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先斬後奏

語嫣從來沒見過陳瓒這副蔫頭耷腦的模樣。

身為陳家的嫡幼子,既沒有他大哥承襲家業的壓力,也不必像其他幾個庶子那樣戰戰兢兢過活,獨得長輩寵愛,可以說是陳家最順風順水的人。

語嫣與陳瓒也算是青梅竹馬,在她眼裏,表哥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喜怒都張揚無畏,何曾像眼下這般郁郁寡歡的。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只鬥敗了的大公雞。

“表哥,你怎麽了啊,是不是姑父罵你啦?”語嫣歪頭看他。

陳瓒搖頭嘆氣:“哪有,你別瞎猜,唉。”

語嫣哦了一聲,拉了張小凳子要坐到院子底下去曬太陽。

陳瓒嗔怒:“笨丫頭,我心情不好,你怎麽都不來關心關心我!”

語嫣一臉無辜:“是你叫我別瞎猜的啊。”

陳瓒一噎,半晌道:“那你過來陪我坐坐還不成?”

語嫣心不甘情不願地拖着凳子過去:“臺階上髒,我要坐凳子。”

陳瓒哼哼:“矯情。”

語嫣見他心情不好,也不和他計較,只扯了階下一根草,拿在手裏編圓圈。

“唉,”陳瓒嘆氣,“笨丫頭,你怎麽就這麽沒心沒肺呢?”

語嫣:“我還小嘛。”

陳瓒:“對啊,你還小……我已經不小了,人,都是要長大的。”

語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表哥,你能不能好好說話啊,你到底怎麽了……”

陳瓒扭頭看她半天:“反正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語嫣想把草戒指扔他臉上,又聽他道:“罷了,其實,是那個……孩子的事。”

“孩子怎麽啦?”

陳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了,孩子……沒了。”

語嫣給他這話吓了一跳:“沒了趕緊去找呀,是不是被壞人拐走了?”她想到自己上回在院子裏被人橫空擄走的事,此時還心有餘悸。

陳瓒扶額:“……不是那種沒了,沒了就是沒了,你……懂不懂?”

語嫣擰眉。

陳瓒只好道:“孩子過世了。”

語嫣一怔,然後臉色一點點變得雪白:“怎麽會……”

陳瓒輕嘆:“是啊,怎麽會……”

昨兒傍晚,桃溪在院子裏散步,突然滑了一跤,不僅摔破了頭,孩子也沒了。

陳瓒當時就在屋裏頭,他聽到外面的驚叫慌忙趕出去,看到桃溪身下滴湧的血,心裏就涼了大半。

更讓他透不過氣的,是桃溪的眼神,恐懼怨艾,還有一絲悲憤。

一瞬之間,寒意侵骨。

她不必多說什麽,只這一個眼神,陳瓒就知道這一跤并非意外。

至于是誰所為,簡直不言而喻。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大清,也不太想記起來。

只記得是,有很多盆血水進進出出,一院子的下人忙成一團。

他連進去看桃溪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陳瓒活到十五歲,從來沒怕過什麽,如今卻害怕桃溪的一個眼神。

對于這個丫鬟,若說有多麽喜歡,那是沒有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桃溪面前是不一樣的,因為桃溪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半大的少年,而是在看一個男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她全身心地依賴着他。

而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他還是搞砸了,辜負了她的信賴。

“那怎麽辦?”語嫣輕輕道。

陳瓒撲哧一笑,笑得有些苦澀:“你問我,我問誰去?”

語嫣覺得有些不好受。

她猶豫了一下,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頭發。

陳瓒沒有像往常那樣跳起來大罵,他出奇地安靜,任由她動作。

紫扇從裏間走出,望見綠韻垂首立在木門後面,似乎是在聽外面兩人說話,臉上就沉了沉:“綠韻姐,你在這兒偷偷摸摸的做什麽?”

綠韻忙側過身,仿佛不想讓紫扇看到自己的臉。

紫扇上前幾步,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說就往次間去。次間打着燭火,一進去就照出綠韻紅紅的眼睛。

紫扇:“你哭什麽,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綠韻瞪她道:“你這人真是好狠的心腸,咱們和表少爺認識這麽久了,他如今丢了頭一個孩子,還不許我傷心一會子?”

紫扇冷笑:“小姐和表少爺才是認識,咱們和表少爺算哪門子認識?”

