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閃光

◎再保一條。◎

祝語真怔住了。

某種情緒瞬間脹滿心口, 她遲疑好久，終于按下手指，發了條語音過去。

【你一整個晚上都在這裏嗎？】

隔壁班同學：

【我說我剛到, 你會相信嗎？】

祝語真咬住嘴唇。

怎麽可能信？

——可是, 他真的一整晚都在她家樓下嗎？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心口盈滿的情緒究竟是什麽，打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又一個字一個字删掉。

是那邊發來了新的消息：

【你沒事了就好。】

【現在你最需要的是趕緊補覺, 快回去睡覺吧。】

【可是你……】

【我馬上也要去片場了。】

祝語真念頭百轉千回，想問他是不是一整晚都在車裏沒睡，想問他沒休息好不會累嗎, 還想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第二天有排工作, 卻還是在她家樓下一整夜。是擔心她嗎？為什麽呢？

可是最終, 沒一句話好問出口, 她垂着頭糾結半天發了個哆啦A夢鞠躬的小表情過去。

語榛：

【嗯嗯】

她撐着欄杆，注視着樓底下。

時聿飛遠遠望了她一眼, 低頭鑽進了車裏。不一會兒轉向燈亮起，他是要離開了。祝語真有種莫名的鼻酸，咬着手背呆呆地注視着車影, 等那輛車在拐彎處消失，她才按亮手機，朝無人的樹影拍了張照。

黎明時分，照片顯影在手機上，光線是昏暗近于黑白的顏色。

空蕩蕩，剛剛站在那裏的人已經離開了。

可是他帶給她的情緒卻殘留了下來。

心髒滿盈着某種微妙隐秘的情緒, 漲漲的。

她把照片P上了電影字幕的黑底。

配字想了一會兒, 想到一句臺詞, 來自電影《雨中曲》：“Good Morning，It's great to stay up late.”

早上好，熬夜的感覺真好。

——因為一大早就看見了你。

發了朋友圈，随後拖着腳步上床準備補覺。

閉上眼睛前一刻，收到了一條新消息。

點開一看是張電影截圖。

來自可愛的電影《功夫熊貓》。

字幕是“Pandas sleep till past noon.So lesson number one is， ‘Go back to bed.’”

-我已經準備好接受第一天的熊貓訓練了！

-什麽？

-就是學做熊貓！掌握氣功，拯救世界！

-熊貓會睡到午後才醒。學做熊貓的第一課就是，趕緊去睡覺！

祝語真不知道他哪裏來那麽多電影截圖。

她躺在床上，舉着手機看了好久，忍不住笑了。

也翻出功夫熊貓的視頻，拉到他發的進度條後面，截圖。

-“Of Course！”

遵命！

她握着手機帶着笑睡着，夢見自己變成了可愛的國寶熊貓。

祝語真确實領悟了一個好的劇本究竟是什麽樣的。

她補完覺醒來就開始着手重寫自己的劇本。這一次沒像上一次那樣抱着炫技得到關老師賞識的心情寫，下筆時很平靜。

其實也不是說完全摒棄技法和經驗。

只是要把技巧藏得越深越好。故事的人物和情節是最主要的，或者說故事本身是最主要的，技巧、結構都是次要的，炫技容易本末倒置、得不償失。她就那樣按照最平常的順序一路往下寫，竟然比之前順暢無數倍。

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再也沒有什麽好糾結的，再也沒有什麽好懷疑的，把自己最想寫的故事寫出來就好了。

創作據說有三個階段。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她剛開始着手寫這個劇本時，是看山是山的境界，創作無非就是把她的故事按照制片人、按照主演、根據上一任編劇定下來的大綱寫完，創作的目的就是寫一個劇本，在寫劇本本身。

後來接觸到了關老師，她開始了解許多關于類型、關于結構、關于情節起伏的技巧。劇本在她這裏變成了一道題目，不再是劇本本身，是看山不是山的境界。這時候寫劇本，她知道要運用很多技巧吸引觀衆的注意力，什麽情節應該安排在多少分鐘，幾乎都有可以參考的經驗。但她忘記了劇本的目的是故事本身。

