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綠韻

陳府。

自案子判決以來,陳府上下就如同陷入死寂,哀戚寥落。

語嫣是一日後才從宋常山那兒知道實情,震驚不能自已。親父殺死親母,簡直無法可想。

她想到陳謝青素日的儒雅溫柔,一時間無法置信,又思及陳瓒如今所承受的種種,更有心如刀割之感。

據聞,陳堯因此事遭受打擊,自暴自棄,成日閉門不出。因而這幾日陳家阖府上下一應事宜,皆由陳瓒接手打理。

原本陳家也有不少同姓親戚長輩,但只要一聽聞陳謝青殺妻之事,便都退避三舍,不肯出面幫忙。畢竟此事一出,陳家名聲盡毀,沒有人想受此牽連。

這樣一來,平素會到陳家走動的,也就只有宋常山父女和零星的幾個遠方親戚,這當中自然也不乏踩高捧低、落井下石之輩,都給陳瓒毫不留情地趕了出去。

語嫣前幾日跟着常山到陳府,連陳瓒的一面都未見到。這日她攜紫扇、綠韻二人前去,在陳府看到管事于堂前遣散下人,不由驚怔。

一問方知,這是陳瓒的意思。

陳家出此變故,名譽毀損,往後陳家子弟入仕為官便命途多舛。因此,陳瓒有意棄仕從商,變賣家産、遣散大半下人,僅僅是第一步。

語嫣雖對此不太懂,但也大概清楚她的這位表哥如今這是要挑起陳家大梁的意思。

她和兩個丫鬟站在如意院門口,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就見碧雲推門出來,看到她們,既驚又喜:“奴婢見過表小姐,表小姐來看咱們少爺的麽?”

語嫣:“嗯,表哥如今可還好呢?”

“少爺挺好的……老爺的事一出,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事事都扛得起,大少爺如今……唉,總歸兩位少爺中有一位能撐起來,我們這些當奴婢的也總算心安些。”

語嫣點點頭,見她消瘦不少,握住她手低低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綠韻:“碧雲姐,外頭那些下人真的都要走了嗎?這許多人都走了,府裏頭的幾位主子可怎麽好?”

碧雲連連搖頭:“那些人,說說是少爺放走的,其實不過是自己待不下去,他們見着陳家沒落,早就無心好好伺候。少爺說了,心都不在陳家的人,留着也無用,就讓那些想走的自己卷鋪蓋走人。”

紫扇:“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語嫣:“那表哥他最近可有為這些事……犯過狂躁?”

碧雲臉色一白,只搖頭道:“許是沒有罷。”

語嫣見她面容有異,不禁心生狐疑,卻聽她又道:“瞧瞧奴婢,竟忘了通報,表小姐院裏去,奴婢去屋裏幫您通傳。”

“有勞你。”

碧雲一走,紫扇少不得又将那些個見風使舵的下人兀自罵了一回。

綠韻卻是鮮見地沒有勸阻她,只是在一旁垂着眼睛,不知想的什麽。

不多時,碧雲從屋裏走出過來,臉上神情卻不太好。

“表小姐,”碧雲神色難看道,“少爺讓奴婢帶句話給您,他說……讓您往後再不要來了……”

語嫣一愣:“為什麽?”

碧雲紅着眼睛:“少爺沒說,只讓奴婢帶了這一句。”

紫扇忍不住道:“咱們小姐明明是特地來探望的,這算是什麽意思?”

語嫣忙拉住她:“罷了,表哥都這麽說了,自有他的道理,我們走吧。”紫扇見語嫣眼睛紅紅的又咬着唇,分明是倔性上來不願在人前落淚,當下也不再多做糾纏,拉着她手便往外去。

三人走到院外,還未出幾步,就聽撲通一聲,語嫣轉頭一看,才見是綠韻跪倒在地上。

“綠韻,你這是做什麽?”

綠韻擡起臉,竟是滿面淚痕,只望着語嫣聲音戚戚道:“小姐,奴婢想留在陳家……”

語嫣吃驚:“這是為什麽?”

“陳家下人盡散,只剩碧雲姐他們幾個,如何能伺候好這一大家子,奴婢自願留下,也算是替小姐盡一份心意……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罷!”

紫扇上前罵道:“明明是你自己的私心,還道貌岸然地說什麽為小姐盡心,這一家子還缺你一個伺候不成?”

語嫣怔怔然說不出話,綠韻以為她是不答應,把心一橫,俯身一下一下地重重磕頭:“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罷!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罷!”

