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Chapter 那記憶太痛,(1)

{你一念之間,我蕭瑟一生。}

大二剛開學不久,南風跟教授一起前往黔東南寫生,研究當地少數民族古老獨特的吊腳樓建築。這課題其實是大三的,南風得知消息後,嬉皮笑臉地去求教授,她成績好,是教授的得意門生,教授經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而且要去一個月。趙芸很不舍,也很擔心她,臨走前給她準備了很多東西,吃穿用度常備藥物等等弄了整整兩大箱子,惹得南風哭笑不得,她把那兩箱子的東西簡化成一個35L的背包。

季東海表達愛意更直接,給她一只裝滿若幹現金的信封,對她說,女兒,想吃什麽自己買,別舍不得花錢!其實在那邊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錢,但她還是接過來了。那是爸爸濃濃的愛與心意。

走的那天,趙芸眼淚直掉,再三囑咐她,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回家。她點頭答應着,笑話趙芸啰嗦,雖然她也有點不舍,但對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沖淡了她淡淡的離愁,她充滿期待地出發了。

南風念書早,升大二時才十八歲,與大三的師兄師姐普遍都差了兩三歲,她人長得漂亮,性格開朗,有禮貌,又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大家都喜歡這個小師妹,很是照顧她。

初秋的黔東南很美,青山蒼翠,入目皆綠。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風格獨特的建築群,都是南風從未接觸過的,一切都是那麽新鮮美好。教授帶着他們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這些村寨裏,住吊腳樓,吃當地獨特的美食。住宿條件簡陋而艱苦,洗澡上廁所都不方便,晚上還有蚊蟲肆意,這些南風都能忍受,唯一讓她苦惱的是,山裏手機信號太差了,基本上等于無,每次給家裏打電話,她都要舉着手機跑到高高的山頭,或者爬到屋頂,哪怕這樣,信號還是很差,接通沒說兩句,就自動地斷了。

南風跑到鎮子上去打公用電話,對趙芸說,一天一通電話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寫生場地時,到鎮子乘車的時候給她打。

手機在那段時間,成了擺設,只用來看看時間。

她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月時間,家裏已是天翻地覆。

寫生結束,她收獲滿滿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趙芸的擁抱與熱乎乎的飯菜,而是空蕩蕩的屋子。

她給趙芸打電話,接通還沒有說話,趙芸在那邊痛哭,小風,小風……你終于回來了……

她挂掉電話,只覺得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去醫院的出租車上。

醫院裏,她見到才分別一個月的媽媽,差一點認不出來,那個任何時候都優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雙眼紅腫,發型淩亂,也沒有化妝,仿佛老了十歲。

她見了南風,緊緊抱着她,整個人的重心都壓在她身上,像是終于找到了支撐點,淚如雨下。

“小風……你爸爸他,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她被季東海捧在手心寵了這麽多年,嬌柔、脆弱,從前,哪怕天塌下來都有人頂着,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無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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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風何嘗不是覺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樣。可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連你也倒下了,媽媽該怎麽辦呢?

季東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發腦溢血,造成昏迷不醒。醫生診斷說,就算醒過來,中風的可能性也極大。

在建樓盤突發事故的消息傳來時,季東海正在另外一個工地視察,蓮城正是秋老虎季節,正午的陽光熾熱,安全帽下他一頭一臉的汗,他邊擦汗邊跟趙芸通電話,她問他晚上想吃什麽菜,兩人聊着又提到了女兒,說小風已經有五天沒有打電話來了。正說着,有插播進來,趙芸忙挂了,讓他接電話。電話接通,工頭的聲音像是催命符,他握着手機,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眯着眼睛擡頭望了下天,太陽刺目,下一刻,他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會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開發商寰宇地産起訴了承建商雲海建築與法人季東海,高額索賠因他的責任而造成的在建樓盤倒塌事故的所有損失。另一方面,在這起事故中受到重傷的幾十名建築工人,也聯名起訴了雲海建築。

事故介入調查中,雲海建築群龍無首,亂成一團,公司裏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風還來不及為爸爸的昏迷擔憂傷心,雲海建築的副總經理林泰先找到她,讓她拿個主意。

南風只知道一味搖頭:“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着頭,眼淚不住地流。

林泰先嘆氣,在他眼裏,南風不過是小女孩,能拿什麽主意?可她是季雲海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他沒有逼她,默默離開了醫院。

南風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準哭,要堅強,她還要照顧爸爸媽媽。趙芸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樓的病房裏。

那些天,醫院成了她的家。

學校裏請了長假,謝飛飛偶爾來看她,陪她說說話,可說着說着就發現南風走神了。在她臉上,再也看不到從前那般明媚張揚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長大。

她時常坐在季東海的病房外發呆,眼角眉梢全是憂愁與茫然。

“小風。”一只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呆呆地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又回頭,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風,這個時候,你要振作起來。”白睿安說。

南風慘淡地笑了笑:“怎麽振作?白大哥,你說得真輕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說:“我得到一點消息,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責任……”

南風跳起來:“你胡說什麽!”

