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番外

穆娜和素心是大年初三才趕回的北京。

畢竟離開了有一陣子了。

雖然穆娜在阮氏現在已經無需像是年輕時那樣投入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但很多事情還等着她敲板。

素心先忙自己的事兒,她還是按照往年的老樣子,先祭祖,再回家。

這個時間,天氣還有些冷,素心到陵園的時候看着周圍略顯蕭瑟的墓碑,眼圈紅了。

她把二老合葬的墓碑周邊清理幹淨,撒上了她們在的時候最愛的清酒,喃喃的:

——爸媽,我回來看你們了。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她都會說這一句話。

只是以前是摟着爸媽說,如今,卻是對着冰冰涼涼的石頭墓碑。

“我和她回去過年了,呵,我哥又發脾氣了。”素心坐在地板上,她自己拿着酒杯一口一口的跟爸媽一起喝着:“何必呢?說了也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我就沒變過,如今歲數大了,越發的懶得改變了。媽,你要是在,一定會理解我吧……”

素家的人都長情。

素心的爸爸去世後不到二十四小時,素心媽媽就跟着去了。

素強雖然性格火爆,脾氣不好,但是對待嫂子也是百依百順,前幾年,愛人得了癌症,他哭紅着眼睛,握着她的手在病床前一陪就是無數個日日夜夜,終究是與愛人一起,創造了奇跡,從鬼門關中幸運的逃離出來,現在更是當做寶貝一樣呵護在手心,不敢讓生一點氣。

其實在素心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見過家人介紹的相親對象。

曾經有那麽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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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阮風和穆娜一家如此的幸福,她想要放手的,但總就是見過明月,星辰再亮也都會黯然失色。

她到家的時候,素強正抽着煙眉頭緊鎖的坐在客廳裏,家裏的溫度很高,他穿着跨欄背心,除了額頭的白發,讓素心恍惚間有一種看到了少年時哥哥的模樣。

“回來了?”

素強的聲音悶悶的,像是隔了已久的陳年舊鼓敲打出的聲音。

素心笑了笑,雖然爸媽已經不再,但是見到哥哥這世上跟她最親的人,她也是開心。

“姑姑。”

素強的女兒素年年從屋裏走了出來,她看見素心很開心,都要上大學的人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抱住了姑姑。

素心摸着她的頭發,“你個小機靈鬼。”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又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盒

子,“給,鼠年的禮物,拿走吧。”

素年年心滿意足笑着拿着東西就跑掉了,那歡脫的樣子像是一個前仰後合的小鴨子。

似乎一眨眼間,孩子們都長大了。

素強還在抽煙,他的眼眸陰沉沉的落在素心的身上。

素心不以為意,她同樣拿出一份準備好的禮物放在了茶幾上,“給你的哥,下窪村的特産。”

她的哥哥現在身居高位,什麽都不缺,她也沒有什麽好準備的,這樣的特産,讓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他還能感受一下新鮮。

素強點了點煙灰,“她呢?”

素心低頭整理着包:“在忙公司的事兒,下午會過來。”

素強蹙了蹙眉:“下午?”

哪兒有拜訪人找下午的。

他是個場面人,這些年,仕途方面又是春風得意,晉升速度讓別人望塵莫及,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架子。

素心看了看他:“哥,穆娜和我還跟以前一樣。”

她這話簡直是戳了素強心底那根紮的最深的刺,他用力的碾滅了煙頭,冷漠至極:“爸媽要是看見你一把歲數了還這樣執迷不悔,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他起身一言不發的離開。

素心低着頭,笑容僵在嘴邊,輕輕的嘆了口氣。

穆娜來的正是時候,她在院裏正好看見了這一幕,晨輝落在素心的身上,原本該是鮮豔的明亮,此時此刻卻多了些讓人心疼的黯然。

穆娜推開門走了進去,素心擡頭看到她驚訝:“這麽早來了?”

