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救美
這位小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宋家小姐宋語嫣。
四個月前,宋常山收到從京城來的家信,京城宋家大房夫婦二人,他大哥宋淩山和大嫂柳氏在出城探親途中遭遇劫匪,不幸雙雙喪命。宋家一共兩房,大房出事,家中長輩只有一個病倒了的宋老太太,難以為繼。
宋常山收到信後,不日便動身前往京城。兄嫂二人的喪禮注定是趕不上,宋常山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讓女兒留在江南。
一則是因當年發妻秦曼娘的死留有心病,不願讓女兒提前歸京。二則是宋語嫣如今出落得驚為天人,比當年的曼娘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她偏又是個冒冒失失、不知世事的性格,若到京城這世家鼎立、錦繡詭谲的漩渦中來,事必多添事端。
他心中的盤算是,自己提前歸京,先替女兒将親事定下,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将女兒接回京城。
然而他絕對料想不到,他在此處殚精竭慮,另一頭,他那寶貝女兒卻早已暗度陳倉,自作主張帶着紫扇就往京城來了。
大船的侍從救下他們後,回艙向這船的貴主禀明了情況。貴主的意思是,只要他們三人在這船上安分規矩,便借他們搭這個順風船到京城。
語嫣一聽,免不了一陣千恩萬謝。心道這大船的主子不光家財萬貫,還頗為大氣,自己可真是福運當頭。
萬幸的是性命無礙,但上京随行的一應行李都随着那小船一道喂給了大運河。
如今這主仆二人,別說是銀兩,連一件換洗的衣物也沒有。
正想着該如何去跟船上的下人借,幾個丫鬟竟主動抱了衣物來。當頭的丫鬟名叫采菱,性子活潑些,敢和語嫣二人說幾句話,其餘幾個都縮在一邊滿面羞紅,時不時偷偷打量語嫣,情狀可愛。
她們見這小公子模樣生得極好,又待人溫和親切,既沒有冰冷驕矜之态,也沒有猥瑣輕賤之意,哪怕是方才給意外吓得落淚,都十分可憐可愛,讓人生不出半分不喜,這才主動将換洗的衣物送來。
語嫣和紫扇謝過采菱幾個,便問起這大船的貴主是誰。誰知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幾個丫鬟一聽這個,霎時間三緘其口、如履薄冰。
語嫣心想這位貴主恐怕是相當了不得的人物,将底下的一幹下人震懾得這樣規矩。她當下便扭頭去看那紮在丫鬟們當中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紫扇,心中挫敗。
“說了這麽久的話,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呢!”有個小丫鬟大着膽子道。
語嫣心念微轉,笑了笑道:“我姓玉,名衍。”
小丫鬟見她一笑,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引得旁邊幾人一陣嬉笑。
“公子這姓倒是少見,”采菱笑看那丫鬟一眼,“你問這做什麽,莫不是動了春心,回了京想偷偷去找人家?”
小丫鬟呀地一聲,說着別鬧,又驚又羞之餘,偷偷地去觑這位玉郎的反應,見其淡淡而笑、眼波流轉,更是羞不自禁,恨不能落荒而逃。
紫扇見自家小姐把人家小丫鬟勾引得春心萌動,很是目不忍視,當下握拳咳嗽幾聲,示意她收斂收斂眼裏的秋波。
語嫣哪能不知其意,眼下他們是得人所救,萬不好行那“勾引”人丫鬟的事恩将仇報。
未免被人扔到河裏喂魚,語嫣再謝了幾個丫鬟一番便說要歇下。幾人也知久留不妥,就應她的話屈身告辭了。
入夜,二樓船艙傳來的絲竹聲漸漸止了。語嫣枕着棉被,想着在京城的父親,一時難以入眠。
對京城宋家,她并沒有多少感情。畢竟一歲便到江南,往年連歸京探親都不曾。在杭州宋家的下人,都是宋常山後來安排的人,沒有京城宋家來的老人,可以說,她對那個宋家幾乎是一無所知。
只知道,宋家有兩房。大伯宋淩山在朝為官,其下有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宋家大少爺叫宋歸臣,今年十七,大小姐宋歸雪,今年十五。她宋語嫣若到了京城,便不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了。
至于那位宋老太太,她的親祖母,似乎脾氣剛硬,與她父親并不太親近。他們父女二人在江南多年,從不見京城來什麽人和書信,父親曾多次在書信中拜托王叔叔去看望宋老太太身體,卻不讓王叔叔告知老太太這是他的意思。這母子二人,隐隐讓人覺得,似乎是在怄氣較勁。
也是直到今年,因大伯大嬸的意外,京城才不得已來了書信,想必老太太如今也是怄不動氣了。
照這行船的速度,恐怕不出三日就能抵達京城。屆時,不知爹爹看到自己出現,會是何等的晴天霹靂……語嫣暗暗打了個寒噤,又不免有些……亢奮。
如此一來二去,人就有些睡不進了。
她看了一眼睡如死豬的紫扇,替她掖了掖被角,獨自一人推門出去。
到甲板上,只見水天如墨,深黑中浸着一絲絲藍,微冷的風穿袍而過,将心底那一點躁動盡數吹滅。
船燈潔白,落在河面,碎光點點,銀素如星辰。
寂靜無聲的夜裏,一陣嗚咽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語嫣一顫,屏息細聽,果真是細碎的低泣,而且是女人的聲音,随風落入耳中,纏綿幽怨,詭異森森。
她吓得縮緊了脖子,緩緩轉身,輕手輕腳地往回走。
那哭音竟越來越高了,時不時有抽抽搭搭之聲,似乎,不是什麽幽魂怨鬼?
