】

【我好像明白了我的問題在哪裏了】

剛發出去，她突然想起來看了眼時間，是淩晨五點。

太早了，她剛想撤回，對面卻秒回了。

隔壁班同學：

【不難過了？】

語榛：

【沒有】

【是我之前鑽牛角尖了，對關老師說話聲音有點大】

“隔壁班同學”拍了拍我

祝語真這會兒突然察覺出不好意思了，斟酌着打字。

【時老師】

【那個，你現在還沒休息嗎？】

【我發完才想到，是不是打擾你了？】

隔壁班同學：

【沒有。】

【我這裏也不大睡得着。】

祝語真有點疑惑：

【你不在家？】

【劇組今天排了夜戲嗎？】

不對啊，《電話謀殺案》基本沒有夜戲安排。是有什麽活動嗎？

好像也沒聽說最近有什麽重要的晚宴和公開活動。

隔壁班同學：

【不是】

突然祝語真想到了什麽。

她有點遲疑：

【你不會現在還在我家樓下吧？】

隔壁班同學：

【那倒不是。】

他頓了下。

【我在你家街對面。你家樓下不能停車。】

祝語真愣住了，唰一下站起來，跑到卧室陽臺用力拉開窗簾。

陽臺正對着對面街道，街邊的香樟與七葉樹影影綽綽，路燈藏在枝葉間，光線在濕潤的晨霧中浮動，仿佛一輪一輪水底波光粼粼的月亮。

時聿飛那輛熟悉的商務車停在路邊，而他站在樹下，就好像站在池塘有月光的水底，擡頭往上看。

若有所覺，好像在一排排或暗或亮的窗戶中精準地找到了她的那一扇。

祝語真瞪大了眼睛，一時間有些失神。

攥在手心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一低頭。

隔壁班同學：

【祝語真】

【早上好】

【 [哆啦A夢星星眼.jpg]】

作者有話說：

大家的評論我都有看到，所以我加更了。

我本來覺得不該解釋的，因為到了需要作者寫小作文解釋的地方，肯定是作者有哪裏沒有處理好。但想來想去我還是解釋一下：

首先大家有提到小祝從小語文成績很好，而且還寫了爆文出來。但實際上小祝高考沒有考好，加上寫了很多年只有一本爆文，其實她是比較失落的。她雖然平時很沒心沒肺很快樂開朗，但她內心是一直在尋找一些價值想要證明自己的，所以她會願意忍受這些寂寞。她的人設不是那種神擋殺神的大女主，會需要一個成長的過程。這是她第一次當編劇，不要把她類比顧漫大大那種有話語權的原作者，其實大部分網絡小說改電影電視劇，原作者都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所以她在組裏的地位只是一個剛入門的編劇，僅此而已。

其次有讀者大大說，如果被人指着鼻子罵，肯定不想幹了，會想轉身就走。制片人确實是指着鼻子罵了，但是關老師沒有罵，只是讓女主想一想到底哪裏不好，話很重，是重度的批評。正常生活中，誰不會遇見被上級和老師批評的時候呢？我寫畢業論文也被老師指着罵。如果想要小祝當場掀桌子然後打臉，其實我也能寫，但是，我在表達什麽呢？大家會從中感受到什麽呢？有大大說不當編劇又不是會死，但這是小祝的理想。我想說的是：真正的成熟不是遇見困難就想掀桌子就想去死，而是為了理想能一直咬牙忍受，回過頭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可以理解大家因為這個情節有點不快，其實只有一章，很快就過去了，小祝會繼續元氣滿滿。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故事情節需要而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