穆娜盯着她濕潤的雙眸,點了點頭:“嗯。”

她知道素家現在的排場。

也知道素強此時此刻的地位與心情。

穆娜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的妹妹守了判了一個人這麽多年,孤孤單單的,她怕是說出的話要比素強還惡劣。

雖然心中憤怒不甘。

但是素強還是出來了,他坐在了沙發上繼續抽煙。

素心有了笑容,仿佛穆娜一過來,她就像是變了一個樣子,跟以前一樣去廚房忙碌洗水果。

穆娜也是端坐着,她不是一個善于言談的人,高中的時候,她就認識了素強,甚至她跟素心的相識還是因為素強的介紹,當年,她們也算是無話不說的朋友,可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倆人的關系早就面目全非。

“筌姐還好麽?”

穆娜喝了一口茶開口了,她嘴裏的“筌姐”是素強的愛人,她們年輕的時候關系也不錯。

素強淡淡的:“搶了一條命回來,有我在,就算是這樣病怏怏的活着,也比我妹要好。”

這一開口就是火.藥味十足。

穆娜的眼眸垂了垂。

素強一肚子的火,他本來想要對素心發的,可是在看見妹妹額頭斑白的頭發時,他的所有怒火都變成了揪心的痛。

他身為素心的哥哥,尚且如此難過,當事人又該如何?

這麽多年了,他很想要問一問妹妹,她圖什麽,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穆娜低垂着頭,手輕輕的摩挲着茶杯,在素強的記憶中,這是一個驕傲倔強的女人,還從沒有見過她這樣低着頭落寞的樣子。

一個女人示弱,威力巨大,更何況是一個向來強勢的女人如此,素強感覺心口像是堵了牆,“穆娜,我就想要問問你,我妹妹哪一點配不上你?”

素心等了她這麽多年,難道就比不過一個死去的人。

是。

年輕的時候誰沒有海誓山盟,可歲月無情,又有誰不害怕孤單寂寞?

“原本就是我配不上她。”

穆娜真的有了變化,這一開口就讓素強的怔住了。

這麽多年了。

穆娜對于妹妹的問題,一直避而不提,如今,她居然如此的……卑微。

穆娜擡起頭,她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如今,雖然歲數大了,但那雙眼睛還是有着讓人沉淪的魅

力,“自始至終,都是我對不住她。素強,你如果有恨,盡管沖着我來,我請你……不要再去責怪她。”

她的聲音低沉,戳的人心悶痛:“她這一輩子過得太辛苦了。”

穆娜從來沒有跟誰說過。

她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素心。

無論是從身體還是心。

她有過丈夫,她的心也曾經完全給了他,素心雖然一直說不在意這些,可是穆娜在意。

如果她們真的在一起了,這對素心來說是不公平的。

穆娜的心或許可以被素心占有,但阮風永遠像是一縷清風,留有他的位置。

人都是自私的。

穆娜太知道深愛一個人為之癡狂的感受了。

如果是百分百的愛,一定會在意的,到最後,素心會被她傷害的更深。

素心不知道哥哥和穆娜都說了什麽,她端着水果出來的時候,倆人眼角都有淚光。

素心沉默了片刻,她坐到穆娜身邊,握了握她的手。

往事不可追。

中午,一家人到底是坐在一起吃了飯。

素強雖然歲數也不小了,但是還是豪情壯志的許下了種種,喝了酒,他難免話多了幾句。

從素家離開。

穆娜打電話安排了一些事兒,素心聽見了,她一臉的沉默。

轉過頭,穆娜看着她:“我一直想要為你做一些什麽,可是你始終不要,如今,你在這世上就只有這一個親哥哥了。”