綠韻被這話一刺,臉色煞白。

紫扇見她這樣失魂落魄,無聲一嘆:“到底是這麽多年的姐妹,我可不想看着你走錯路。表少爺是主子,咱們是奴婢,若你是在陳家,有那份心思倒也罷了,可你不要忘了我們的主子是誰。若是你真和表少爺有了什麽,咱們小姐也會被你連累!小姐年紀還小不知事,你難道還不知事?當初蘇嬷嬷是怎麽交待我們的你還記不記得?唉,你好好地想想吧,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下次你再這樣……我一定會禀報給老爺的,我說到做到。”說完也不再看她,轉身就出了屋子。

綠韻跌坐在凳子上,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飛落下來。

*******

是日夜,城東府衙內。

王彥立在堂檐下,遠眺天際。

這夜無星亦無月,天色格外漆黑。雲煙濃澤,輕風微微。

咔噠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個身披硬甲的魁梧身影扛着個麻袋大步而來。行走間,铿锵作響,打破了院子裏的平靜。

“果然不出你所料,”劉明遠把麻袋扔到地上,“這小子輕功不錯,險些就給他跑了,幸虧我早有防備。”

他看了看一動不動的麻袋:“啧,不會是死了吧?”

王彥:“解開看看便知。”

麻袋一開,劉明遠長臂一伸,将人拖出來。

此人容長臉,細長眼,生得一張天生帶笑的嘴,正是府衙看管馬廄的曹永華。

王彥打量了一眼他臉頰邊青紫的傷痕:“疼麽?”

曹永華瑟縮了一下,沒有吱聲。

如果先前沒有與王彥打過交道,此刻他必然會覺得眼前這青衫長立的男子溫吞無害,但是他心裏明白得很,此人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說什麽都是錯,最好的法子就是什麽都不說。

曹永華正鐵了心絕不開口,卻見王彥略一擡手,對劉明遠道:“連冤都不喊一聲,是他了,立馬處置了。”

曹永華一陣失語,反應過來才急道:“我有話……要說!”

王彥挑眉。

曹永華咬牙:“闵家手裏有一位世出無二的絕頂殺手,大人就不怕他找上門來?”

王彥不語。

劉明遠神色一緊,對王彥道:“你早就知道?”

王彥颔首:“趙澤就是被此人所傷。”

趙澤的武功如何,劉明遠還是知道一二的,能把他重傷至此,想來曹永華所言“世出無二”并非誇大。

曹永華:“二位大人若想知道,須放我離開,王大人是君子,只要您給一句話,小人就信你。”

王彥淡淡看他一眼,轉而對劉明遠道:“即刻處置。”

劉明遠張口欲言,對上他淡冷如雪的眼神,終究是把話咽了回去。

王彥轉身去到堂後,如墜雲霧的曹永華幡然夢醒,渾身血液倒流:“別……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劉明遠不屑:“現在知道怕了?”

王彥步入書房,早有一人坐在其中。

長眉入鬓,眸如寒星,是淮陽侯謝晉。

王彥:“讓侯爺久等了。”

“不會,”謝晉道,“快同我說說,你們是如何揪出此人的?”

王彥落座,抿了一口熱茶潤口,将茶杯放下後,才把目光落到謝晉面上。

謝晉不動聲色地看着對面之人。

烏發俊眉,面如冠玉,說起來也是個風姿出衆的美男子,卻總是着一身簡樸無華的青衣,話也不多,但凡開口,都是平和無波,一副不為萬物所動的樣子。

裝模作樣,深不可測。

謝晉在心裏默默給他披了八個大字。

“官衙若有細作,絕不會是在我和明遠跟前當差的人,”王彥道,“如今闵家丢了賬本,方寸大亂,又自以為有棋子安插在官衙可為所欲為,我只需放出一點與賬本有關的假消息,就能甕中捉鼈。”

謝晉悠悠一笑:“我聽方才那人所言,是知道殺手身份的,王大人果真不怕麽?”

王彥:“如何不怕,下官怕得很。”

謝晉眼皮子一跳,暗道:怎麽看都不像。

“不過,殺手是誰并不重要,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名字放走禍患。”王彥道。

劉明遠在外面處置完曹永華,走進屋,對着謝晉抱拳行了一禮,又看着王彥道:“這幾日我哪裏也不去,就和你一起,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王彥蹙眉:“不必如此。”

劉明遠:“要我說,何必如此麻煩,麻利點的把賬本直接交給上頭不就完了?”

王彥:“賬本事關重大,不除此人,不宜貿然遞呈。”

“那眼下該如何?”

王彥:“此人雖武功高強,到底不是真正的闵家人,他替闵氏做事不過也是受人之雇,侯爺想想,如果闵氏沒了,此人還需要繼續聽命嗎?”

謝晉雙眸微睜:“你的意思是……”

王彥放下茶杯,雙眸如清潭澄淨透徹:“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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