現在，她重新回到故事、回到人物、回到情節本身，回到情感本身。她不敢說自己真的到了第三重看山是山的境界，只是，這一次“把最想寫的故事寫出來”，已經和最開始時寫自己的故事的心境完全不一樣了。

她沉浸下來開始專心創作，進入了神秘的心流境界。

一直到特別晚，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寫了一整天，寫了快一萬字，飯也沒吃，水都沒喝幾口。

關老師說過的“緩進速戰”，意思是前期準備要盡可能充分，進入人物和劇情要緩慢，确保完全進入，但真的開始寫作的過程要迅速，不能拖延。

也許就是她現在這種情況。

因為所有想寫的、要寫的、能寫的都已經了然于胸，靈感如流水傾瀉一地，只需要不斷地把情節轉化成文字就可以。

她只寫了三天，就成功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

這三天裏，接到了好幾個制片人打來的電話。

寫完她第一時間就把劇本發給了制片人，還附了一份很長的解釋。

她其實已經盡量在寫的時候就努力靠近制片人的要求了，但劇情并不是越甜越寵加很多慢鏡頭轉圈的劇情就越好。一個故事必須要有完整的邏輯，她相信這個劇本無論如何是真誠的打動人的。

她很坦然，她有說服制片人的底氣了。

劇本發過去之後，制片人竟然消停了。

只不過第一版劇本給制片人看是可以，但肯定無法達到關老師的要求。

還得繼續改。

其實她應該把初稿給關老師看的，關老師肯定會提出很多意見，她改起來會更有針對性。

但她想先多改幾稿，盡可能改好再給關老師看，也讓他對自己稍稍有些改觀。

是不能把初稿給關老師看了，就只有唯一的另一個人能給她意見。

劇本發給那個人，她以為頂多收到針對大方向的反饋，比如某個大情節的安排不太妥當，高潮不夠緊湊這種簡單評價。

沒想到的是，一打開文檔，竟然夢回被導師批改論文。

發過去發的是Word文檔，點開發現右欄全是批注和修改意見，細致到臺詞，甚至是用詞感情褒貶色彩和書面口語程度。

三萬字的劇本，批注寫了至少一萬字。

祝語真看完所有批注，整個人簡直說不出話來了。又是感動，又是震撼，語無倫次地發了條語音過去：

“時老師你……我、你怎麽寫這麽多……我都不知道說什麽……”

對面很快發來一條語音。

“我寫太多了？”

她貼在耳朵旁邊聽，還能聽見他背後的喧鬧聲，道具搬動的聲音，以及導演的大喇叭聲。

她不自覺咬着嘴唇笑，小聲回複：“不是啊，不是寫太多，是你……太認真了，寫了這麽多肯定花了好多時間吧？太用心了……我真的，都有點感動了。”

時聿飛問她：“就一點感動？”

“……就是很感動。你人真的太好了……”

“停。不要給我發好人卡。”

“不是！”祝語真趕緊說，“時老師我會好好改的，你每一條批注我都會認真改。……那個，我改完了，再給你看一遍？”

“抓着我一只羊薅？”

“你人好嘛。”

“……我人也沒那麽好。”

“那你答不答應？”

“答應你。”

祝語真心滿意足地挪動到文檔上，開始認真改第一稿。

改着改着，鬼使神差把自己和時聿飛剛剛發的語音又聽了一遍。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從自己的語氣裏聽出了許多撒嬌的感覺。

她捂住臉，額頭磕在桌子邊緣，閉着眼睛無聲地尖叫。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子自然地跟時聿飛講話啊。