“噓!”白睿安将她拉到椅子上,“在建樓盤之所以突然倒塌,是因為雲海使用了不合格建築主體材料……”話盡于此。

南風心頭猛跳,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季東海責無旁貸,他與他的公司都完蛋了,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啊!

“不,你騙我!我爸爸不是這種人!”她瞪着白睿安。

“小風,雖然我很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可是,”他頓了頓,才說:“我也是個商人,商場上,利益當頭,很容易令人迷失。你明白嗎?”

南風睜大眼睛,她不相信,不相信,可是……

白睿安繼續說:“據我所知,雲海這次承建下寰宇這個樓盤,投入相當大,幾乎傾注了公司所有的資金。後續資金周轉不來,采購低價不合格材料,也是有可能的……”

“別說了!你別說了!”南風捂住耳朵,大喊大吼。

白睿安捂住她的嘴,“安靜點,這是醫院!”

南風呼吸加重,癱軟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語。

良久。

“小風,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這麽倒下去嗎,忍心看着你爸爸一輩子的心血就這麽完蛋嗎?”

南風呆呆地搖頭。

季東海白手起家,辛苦了一輩子,打下了一片江山,他雖然常說賺錢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他心裏,雲海建築不僅僅是他賺錢的手段,更是他的事業,他畢生的心血與成就。雲海,趙芸加季東海,公司名字因此而來。同妻女一樣,這亦是他的摯愛。

爸爸寵愛了她這麽多年,她也想為他守護住雲海,可是……

“可是,我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做……”她喃喃,那樣無力,那樣難過,那樣絕望。

白睿安扳過她的肩膀,讓她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小風,你相信我嗎?”

南風望着他,她應該相信他嗎?她與他認識時間不算短,但絕對談不上多了解。那時白睿安在家族企業利誠地産任營銷部總監,與雲海建築有過兩次合作,季東海挺欣賞他的。有一次,季東海約他在家談事,到了晚餐時間,留他吃飯,他本是拒絕,出門時,與從外面進來的南風打了個照面,他怔了怔,突然改變了主意。那之後,他便成為季家的常客,對季東海的稱呼由季總變成了季叔。趙芸對他印象不錯,打趣般地問過南風,你喜不喜歡你白大哥呀?南風才十七歲,剛剛以高分考入了蓮大建築系,對即将到來的新天地有着無限向往,從沒談過戀愛,所以她撅了撅嘴,笑嘻嘻地回答趙芸說,他比我大那麽多哎,再看咯!白睿安比她大了八歲,在她眼裏,不算老,但總覺得不是一個世界的。他對她很好,溫柔體貼,出差總不忘給她帶禮物,但他從沒有對她有所表示過。而她呢,對他不讨厭,但也說不上喜歡,因為沒有心動的感覺,更多像是個大哥哥。

白睿安見她猶豫迷茫,補充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幫你。”

或許是那一刻他臉上神色太真誠,也或許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如今是利誠地産的副總經理,利誠實力雖不及寰宇,但也算是業內翹楚,如果他肯幫忙,或許雲海不至于走到絕境。

南風望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白睿安似是松了口氣般,說:“受傷工人的醫藥費對雲海來說不算什麽,麻煩的是寰宇的巨額賠償,估計你爸爸傾家蕩産也不夠。”

“白大哥,你肯借錢給雲海?”南風急問。

白睿安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但那神色轉瞬即逝,他搖了搖頭:“能幫你爸爸度過難關的,不是我,是你。”

南風剛剛燃起的一點點希望,瞬間熄滅:“你別開玩笑了,這一點都不好笑。”

白睿安說:“我沒開玩笑,你去求寰宇的總裁傅希境,讓他放你爸爸一馬。”

南風覺得他越說越離譜,不由沉了臉:“白大哥,你不能幫忙就直說,不用給我出這樣的難題。”她是年紀小,被季東海寵得沒經什麽世事,但不代表她沒頭腦,他以為她是誰?去寰宇哭求一下,事情就解決了?