語嫣大着膽子,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穿過甲板,走到對面的欄杆前,才見是一名身着羅裙的姑娘正迎風落淚。
“這位姑娘,你、還好吧?”
女子狠狠一抖,驚吓至極地轉過身,借着暈白燈光看清語嫣面容,微微一怔:“你、你是什麽人?”
語嫣此時也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只見是個瓜子臉的美人,二十上下,看裙釵打扮恐怕是這貴主的侍妾。
她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雙眼紅腫,哭得……不太好看。
語嫣忍不住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擦幹淨,一摸腰上才記起自己現在是女扮男裝,不由悻悻地收回了手。
“在下是被此船的貴主救下,搭船順道去京城的,”語嫣道,“方才我出來吹風,聽到姑娘的哭聲十分傷心,不由自主地就……”
女子愣愣地看她,喃喃道:“你做什麽要管我,讓我哭死算了……嗚嗚嗚……”
語嫣:“你、你別哭,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人只要是活着總比化為虛無的好,你說是不是……”
女子:“與其活着給人輕賤,還不如一死來得幹淨,你不是我,不知我的苦楚,自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了。”
她是這船上的侍妾,要說被誰輕賤,那是不言而喻了。語嫣一愣神的工夫,那女子忽而悲從中來,竟朝着船下歪去。
語嫣大驚失色,一把将她拽入懷中帶了過來。
然而她比起這女子卻更為瘦小單薄,兩相一撞,收勢不住,便雙雙栽倒在地。
語嫣背後砸上甲板,霎時間疼得眼淚花花。
那女子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在她懷中,羞急而起:“你……我……”
語嫣龇牙咧嘴地摸着後腰爬起來,才緩過一些,就見眼前這女子柔情似水、哀怨凄然地望着自己:“你……為什麽要救我?”
語嫣感覺不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只吶吶道:“救人還需要什麽緣由麽?”
女子眼波盈盈地望着她:“我這樣卑賤不足道的人,也值得你舍命相救?”
語嫣蹙眉:“姑娘怎麽能如此妄自菲薄?人命又豈有貴賤之分……”
“是啊,人命豈有貴賤……只可惜,我沒有早點遇到你。”
“這位姑娘,我雖不知你經歷了什麽大難,但我看這船的貴主應當不壞,你若心中有苦水,不如好好地與他傾訴吐露一番,想必他也會體諒你的難處。”
那女子一愣,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神情,半晌才道:“我是不要命了才會……”
話未說完,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神色一變:“公子快走,給人瞧見你我如此,殿下必定輕饒不得!”
語嫣聞言點頭,趕忙拱手告辭,飛快往過道上穿去。她走時心中亂跳,能被稱作“殿下”之人恐怕就只有這大越朝的天潢貴胄了。
那幾人自另一頭過道上走來,恰恰與語嫣交錯而過。
語嫣聽他們似乎已經上了甲板,一時不敢走動,生怕驚動對方。只側身貼在船壁上,細聽甲板上的動靜。
“魏姑娘,大晚上的您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我心口悶得慌,出來吹吹風罷了,怎麽了,殿下有事找我麽?”
“殿下使您前去伺候,方才奴才幾個尋不着您,來來去去已經耽擱了一刻多鐘,想必殿下已經等得很不高興了。”
“……知道了,你們先帶我過去,我自會當面向殿下請罪。”
腳步聲漸行漸遠。
語嫣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方才提步回艙。
回到艙內,語嫣上前将死睡着的人一把推醒道:“紫扇,明兒他們若停船,咱們就上岸,此地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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