劇本有些地方好改，有些地方不太好改。

譬如說臺詞對話，每個角色要有不同的特色，讓人一看到臺詞就知道說話的角色是誰，這一點要求就很難做到。

然而一個劇本憑什麽打動頂級的演員，讓他們願意來參演？無非是因為角色有一些閃亮的、尖銳的、不可替代的特質。

她改完所有簡單的地方，困難的部分需要一些靈感啓發。

想到了前段時間看過的青春片。

momo的片單裏的電影她已經看完了一部分。

也許看看類型片能找到一些靈感，她在網上找了片單裏兩部沒看的看完，剩下一部分小衆的卻找不到資源了。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她發豆郵問了問momo有沒有資源。

momo晚上才回複她。

【要哪一部？】

祝語真給她截了張備忘錄，裏面全是記下來找不到資源的片子，五六部。

momo：

【有些資源我也找不到了】

祝語真趕緊說：

【沒關系，那我自己再找一下！】

正版意識提高是好事，但是有些冷門的法國和意大利電影推廣到國內靠的全是字幕組的無私熱情，這些資源被屏蔽确實讓祝語真心痛。

又找了好一會兒，網上全都是“文件已中槍，未通過審核……”，祝語真有點煩悶，猶豫要不要去問時聿飛。

他肯定有。

可是，老是麻煩他，問他要幫助，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正想着，像心有靈犀，她突然收到了一條他發來的消息。

【改得怎麽樣了？】

語榛：

【大部分都改好了，但是我的靈感它突然離家出走了……】

隔壁班同學：

【去哪兒了？】

語榛：

【我在找，怎麽找也找不到】

隔壁班同學：

【看一些有啓發的同類電影試試】

他都這麽說了，祝語真也不猶豫了，把備忘錄截圖發給他，期待地問：

【所以你有沒有這些電影的資源啊？】

那邊頓了一會兒。

【全部？】

語榛：

【一部分也行】

隔壁班同學：

【很巧，我全都有。】

祝語真在心裏“哇”了一聲，不愧是時聿飛。這就是華語電影天降紫微星的閱片量嗎？

隔壁班同學：

【不過都是碟片。】

那邊微妙地停頓了兩秒，才發過來一句：

【所以，你要看嗎？】

全是碟片……難道，要去他家拿嗎？

這已經不是不好意思的程度了。祝語真覺得……覺得有點不自在了。

可是——

【想看。】

隔壁班同學很快發來一個地址。

祝語真心髒怦怦跳。

是他家嗎？

這都九點了，這麽晚去他家拿碟片，……是不是不好啊？

等等。她突然認出他發的那個地址了，不是什麽住宅區高級公寓，而在他之前讓她去聊劇本的那個開發區裏，就是她第一次見到關老師的那個地方。

隔壁班同學：

【這裏你上次去過，負一樓是我平時看片的地方。】

【碟片都在那裏。】

【你可以就在那裏把片子看完。】

祝語真也不懂自己怎麽突然有點失落。

飛快回了個好，又發了個哆啦A夢鞠躬的表情。

對面回一個可愛的哆啦A夢星星眼。

【也可以帶着電腦和手稿，就在那裏寫劇本。有寫東西的地方，也可以休息。】

應該算是時聿飛的個人工作室吧？

祝語真第二天一早就背着電腦趕到了工作室外面。

地下室不從正門進去，從側門繞路才能下到下面，入口非常隐秘，因此也十分安靜。工作人員給祝語真帶路，全程若無其事悄悄偷瞄她，很好奇她到底是什麽人。

因為地下室時聿飛幾乎沒有讓其他人進去過。

祝語真對打量和揣測的目光恍然不覺，目不斜視一路走到門口，工作人員替她刷了門禁卡。她正要進去，工作人員叫住她，遞了一張門禁卡給她：“老板交代您什麽時候想來都可以。如果有什麽需求就打前臺的電話，或者微信叫我。我們加個微信？”

祝語真跟她加了個微信好友。

工作人員收回手機，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眼神奇妙，明顯想問什麽，但最終還是憋了回去，轉身帶上了大門。

