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午時,小厮前來傳喚松釀去前廳用膳。她這才放下筆,長舒一口氣。

正在此時,範中正好路過她門前,便邁步進來。

松釀看見他,癟了癟嘴,陰陽怪氣道:“範公子,随意出入女子閨房不好吧——有失體統!”

範中腳步一滞,知她對昨日之事還有介懷,便站在原地,自覺轉過身,朝向門外。

“你說的有理,我确實不該未經你允許便進來,我昨日說話是有些重,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我一般見識了。”

松釀好笑地望着那個一本正經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不過是随口開個玩笑,這家夥竟也當真,真是個榆木腦袋!

“行了,我原諒你了,趕緊去吃飯,不然老松該等着急了。”

說着她繞過書桌,三兩步湊到範中身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範中吃痛,本能地皺緊眉頭,整個人微微蜷曲。他本就是個柔弱書生,常年端坐于桌案前,不事農桑。

況自他長大以後,便愈發喜靜,整日裏窩在屋內,不喜外出。

因為常年不曬太陽,他的皮膚也呈現出病态的白,顯出幾分陰郁。

“老松?”他輕咳兩聲,緩過神來,“你怎可如此稱呼松老爺!”

松釀見他又要好為人師,朝他做了個鬼臉,掉頭就跑,嘴裏還振振有詞。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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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中望着那蹦蹦跳跳的身影,神思恍惚,她還是如三年前那般無憂無慮,可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自由自在的少年郎。

三年前,松老爺帶着松釀離開範家,前往汴京。

臨行前幾天,他去求爹,希望和松釀一同入京。理由是想去看看京城的繁華盛況。

爹自然滿口答應,他本就是粗狂随性之人,平日裏除了對他作畫頗有要求,其他一概不予過問。

可族中長老卻一口回絕了他,原因無他,只因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肩負着光耀家族的重任。

範式一族,曾因他爹輝煌一時,卻也因他爹衰落至此。

他爹曾是宮廷禦用畫師,更是有着“南範北李”之稱,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好景不長,爹爹不拘小節、放浪形骸的作風終究不得久存于官場之中。

一場風波,爹爹被貶至金陵,從此範式走向沒落。

族人對爹爹有恨,恨他不懂變通的性子。

若是他懂得收斂自己,放低姿态,把家族利益放在心中,又豈會公然頂撞先帝,害得全家跟着他遷來金陵。

可他們卻也敬他,因為沒有他便沒有範式曾經的榮光。說到底,他們都要仰仗爹爹。

長輩已無指望翻身,便将所有的希望寄于下一輩。

可偏偏到他這一代,範式人丁單薄,僅有的五個子嗣前前後後夭折了三個,僅剩下他與堂妹兩根獨苗,得以健康長大。

況他又是爹爹的兒子,自出生起便繼承了他的光環。

仿佛他生來就該天賦異禀,就該成為下一個範寬。

可天意弄人,他偏偏一點繪畫天賦都沒有,甚至在族人的逼迫和爹爹失望的眼神中越發厭惡繪畫。

尤其當他看見從未拿起過畫筆的松釀僅用一年的時間便超越他時,他更加明白這條路不屬于他。

爹爹對他有多失望,便對松釀有多期待!

雖然剛開始他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看到松釀那雙看見宣紙畫筆就發光的眸子,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曾聽爹爹喝醉時與松叔抱怨:“沒想到我堂堂範寬的兒子,竟還不如你家丫頭,真是......”

他在松釀的光芒下越發晦暗,也愈發厭惡繪畫,以至于後來,他不顧長輩的訓斥,毅然決然地放棄了繪畫。

那段時間,松釀滿心歡喜地跟着爹學畫,沒人與他玩樂,他便只好将所有的精力投入書籍。

他漸漸發現了古人的智慧,開始意識到繪畫并不是這世上唯一的出路,只是他一直籠罩在父親的光環之下,忘記了外面還有更廣闊的世界。

憑借着過目不忘的本領,他在讀書一事上很快取得了傲人的成績。

年紀輕輕,便已是秀才。族人也終于看清了他的選擇,默認了這條康莊大道。

松釀走後,他被送去了白鹿書院學習。

三年的時間,他終于學成出師,也終于可以擺脫家族的束縛,到京城來與她重逢。

經此一事,他終于明白,要想自主就要先掌握權利。

倘若當初他可以不受族中長輩制約,便可一直待在她身邊。

“範公子,老爺叫您去前廳吃飯。”

松老爺見範中遲遲不至,便派春茶前來叫人。範中這才從回憶中抽離,沖春茶淡淡一笑,回了句:

“這就去。”

飯畢,松老爺去角店例行檢查。松釀回屋繼續作畫,範中閑來無事,便跟着她一道回了書房。

“你不用看書嗎?馬上就要殿試了。”

松釀在檀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立于桌前的範中。後者自顧自盯着桌上的宣紙發呆,輕聲道:

“你這畫技又上一層樓了。”

松釀頗為得意地揚了揚眉,笑靥如花般燦爛。

“那當然,我可是要超越老範的人。”

想到什麽,她神情暗了暗,目光如水,看向面前略顯落寞的少年:“你呢?現在還是不願拿起畫筆?”

