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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有圓圓的月亮挂在枝頭，仿佛一個香噴噴的大燒餅，透露着誘人的金黃色，趙小初咽了咽口水，娘“噗”一下吹滅了燈燭，伸手不見五指。

月亮更加亮，趙小初翻了個身，肚子咕嚕嚕作響。娘嘆了口氣，躺在她身邊，溫溫軟軟的，世道艱辛，娘的身子是唯一可以抓得住摸得着的溫暖，是她唯一可以真真正正依靠的實體，趙小初往娘懷裏拱了拱。

娘一手拍着趙小初，一邊講故事，迷迷糊糊的，連娘自己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麽，大概是寫公主王子的老掉牙的故事吧。故事裏，妖怪搶走了公主，逼迫公主嫁給自己，公主抵死不從，最後還是王子勇敢地闖入禁區，殺死妖怪，救公主于水火之中……

娘困了，趙小初倒還清醒，稚嫩的童聲問：“什麽叫救人于水火？”

娘說：“就是把公主從困境中救出來。”

趙小初又問：“為什麽要救公主呢？妖怪不是也對公主很好嗎？為什麽公主一定要和王子在一起呢？”

娘含糊不清地回答說：“因為公主，就是要嫁給王子的啊。”

“為什麽呢？”

娘沒有回話。月光靜靜地灑在她們的被褥上，灑在娘的臉上，娘睡着了，第二天還有很多活要做，趙小初不忍心将她叫醒，只好在黑暗中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細細地思索：為什麽呢？為什麽公主就不可嫁給妖怪呢？為什麽呢……

想着想着，趙小初也睡着了，睡着了，就不餓了。

這時候她心中的那個王子，正是裴翊，她的镯子，也是裴翊給的，是當初落難的裴翊身上唯一的值錢的物件。

裴翊以前是京城人，天子腳下的，眼下也落魄不堪，他随着一種逃難的人逃亡過來。裴翊的父母都死在那場逃難裏，裴翊成了孤兒，一開始的時候，小孩子們對他這樣的外來人很是好奇，裴翊也不怯場，跟他們說起京城的富貴繁華，說起那一天他見到的金戈鐵馬，他總是一副壯志淩雲的樣子說，總有一天，京城會被奪回來的！

他說：“若那一天我是皇上，絕不會棄城而逃，一國之主，本應與國家共存亡！”

衆人嬉笑：“裴翊你這輩子也當不了皇上！”

六歲的小娃娃，口齒倒也伶俐，只可惜大家紛紛當做一個故事，也沒有人信，家家戶戶覺得裴翊行為不正常，紛紛告訴自家的孩子，離裴翊遠一點。

裴翊其實是個長的很好看的孩子，細致的眉眼，眼尾修長，高挺的鼻梁，整個人白白嫩嫩的，跟雙菱鎮的絕大多數拖着鼻涕的孩子們都不一樣，裴翊從來不拖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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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初是願意相信他的，相信他說的種種，同時趙小初也挺喜歡跟他一起玩，因為裴翊長得很讨喜。

于是剛剛好，裴翊跟趙小初這兩個不受待見的，自然而然湊到了一起，相談甚歡。裴翊長趙小初兩歲，親哥哥一樣寵着他，哪怕是遵從趙小初的意願，玩無聊透頂的過家家。

趙小初覺得這樣就很好，她沒有爹，但是她有裴翊。

公主有王子，她不是公主，但是她有裴翊，這樣就很好。只是每次娘見到她與裴翊一起玩的時候，總會流露出一種目光來，是一種悲戚，溫柔的憐愛，趙小初不是很懂那眼神。

她以為自己以後，會嫁給裴翊的。因為裴翊曾經在浸月湖畔發過誓的，兩顆小腦袋挨在一起，頭頂是巨大的垂下來的芭蕉葉，滿天的星鬥和潑墨一樣的夜空，他跟她說自己日後一定會娶她為妻，會讓她過上好日子，他要和她永永遠遠都在一起——這世上的海誓山盟，大抵都是如此。

後來某一年的某一天，那一年趙小初十歲，湖邊的柳樹抽了嫩芽，春之将至，終于挨過了寒冷惶恐的冬天，裴翊卻要走了。

據說是在一個夜裏，說是據說，是因為沒人能确定，只說突然聽到有些車馬聲音，第二天的時候，趙小初照常跑到裴翊住的破草棚裏，卻沒有看到蜷在稻草上睡覺的裴翊，他不見了，趙小初跑過去，在稀稀落落的稻草中央，看到一塊石頭，壓着什麽東西。

趙小初撿起來看，是一枚玉镯。

裴翊走了，走得那麽匆忙，都來不及道別，除了一枚玉镯，他什麽都沒給她留下，但是趙小初明白那玉镯的意思，他許諾過回來娶她，他讓她等。

蒼涼的古道旁，趙小初一個人，全身鍍了一層金色，依舊瘦瘦小小的，手裏摩挲着那塊玉。

她知道如果裴翊真的是乘車馬走的，那麽他一定會從這條古道離開。

玉面不平，有刻字，趙小初以前跟着縣裏唯一的教書先生識過幾個字，她看了很久，緩緩念道：“裴——翊——”

刻的是他的名字。

很久以後，她偶然聽到一句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說書先生搖着頭将一句詩緩緩念出來，她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裴翊留下的那枚玉镯。

那時候她相信，裴翊，定然不會失約。

更何況，他一次也沒有失約過，所以趙小初格外的相信，這次也不會的。她不知道裴翊去了哪裏，身在何方，裴翊這個名字對她而言太陌生，但是她相信裴翊。

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一次失約的，是她自己。

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陌生的聲音，煩啊，真的很煩，趙小初猛地張開眼睛，看見眼前人的一瞬間，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