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魏婧

王彥等人在半日內便将一應辦公所需都搬到了青山書院的松泉閣,安置妥當。

青山書院學子不多,如今先後迎進了淮陽侯謝晉和刑部侍郎王彥,仿佛蓬荜生輝似的,一連幾日都有小官小戶前來拜訪,不勝其煩。

然宋常山在這些方面,猶為“鐵面無情”,那些托事的倒也罷了,還有些送禮、閑敘、說媒之人,一概不放進大門。

時候一長,登門的人就日漸少了,書院也終于恢複了清靜。

這日,宋常山到松泉閣找王彥,問起闵如晦的事,王彥便道:“昨日侯爺已經差人把他送回了闵家。”

宋常山匪夷所思:“先前不是說這淮陽侯是個心狠手辣、睚眦必報的麽,他就這麽放過了姓闵的?”

王彥意味深長道:“二哥,你若看到闵如晦眼下的情景,定不會如此說……”

宋常山仿佛知道了他的意思,喉頭一緊:“此事不是你下令所為,但闵家人恐怕不敢對淮陽侯如何,反倒會遷怒于你,承安,你……”

他話未說完,有下人來禀報道:“宋書長,外頭有位姑娘家要見您。”

宋常山一滞。

他尚有些不可置信,那位“姑娘家”已提着裙子不由分說踏進了屋。

宋常山哪能不認得,幾乎是立馬擰起眉頭:“白小姐到這兒做什麽?”

王彥默默地起身要退避,卻聽白若秋冷冰冰道:“宋書長在此與人喝茶聊天,松快得很,怪道連自己的女兒發了高熱、昏迷不醒都不曉得了。”

“你說什麽!”宋常山倏地起身,“語嫣她眼下如何?”

白若秋無聲一嘆:“方才服了藥睡過去了,宋書長有空閑還是去瞧上一眼,畢竟是骨肉至親,書長如此屢次三番,別無端寒了那孩子的心。”

白若秋一向溫順,少有動氣的時候,她如今這樣冷嘲熱諷的态度,其實正是忍無可忍之故。

今日她本來是來看望語嫣,誰知迎頭就被告知語嫣給宋常山罰了禁閉。之後又遇上急得火燒火燎的紫扇,說是語嫣突發了高熱,幾個下人都尋不着宋常山,只好求助于她。

回想起方才語嫣那略微痙攣、不省人事的模樣,白若秋心下就是一緊。

事到如今,宋常山也顧不得與她計較旁的,只急匆匆往外走出。

含香院屋內,語嫣已經睡熟。紫扇在次間煎藥,綠韻陪在床頭看顧。

宋常山上前一看,見語嫣雙眸閉着,眉心卻似蹙非蹙,似在夢中仍有痛楚。

他頓了頓,屏退綠韻,拿過巾子替她擦拭額頭上的細汗。

語嫣隐約有所覺,嘴角輕抿,低低哭喊了一聲“娘”。

宋常山一震,險些将手裏的巾子抖落。

此時,紫扇正煎好了藥,端着藥碗往裏走,人才靠近珠簾,就聽得宋常山呵斥道:“出去!”

她擡頭一瞥,竟見宋常山的眼睛有些發紅,吓得直往後退。

宋常山素日最多的表情不過是皺眉頭,對着宋語嫣尤其不茍言笑,眼下竟如此……

紫扇嘆了口氣,端着藥出了屋子。

語嫣這一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宋常山倚在床頭,兩眼布着血絲。

她小心翼翼道:“爹爹?”

宋常山将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按:“再睡吧,爹爹在這兒,不妨事。”

語嫣睜大了眼,幾以為是在夢中,兩顆碩大的淚就從頰邊滾落,又怕自己哭哭啼啼的惹得宋常山不悅,忙胡亂擦了眼淚閉上眼,一動不動躺着,做出入睡的樣子。

宋常山見她如此,五味陳雜,伸手将那垂在一邊的小手輕輕握住。

*******

宋常山與白若秋一前一後走後,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光臨松泉閣。

此人藍衣玉帶,将一頭烏發以冠束起,露出俊朗鮮明的眉眼。

“王大人,你這兒看起來還不錯啊。”

王彥:“侯爺怎麽來了?”

謝晉:“府衙新遷,我怎麽也得給大人捧捧場。”

“那下官多謝侯爺賞臉。”

“你忙你的,我自己轉轉。”

謝晉“賓至如歸”地在這臨時書房內走來走去,一會兒翻書,一會兒去撥高幾上吊蘭的葉子。

雖然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彥也懶得揭破,只當此人不存在似的,低頭專心看手上的公文。

過片刻,謝晉忽而咦了一聲,從架子上拿下一個藕荷色的荷包。

“王大人,你也喜歡零嘴這類的小東西?我還以為……”

王彥看了一眼他手上:“是一位小友送的。”

謝晉目光一頓,撚了一顆來吃:“果然是……”

一擡眼對上王彥略帶探究的目光,就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在王彥身後的屏風處一轉,搖頭一笑:“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大人了。”