走廊光線溫暖明亮，指示牌一直指示着盡頭的看片室。祝語真興奮起來，輕快地走過去推開門。

燈亮那一瞬間，她就被震撼了。

因為這間看片室超出她想象的大。

來之前她以為最多就是家庭影院大小，沒想到竟然有中型影院大小，銀幕也是影院級別。

四面牆壁都是吸音材質，完全聽不見外面任何喧嚷聲。整整兩面牆的各種碟片，按照地區和字母索引擺得很整齊。還有一面牆上擺的是……

祝語真仰頭，手指在一張一張藍光碟的脊背滑過。那是時聿飛自己的電影，各種語言版本。

從最早的《關于家庭》到最近上映的《殺手默示錄》，十分齊全。

她本來是應該專心找自己要看的青春片的。

可是、可是，看到他本人演過的片子，就有點忍不住想再看一遍。

這一面牆的各種版本，會不會有她沒看過的？院線上映的肯定是全都看過，非院線的藝術片也買過一些碟片收藏。雖然不好意思承認，但她可以說是演員時聿飛的影迷朋友了。他所有的電影她應該是都看過的。

……等等。

她指尖停頓在一張碟片背脊處。

抽出來一看。

盒子上寫着“困境與突圍·《關于家庭》幕後全紀錄”。

這是……《關于家庭》的幕後紀錄片？

有點好奇，這個确實沒看過。

不然先看看這個？

她花了十分鐘終于把影音室裏的設備調整好了。

碟片放進去，她在沙發正中央坐下，捧着臉靜待紀錄片開始播放。

時聿飛的職業生涯開啓得十分傳奇，和上世紀的大明星一樣，傳說他是在路邊被任導看中，讓他去試鏡，然後就得到了《關于家庭》的唯一主角這個名留影史的角色。

紀錄片不是從電影開拍開始記錄的。

開頭字幕：20100629.

字幕寫道：“電影即将開機，原定的男主角卻永久地缺席了籌備會。劇組只能重選第一男主演。”

祝語真立刻被激起了好奇心。

電影拍攝在2012年。也就是說，兩年後電影才開拍。

但在2010年，電影就已經做好了開機的準備嗎？

只是因為原定的男主角缺席，導致開機推遲？什麽樣的演員居然會拒絕任新言導演、關九仞編劇，拒絕這一部注定影史留名的電影？因為檔期？片酬？

永久缺席……

電光石火之間，祝語真突然靈光一閃。

她想到了一個演員。

被稱為路神的路盛。

路盛2010年自殺去世。如果路盛是《關于家庭》的男主角第一人選，那就說得通了。他的去世導致《關于家庭》無法開機，重新選角。

這也和《關于家庭》原版劇本的主角設定相符，原設定裏主角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性，就是配合路盛的年齡寫下的劇本。

紀錄片在自顧自播放。

《關于家庭》選角過程很艱難。最開始劇組是希望找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演員，已經成名的中生都希望競争這個角色，但都不符合導演和編劇的要求。任新言固執于尋找身上具備某種神經質的決裂感的男演員。

試鏡時有的演員可以通過演技表現出來那種着魔的感覺，但是，給人的沖擊仍然不夠大。

後來選角範圍放寬到20-45歲全年齡段，選角導演去了電影學院、舞蹈學院、音樂學院甚至體育學院等各種有可能的專業院校選角，網上也開放了簡歷投遞，幾乎篩了數萬封簡歷，仍然沒有選中合适的男主演。

電影籌備進度一度停滞。

峰回路轉是在電影的編劇，也就是關九仞，回到電影學院上課。

任新言導演去旁聽了一節課程。

紀錄片裏搖搖晃晃的鏡頭，是任新言習慣性的手持拍攝。

他的鏡頭鎖定住教室最後排靠窗位置一個戴好幾層醫用口罩的男生。

這個男生一整節課都沒有摘口罩，一直專心低頭寫筆記，偶爾擡頭聽課。

任新言的鏡頭本來是在漫不經心地記錄現場，卻在他擡頭那一剎那，立刻對焦對準了他。

那雙眼睛沒有看鏡頭。但被記錄下來的樣子，已經足夠濃墨重彩。

——任新言不是在大街上發掘時聿飛的，而是在電影學院戲劇文學課堂上。

紀錄片随後記錄了任新言手持着DV，去跟這個戴着口罩的男生搭話。電影學院的學生有誰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頂級導演呢？這個男生自然也認識他，只是沒有表現出任何受寵若驚，态度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淡，連口罩都不願摘。

任新言問他：“能摘一下嗎？”