素心明白她的性格,她輕輕的點了點頭。

年後,工作又忙碌了起來。

穆娜雖然嘴上不說,行動上卻為阮秋擋風遮雨,她是一個有計劃有恒心的女人,她要在女兒繼承阮氏

前,把整個企業給她梳理清楚,該清除的清除,該鞏固的鞏固,讓她順利無憂。

可到底是歲數在那兒。

這樣的忙碌了一個月,穆娜在周一的例會結束的時候,她往外走的時候,腳下輕飄飄的,到最後,身體似乎不聽了自己的使喚。

随着周圍人的驚呼聲,穆娜感覺自己陷入了黑暗。

這樣冰冷痛苦的感覺,她曾經經受過。

當年,阮秋十八歲的時候,穆娜就這樣陷入過黑暗。

那時候,她看見了阮風的背影,想要追着她的步伐前行,卻被素心的一聲聲哭泣叫了回來。

而如今。

黑暗之中。

阮風居然就那樣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笑容和煦溫暖,一如年輕時,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娜娜,來。”

穆娜看着他,眼淚不受控制一樣往下落。

阮風的眼眸是讓人沉溺的溫暖,“這些年辛苦你了,孩子她大了,我來接你團聚。”

穆娜的手不知不覺的擡了起來,可就在要放在阮風的手上時,她的心一抽痛,猛地又縮了回去。

……

醫院的門外。

阮秋哭的鼻子眼睛通紅,楚青緊緊的握着她的手。

病危通知書昨天夜裏就下來了。

醫生眉頭緊鎖,“穆總這身體……哎,年輕的時候就寒氣侵體,現在……有一些腔梗的症狀,心髒功能也……能不能醒來,看她個人毅力了。”

阮秋哭的黑天昏地,她就不明白了,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的殘忍?

還是孩童的時候。

她就沒了父親,跟媽媽這樣痛苦 彼此折磨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許的緩解,她怎麽能就這麽離開?

下午的時候。

醫生又對穆娜進行了檢查,他出來的時候對着楚青說:“雖然沒有醒來,但是平穩了一些。”

阮秋和素心在旁邊聽着都舒了一口氣。

阮秋咬着唇,她看着病房裏滿身都是管子,躺着的穆娜,呢喃:“醒來吧,醒來後,大不了我什麽都不怪你了……”

楚青看了看阮秋又看了看穆娜。

這一次,她擔心的不是阮阮,而是素心。

阮秋雖然難過,雖然痛苦,但她畢竟年輕,身體能扛得住。

可是素心阿姨……

她已經年過半百,從昨天開始就一滴水都沒有喝過,一直守在病房外,無論誰說什麽也不肯離開。

下午的時候,阮秋縮在門口的椅子上睡着了,她團成一個團,楚青給她披上了外套。

素心則是呆呆的看着病房裏的穆娜,眼淚似乎都流幹了,周身都麻木了。

楚青走到她身邊,“姨,你喝點水。”

素心動也沒動,她靜靜的看着穆娜。

娜娜……

別這麽殘忍。

不要一次又一次的丢下我。

楚青摟住她的肩膀,感受素心那份瘦弱,心酸極了,“姨,別這樣,穆總醒來了,還需要人照顧的。”

這話總算是讓素心有了反應,她緩緩的轉過頭,機械的接過了楚青手裏的水喝了一口。

那樣的動作,那樣的神情……

楚青有些害怕,“姨……”

素心看着她,又好像沒有在看,“青青,我很怕。”

楚青趕緊抱住素心,她的身體很涼很涼,沒有一絲溫度。

陷入溫暖的懷抱,素心的眼角一行清淚緩緩落下,“你們都認為……是娜娜離不開我,其實……是我離不開她,她如果真的走了,我該怎麽辦?”

她如果真的走了。

離開這個世間。

素心會活不下去的。

然後呢?

到了地下,穆娜與阮風相遇,更加的不再需要她。

那麽,生生死死,她都跟穆娜再沒有關系。

她深愛了執着了這麽多年的愛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

天地之間,素心凄然的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大半輩子了……

愛都給了她。

恨也給她。

現在,她已經不再奢求什麽,只希望倆人能做個伴,好好的活着,卻依舊是這麽困難麽?