這副溫文有禮的态度,與上回夜裏威脅說要燒死人全家的樣子大相徑庭。

王彥颔首,似笑非笑:“侯爺慢走,下官有事在身,恕不能遠送。”話說得客氣,實則人連站都沒站起,只瞟了他一眼以作示意,敷衍得很。

謝晉一撇嘴,轉身去了。

他走到院子,幾個衙從見了他俱是如履薄冰,想到那日此人伸手卸掉闵如晦下巴的狠絕,簡直是心驚肉跳。

謝晉懶懶地掃了他們一眼,輕聲一嗤,漫不經心地往外晃去。

等走出院子,他擡起手掌,展開五指,手掌心竟團着一把話梅。

他今日過來,本是為趙澤的事。如今雖沒見着趙澤,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謝晉伸手取了一顆含在嘴裏,哼聲道:“臭丫頭,小小年紀就看飯下菜……”

*******

不日,闵如晦的死訊傳遍全城。

據聞,闵如晦被淮陽侯挑斷手腳筋脈,形同殘廢,回闵府後不堪重負,遂吞金自殺。

劉明遠:“這麽死了倒是便宜他,這小子原先可是想把整個衙門的人都燒死。”

“闵如晦的死恐怕沒有那麽簡單,”王彥道,“你覺得他是那種會尋死的人麽,聽說他剛剛被送回闵家的時候還揚言要報仇雪恨,如何一轉眼又吞金自盡?”

“你的意思是……”

王彥深深看他一眼:“這幾日須得小心闵家。”

兩人正在裏間說話,衙從急急進來道:“二位大人,外頭出事了,有位魏家小姐不知怎麽沖撞了淮陽侯,侯爺已放話要取她性命。”

兩人臉色一變:“帶路。”

青山書院門口,謝晉手提大刀立在一輛馬車前,那駕車的馬竟給他攔腰劈成兩截,門前血流成溪,腥臭四溢。

他的衣襟前和臉上都沾染血色,目光卻漫不經心,仿佛剛才舉刀殺馬的人并非是他。

馬被宰殺,那馬車也歪在一旁四分五裂。原本在馬車裏的那位魏家小姐正由丫鬟扶着癱在地上,釵環歪斜,滿身塵土,一聲聲地抽泣嗚咽。

書院的仆從沒遇到過這等情形,手忙腳亂地就去了松泉閣叫人。王彥與劉明遠到時,入目便是這樣的情景。

書院仆從見王彥到場,忙叫了一聲。地上癱坐着的魏小姐擡起頭看過去,見王彥豐神俊雅、儀表不凡,臉上微紅,忙垂下頭道:“還請王大人替小女子做主!”

這魏小姐是杭城出了名的美人,柳眉鳳眸,兼身姿袅娜,哪怕是在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也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韻致。

王彥掃了她一眼,看向謝晉。

謝晉咧嘴一笑:“王大人怎麽來了?”

劉明遠上前一步,給王彥一把拉住:“不知這位姑娘如何冒犯了侯爺?”

謝晉拿刀指着魏小姐:“我好好地站着,這女人偏要叫我讓路,我不讓,她便要叫下人拿鞭子抽我。這等刁民,留着也是為禍四方,不如一刀抹了。”

魏小姐驚憤交加:“大人,事實并非如此……小女子只是請侯爺避讓一下,侯爺便提刀相向,就算他是淮陽侯,也不該如此肆意妄為、罔顧王法。”

“說得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劉明遠道,“此事是誰做錯,就該是誰擔責,不論他是誰。”

謝晉眼神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王彥蹙眉看了看四下:“還有沒有人看到當時的情形?”

幾個仆從面面相觑,他們就是聽到驚叫響動聲才趕過來的,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場面一時陷入了寂靜。

魏小姐忽而仰起頭道:“士可殺不可辱,小女子願一死以證清白!”随後飛身而出,朝着書院門口的石獅子猛然撞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迅猛上前,快似飛燕,将她攬在懷中。

衆人定睛看去,上前救人的正是劉明遠。

王彥的眉頭皺得更深。

魏小姐顫着身睜開眼,見劉明遠正面帶憐惜望着自己,身子抖得愈加厲害:“你救我做什麽,讓我去死……”說到後來,語不成聲,掩面嘤嘤哭泣。

到這個份上,在場有好幾人都對魏小姐的清白深信不疑。

劉明遠将人扶起交由丫鬟,轉身正要說話,王彥先他一步開口道:“既然此事雙方各執一詞,又無證人,那便不能貿然下定論。這位姑娘受了驚,不如先回家去好生歇息,此事本官自會備案,不日再做決斷。”

謝晉:“若是這女人回去以後偷偷跑了又如何?”

魏小姐不可置信,幾乎氣得發抖:“你!”

王彥:“這就不必侯爺操心了。”

謝晉将刀扔到地上,兩手抱胸:“那我就等着王大人的好消息了。”

魏小姐擦去淚水,對着王彥盈盈一福身:“今日之事,多謝大人解圍,小女子感激不盡。”

王彥搖頭:“我并未幫你,你該謝劉大人方才救你一命。”

魏小姐一愣,再擡頭時,王彥已轉開目光去和衙從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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