他說：“家裏有人生病，習慣了。”

他拒絕了。

當然也拒絕了任新言的試鏡邀請。

他拒絕的是華語頂級導演，拒絕了來自天神的愛！任新言簡直不可思議，第二次找到他問他難道不想成為大明星嗎？又提到說去試試吧，出不出名不要緊，演三個月片酬一百萬不比上三個月課強？

他答應去試鏡了。

“但是我沒有演戲的經驗。”他提前說明。

任新言當然有心理準備，沒有任何經驗的導演系大一學生來試鏡，表現肯定不會太好。但他有信心，氣質和長相上符合他的要求，作為頂級導演的尊嚴讓他有把新人調教得無愧于大銀幕的自信。

紀錄片接下來就是第一男主角的試鏡。

祝語真屏住呼吸，幾乎和選角導演一樣進入緊張狀态了。

先是自我介紹。

到自我介紹的時候時聿飛剛摘下口罩，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試了一場戲，電影的女主五十歲的影後譚燕和他搭戲。本來目的是帶新人入戲，希望他能表現得稍微好一些。誰知道，他安靜看完劇本片段，閉上眼睛兩分鐘再睜開，眼神就變了一個人。

選角導演和任導都驚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完這一段試鏡，譚燕用粵語跟旁邊的第一副導演驚嘆：“這是你們從哪裏找來的新人？真的是新人嗎？”