穆娜整整昏睡了四天,素心每天都給她按摩身體,捏肌肉,知道穆娜好潔,素心每天給她洗臉擦身子。

阮秋好幾次要上手,都被素心攆走了,“你媽要強,你弄得不行。”

阮秋在旁邊看着,看着素心安靜的坐在那兒給穆娜剪指甲,看着她給媽媽梳頭發。

阮秋又落淚了。

下午的時候,趁着素心去上廁所,阮秋趴在床邊,對着穆娜說:“媽,你要不要這麽狠心?你忍心就這麽丢下我素心阿姨麽?我是大了,我有了青青,但是她呢???你就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個世上,你當年還有我,她呢?她可是什麽都沒有…”

那一天。

愈陽醫院流傳了一個神奇的故事。

一直昏迷的老人,怎麽都醒不來,硬是被親生女兒給罵醒了。

這樣的刺激療法,甚至在以後還一直在醫院裏廣泛應用着,最初的發明者就是阮秋。

穆娜醒來後,她雖然還不能說話,但是光是目光就能殺死阮秋。

阮秋站在楚青身後悲喜交加,“要是早知道這樣,我早點罵這老太太了,她怎麽跟年輕時一樣,吃硬不吃軟。”

楚青捏了她的臉一把,她看了看趴在床邊望着穆娜的素心:“阮阮,別叨叨了。”

阮秋:……

阮總就這樣被楚醫生給拖出了病房。

她原本還有一肚子話要說都被楚青給按住了,“這人好不容易被你氣醒了,你別再給氣暈過去。”

阮秋:……

她現在真的十分不招人待見。

病房裏。

素心一句話不說,她含着淚,一勺一勺的喂穆娜喝粥。

穆娜這一次醒來之後,跟以前不一樣,她求生欲特別強,特別配合醫生,讓吃藥吃藥,讓輸液輸液,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甚至半個月後。

阮秋和楚青瞠目結舌的看着穆娜在病房裏跳操。

是那種特別青春健美的操……

素心在旁邊看着,笑眯眯的打着節拍,穆娜一下下做的認真,她基本已經恢複了,要不是阮秋堅持,早就要出院了。

出院那天,天氣大好。

阮秋幫着穆娜收拾了行李,素心去跑出院手續,阮秋哼着小曲,心情大好:“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時候女兒的愛真的特別偉大,能把你從生死邊緣拉回來。”

穆娜看着阮秋,在楚青日日滋潤下,她變得越來越想讓人揍了。

阮秋勾着唇:“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沒想着讓你感激我,就是閑聊閑聊而已。”

穆娜淡淡的:“阮阮。”

阮秋擡頭,兩眼亮晶晶的:“嗯!”

哎,這老太太生了一場病之後變化這麽大,不會突然動情的跟她說一些什麽“寶貝女兒”之類的話吧?那她可受不了。

穆娜盯着她的眼睛:“說實話,醒來後看見你在床邊,我真的還想睡着。”

阮秋:……

穆娜:“我和你爸都不是這樣嘚瑟的人,我已經派人去查了,當年在醫院,是否真的抱錯了你。呵,你不用害怕,我也只是閑聊。”

阮秋:……

阮秋被羞辱的“嗚嗚”跑了出去。

素心拿着單子好奇的走進來,“阮阮又怎麽了?”

穆娜搖了搖頭:“沒事兒。”

素心笑了,她捋了捋穆娜額頭的散發:“你剛醒過來也別總欺負她,你睡着的時候,阮阮哭成個淚娃

兒。”

穆娜深深的看着素心,“我會好好活着的。”

素心驚訝的看着她。

穆娜盯着她的眼睛,素心與她對視片刻,抱了抱穆娜:“我知道,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活着。

穆娜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她緩緩的擡起了手,這麽多年了,第一次,主動的抱住了素心。

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 活着的勇氣。

給我不離開的信念。

她這一世虧欠素心太多了。

還也還不完。

她能做的就是活的久一點,久到能陪着素心走過這一生,不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不讓她承受自己曾經承受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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