範中搖了搖頭,慘淡一笑:“我還是更适合讀書。”

語氣中有無奈,有失落。

如果可以,他真想和松釀互換身份,這樣是不是就不會讓爹失望。

松釀:“那你喜歡讀書嗎?”

範中一怔,擡眸看向她,瞳孔微微放大。世人只知讀書是謀取功名的手段,也只會告訴他:“好好讀書,你必定前途無量。”

只有她會問:“你喜歡嗎?”

喜歡真的重要嗎?其實他曾經也是喜歡繪畫的,可他做不到讓衆人滿意,漸漸的便不再喜歡。

曾經他對讀書并沒有多少興趣,可當他成為整個鎮子最年輕的秀才時,族人皆以他為榮。

他收獲了豔羨的目光,同時也終于找回了遺矢多年的自信。

所以,什麽是喜歡?

如果做得好是喜歡,那他自然是喜歡讀書的。

“自然是喜歡的。”

松釀手中的筆一頓,頭也不擡,可範中聽見她說:“若是喜歡,為何猶豫?”

“......”

面對她的質疑,範中無言以對。

腳步聲漸起,春茶突然急匆匆出現在門外,輕扣房門:“姑娘,成叔來了。”

松釀聞言,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範中見她這般笑,便知她心裏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讓他在前廳等着,我馬上來。”

春茶回了個好便回去招呼成叔。松釀則拉開手邊的抽屜,将裏面厚厚一塔宣紙掏了出來。

“你這是要做什麽?”範中不解地問。

松釀朝他擠眉弄眼,用手掩住半邊臉,神秘兮兮道:“天機不可洩露。”

範中無語,見她慢慢悠悠地将畫卷好,放進畫筒,便忍不住催促。

“你不快點?客人可在外邊等你。”

松釀斜他一眼,一副你不懂的神情,手上動作沒有絲毫加速。

“我就是要讓他等,他不急,我就不能現身。”

範中擰眉,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三年不見,她行事愈發讓人琢磨不透。

半響,松釀才晃晃悠悠地來到前廳。成叔已經坐在那裏喝了兩盞茶,好幾次問春茶人怎麽還不來,差點就忍不住沖進去。

可惜春茶告訴他,老松外出巡店去了,他就不好只身一人進入內院。

況如今是他有求于人,自然應當放低姿态。

“小祖宗,你可終于來了,你再不來,我這醫館就要關門了。”

見着松釀,成叔立即放下手中的茶盞,站起身,湊到她面前。如今已是九月,天氣轉涼,他卻滿頭大汗,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

松釀見他這幅樣子,只覺時機成熟,便也不再賣關子,她指了指手中的畫筒,沖成叔挑眉:

“放心,有了它保證解決問題。”

成叔看看她,再看看平平無奇的畫筒,滿眼寫着不相信三個字。

松釀倒也不着急與他解釋,直接拉着他去了醫館。

這次再來,松釀明顯感覺店鋪生意又差了許多。對面人來人往,小厮忙前忙後,個個腳不離地。

再看天成醫館,門口羅雀。

裏面更是一派蕭條,只有零星的一兩個客人在問診。

小厮閑的在櫃臺打瞌睡,小雞啄米般上上下下、左右搖擺。

聽見腳步聲,他頭都沒擡,只是掀了掀眼皮,仍是一副未睡醒的模樣。

“客官,抓藥還是看病?”

成叔見他如此,氣得漲紅了臉,沖上去擰住小厮的耳朵,大罵:“你看清楚我是誰?大白天就打瞌睡,還有沒有規矩?啊?”

小厮這才清醒,吓得渾身一哆嗦,整個人因為耳朵被擰着,龇牙咧嘴地叫喚。

“掌櫃饒命啊,我不是故意打瞌睡的,主要是店裏确實沒人來,我這才......”才犯困!

成叔瞪他一眼,面上還是怒氣沖沖的,可手上的力度卻已卸去大半。

事實如此,他也不好将責任都推到小厮頭上,只是抹不開面子,不願承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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