任導按捺住興奮，若無其事地讓時聿飛回去等通知。

時聿飛就戴好口罩，禮貌告別然後離開了試鏡的房間。但劇組的鏡頭還在拍，外面在下雨，拍他的背影。他沒拿傘，一只手擋在頭頂，走進了大雨裏。

這個畫面和電影高潮部分，主角踉跄着走進大雨、走向命運的審判那一刻，構圖幾乎一模一樣。

甚至讓祝語真疑心，編劇是看了這一幕後來修改的劇本。——不對，不用疑心了，原版劇本确實沒有這一個場景，确實是後來修改的。

看完紀錄片的“選角”這一段，祝語真輕輕吸了口氣。

一直知道時聿飛是天賦流，但當他的天賦如此直觀地呈現在紀錄片上，呈現在她眼前時，她還是感慨。

人與人是不同的。

他為電影而生，他走在了自己的路上。

選角這一段結束後，紀錄片裏是主創籌備，導演編劇制片等等不斷開會，逐字逐句改劇本。

關老師寫的劇本，都要經歷整個主創團隊的逐字修改，她又有什麽矜傲的資格？

然後是開機。

時聿飛雖然有天賦，但他畢竟沒有拍過電影，一開始幾天走位總是找不準鏡頭。不過多觀察幾天，之後再也沒發生過這種事情。

他還有個缺陷，說臺詞聲音很小，收音明顯不如其他演員的聲音。

任導簡直莫名其妙，都不明白他怎麽會出這種問題。

問他，他低着頭說是因為很少跟人說話。

祝語真不知道原來他剛入行的時候竟然是這樣子的。

不過這個小問題很快被改正了，臺詞音量問題很好解決，只是他下了戲說話聲音還是比正常音量要小些。

很莫名的，劇組所有工作人員跟他說話時，聲音都不自覺變小，好像是一種默契的照顧。

……甚至有點像照顧流浪小動物。

電影繼續拍攝。

他化着主角受傷的妝容，站在攝影機拍不到的黑暗角落裏，靜靜地注視着所有人的忙碌，經常是抽離放空的表情。

紀錄片完整準确地記錄了他整個狀态，但沒人能分清他到底是入了戲，還是一直沒出戲，或者角色就是他本人。

仿佛每演完一場戲，都像是一場通靈。

紀錄片聚焦的是整個主創團隊的幕後工作，作為臺前的演員，時聿飛其實被整個紀錄片關注得不是很多。

紀錄片裏呈現的他，近乎是單純靠着天賦，靠着蒙主恩召的通靈，非常順利地把電影演到了後半段。

甚至連影後譚燕偶爾都接不住他的眼神。

祝語真默默感慨。

這種逼人的天賦和靈氣，簡直霸道得太不講道理了。

後半段卻遇見了一個瓶頸。

電影的高||潮部分。這是一段情緒非常激烈的爆發戲，有暴力沖突，雨戲加上夜戲，再加上情緒爆發肢體沖突，很難演繹。

紀錄片非常忠實地記錄了這一段整部電影最重頭的鏡頭是怎麽拍攝出來的。

第一條，時聿飛的情緒慢慢地往上推，到了一個臨界點爆發出來，表現得已經很好。但任導不是很滿意。

于是第二條。

第二條比第一條好，但任導還是覺得不夠。這是電影最高潮的劇情，需要最完美的表演，需要做到極致。

于是第三條。

其實對演員來說，一遍一遍重來都是常事。

但是這一場戲不同。時聿飛一直淋着雨，而且整場戲他都在挨打。前三條不是真打，任導覺得感覺不好，時聿飛主動提議真打，拳打腳踢，拳拳到肉。

本以為這樣感覺會更真實，但第四條卻還是沒過。

在祝語真看來已經足夠好，但任導卻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表演中有一些微小的瑕疵。時聿飛表現和前三條沒有什麽區別，他太能忍了，痛或不痛，真打假打，表演幾乎一樣，他缺少對痛苦的感覺。

或者，讓他感覺到痛苦的阈值太高了。

任導坐在大監前思考。

在片場導演就是一切，可以是皇帝，是暴君。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任何人會反抗和質疑，任導下定決心命令配角和群演，用力地真打。

沒關系，時聿飛你沒關系吧？沒關系就好。

——不用顧忌他，就往死裏打，像劇本說的那樣，真實，再真實一點，不要留手。

然後是第五條。

“咔”聲一落，時聿飛虛弱地睜開眼睛，忽然擡手跟導演說：“再保一條。”

任導看着大監，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說：“這條可以了。”

時聿飛堅持說：“再來一條。”

于是再來一條。

任導說：“這條過了。”

時聿飛擦掉臉上的雨水，說不。

不夠好。

還是不夠好。

能感覺到和最好的最終狀态有一種隔閡，不夠真實，也不夠激烈。

沒有敏銳的強烈的痛苦。

任導沉默很久，說那就聽你的。

數不清這一場究竟來了多少條。

紀錄片裏在下大雨，所有人筋疲力竭，時聿飛也近乎奄奄一息，似乎下一秒就要脫力暈眩。在精神緊繃到最極限時，人表現出來的是最真實最極致的痛苦。

某一條終于結束的時候，時聿飛渾身濕透躺在泥水地裏，擦掉臉上的污水，聲音輕得好像馬上要斷掉，說我覺得，好像找到了。

任導聲音發抖地說“這條過了”。

祝語真整個人也頭暈目眩，仿佛失重脫力地坐回原位。

他不痛嗎？

前面十條二十條，已經足夠好了，可以打到99分了。為了最後那一分精益求精，難道不痛苦不難受嗎？

紀錄片仍然在播放着。祝語真耳邊好像聽不見了聲音，也失去了對畫面的理解能力，只能本能地盯着屏幕。

她一直以為時聿飛是天才。

和關老師一樣，他在天才的領域，毫不費力就可以拿到普通演員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名留影史的好角色。

可是，把戲演到最好，對天才來說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的。他把自己逼入絕境，情感與體驗已經瀕臨崩潰，終于找到了最後的表演。

是的。

他什麽都沒說。

但是她已經明白了，最真實的情感和痛苦，才能夠真正地打動人。

好一會兒，祝語真忽然低頭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渾身發抖。

伸手一摸臉頰，摸到了一臉冰涼濕潤的水跡。

她抽噎着抽出紙巾胡亂按在眼睛上擦掉眼淚，忽然聽見了開門聲。

一扭頭。

有人推開了影音室的門。

作者有話說：

為什麽這章字數這麽多……搞得跟一天三更了一樣

總之感謝大家的理解，作者比較個人的想法能被包容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明天繼續晚上九點日更哦

這章繼續發小紅包~

感謝在2023-02-23 21:00:00~2023-02-24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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