紫扇氣急:“你這……”

語嫣拽住她袖子,眼睛卻是沖着地上的綠韻:“你自己去問陳家吧,如果他們願意要你,你便留下。”

綠韻大喜:“小姐……”

語嫣卻沒有多看她,轉身便去了。

紫扇看着喜極而泣的綠韻,氣得直跺腳,又怕另一頭語嫣出事,只得氣急敗壞地跟上前去。

“小姐,您真的就這麽讓她留下,她留不留豈是她一個奴才自己能決定的?這事兒是不是還得問問老爺?”紫扇噼裏啪啦說了一通,忽見語嫣已是淚盈于睫,話音生生止住。

語嫣慌忙去擦眼淚,別過頭又低又快道:“咱、們趕緊回去吧,我餓得慌。”

紫扇忙說好,心裏頭卻又酸又痛。

主仆二人走到陳府門口,正要登上馬車,卻聽背後有人叫了一聲“語嫣”。

語嫣恍惚回頭,看到一人朝這邊走來。此人一身月白色長衫,說不出的清隽秀雅、端方沉斂,正是王侍郎。

王彥今日到陳府了結此案,沒想到會遇着語嫣,走近了卻覺出幾分不對勁來,這小丫頭神情怔然,烏眸濕潤,兩頰蒼白,竟似是哭過一場。

他斂了笑,掃一眼紫扇,看她是個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念一轉道:“正好我也要去你爹爹那裏,與你同坐一車可好?”

語嫣自然沒有不應之理。

王彥吩咐官衙的人自行回去,自己轉頭與語嫣一道上了車。

馬車行駛起來,語嫣垂頭坐在那兒,呆看着繡花鞋的鞋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王彥:“怎麽,不高興呢?”

語嫣放在裙擺上的小手就擰到了一處:“沒、沒有。”

“你眼下不說個明白,等到了你爹爹那兒,我再問他便是,看看你是闖了什麽禍。”王彥淡淡道。

語嫣吓得險要跳起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沒闖禍!”

王彥擡手将她扶穩了道:“既然沒有闖禍,還有什麽不能說的,莫非是與我生分了……”

語嫣無可奈何,又十分委屈,只好将先前在陳府的事盡數說了。

王彥聽罷,心頭有數,微微笑道:“語嫣不高興,是怨你表哥不願見你,還是氣那丫鬟自作主張?”

語嫣垂下眼,極長的睫毛在臉上灑落小片陰影:“不知道……就是心裏難受……”

王彥溫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表哥也好,綠韻也罷,不過都是選了一條路走,與你無關。”

“真的?”語嫣怯聲,“不是因為……我做得不好才厭了我?”

王彥:“不是。”

語嫣擡頭直直地望着他:“王叔叔,你永遠都不會讨厭語嫣的,對不對?”

王彥一愣,随即緩緩笑道:“對,永遠不會。”

語嫣得了他的保證,立即揚起一個大大的笑來,兩個小梨渦甜甜地落在頰上,像個偷吃了糖的孩子。

王彥見她一下就陰雨轉晴,不禁失笑。

到了書院,王彥牽着語嫣一同去前院找宋常山。

一路上有不少書院的學子,當中不少人都認得語嫣。

若在往日,他們多半要上來逗逗她,可今日她旁邊還有一位王大人在,路經之人即使有心,也不敢上前亂套近乎。

語嫣本以為自己自作主張讓綠韻留在陳家,會惹得宋常山生氣,沒想到宋常山聽後只淡淡道:“她既無心留在宋家,離開反是最好,賣身契我會使人送去陳家。”

他這樣平平淡淡反應,倒令語嫣大松了口氣。

宋常山:“我那小外甥如今一門心思想着去做生意,勸都勸不住……不過,他若執意,我這邊也不好說什麽,只能盡力幫忙了。”

王彥:“此事我也略有耳聞,依陳家二公子的脾性,此事不一定就不好。”

“士農工商,商人最賤,他若真選了這條路,往後也不能再回頭。”

本朝律法,一旦從商,此生不得再入官籍,且直系三代不可入仕。如此一來,就是與官場徹底絕緣的意思。

宋常山嘆了會兒氣,想起一事,看向王彥道:“你幾時啓程?到時我送你一程。”

王彥知道常山性子,他既這麽說,就是推拒不得。

“明日午後啓程,從碼頭坐船去。”

原本埋首乖巧坐在一邊的語嫣立馬擡起頭來:“我也要去送送王叔叔!”

宋常山眉頭攏成淺川,想叫她不要胡鬧添亂,卻聽王彥道:“那自然好,只是這次我回京恐怕是許久都吃不到語嫣親手做的話梅了,明兒出發的時候你再給我幾包可好?”

語嫣一聽,登時笑顏如花:“好呀,我今兒回去就做,給王叔叔做十年份的!”

宋常山見她如此,再看一眼王彥,還有什麽不明白。

語嫣這孩子心性敏感,一點兒小事也能傷心一陣。王彥這是怕她禁不住離愁別緒,有意給她找事做,好讓她忙活起來,再沒閑工夫想東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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