她起身,要進病房,卻被白睿安拉住。

“還有什麽事?”她蹙眉,不耐煩地瞪着他。這樣的時刻,她實在沒心情陪他瞎聊天。

真像,太像了,尤其是她蹙眉瞪眼的時候,神情如出一轍。白睿安閉了閉眼,讓自己稍走神的心鎮定下來。

“小風,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

“我憑什麽?”南風惱了。

“就憑你這張臉。”

南風愣了愣,不由失笑:“你讓我去勾引那個傅希境?”原來他打的是美人計這個算盤呀,只怕他要失策了,傅希境其人,從前沒關注,這幾天因為這起事故,新聞報道她都看了,也側面了解過這位年紀輕輕就接管蓮城地産界龍頭企業寰宇地産總裁之位的男人,寰宇屬傅氏集團旗下最核心的子公司,傅氏是家族企業,傅家子孫衆多,內部競争可想而知有多慘烈,但這個傅希境,留學歸來後,只用了三年時間,憑借兩個相當成功的樓盤開發案,爬上了總裁之位,是個多厲害的角色,不言而喻。外界評價他,用了這樣一句話:殺伐決斷如戰神。而他,今年才二十五歲。這樣的一個人,他會這麽好對付?就憑她季南風這點青澀的姿色?簡直是癡人說夢!

白睿安說:“不是美人計,是攻心計。小風,你說過,你相信我的,嗯?”

她看着他,他一臉正經,并不像開玩笑,可她該相信他嗎?

“讓我先想一想。”她心裏亂糟糟的。

白睿安沒有再逼她,點了點頭:“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小風,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辦法,相信我。”

白睿安走了,她走進病房,看爸爸。

他不省人事,眉頭卻是緊蹙的,她伸手,撫過季東海的眉毛,“爸爸,你在夢中,也擔憂着,對嗎?”

她趴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賴在他懷裏睡覺。

忽然,她感覺到季東海的手指微顫了下,她心頭一跳,以為是幻覺,可下一刻,那顫動更明顯了,她驚喜地擡起頭,看見他正微微睜開眼,她眼淚嘩啦啦地掉下來,一邊激動地喊爸爸一邊按鈴。

醫生急忙趕過來,一番檢查之後,對南風說:“病人現在下半身完全不能動彈,上半身除了手指與面部部分神經,其他地方也同樣不能動彈,先觀察觀察,但願情況有所好轉。”

南風流着淚猛點頭,爸爸能醒過來,已是天大的喜事。季東海慢慢清醒了點,看着南風的眼淚,他想伸手幫她擦拭,無奈手腕擡不起來,想對她說,小風,別哭啊。也發不出聲音。他望着她,嘴角蠕動,一滴淚,悄然滑落在枕頭上。

“爸爸,別擔心,我會幫你的。”南風擦掉自己的眼淚,又伸手拭去季東海眼角的淚。

她已經做好決定,不管白睿安說的那個唯一的方法靠不靠譜,她都決定去試一試。

她害怕嗎?

害怕。

可除了這個辦法,她別無所長。

她到走廊上去給白睿安打電話。

挂了電話,她仰起頭,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裏忽然席卷而來的難過與悲傷,幾乎将她淹沒。

第二天,她只身前往寰宇地産。沒有預約,她自然被傅希境的秘書攔在了門外。一次兩次三次,撒潑耍賴哭訴全用上了,可連傅希境的背影都沒見到。

她沮喪極了,又不敢離開醫院太久,趙芸自己還病着,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季東海身邊,他的情況沒有更壞,但身體恢複得也極慢,依舊不能說話與進食。

她想到了白睿安,他跟傅希境肯定認識的,不如讓他介紹一下。可他拒絕了,理由讓她無法反駁,他說,你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由我介紹,還有那個效果嗎?

她默然。

那天他離開醫院時,走了幾步,忽又轉身,對她說:“小風,不是因為你長得多漂亮,而是,你長得像傅希境曾深愛過的女孩。”

正是因為這句話,南風才最終下定決心。

多悲涼,她連初戀都沒有過,卻要去勾引一個男人,還極有可能要去做一個替身。

可她沒有選擇。

白睿安沒有答應介紹,但是很快用短信發了個地址過來,他告訴南風,這是傅希境在近郊的別墅,平時他不住那,但明天他一整天都會呆在這棟房子裏。白睿安沒說原因,但他很篤定的語氣。南風已顧及不了那麽多了,她只知道,這或許是她最後的機會。

事故判決書已出,責任很明顯,全在季東海。寰宇的律師已到病房來了兩趟。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起來了,其實這些天她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病房的床又窄又硬,她睡不好,半夜數次醒來,去看看爸爸的情況,才又躺回去。

就是在那天早上,季東海忽然能說話了,雖然吐詞很慢也有點不清晰,也不能說太久。醫生檢查過後,松了口氣地對南風說,好現象,假以時日,或許能痊愈。

南風開心地去一樓病房告訴趙芸這個好消息,一家三口抱作一團,都哭了。

南風離開病房時,對季東海說,要回學校一趟,也許晚上不回醫院了,讓他好好休息。

“小……風……”季東海忽然喊住她。

她回頭,沖他笑了笑:“爸爸,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季東海緩慢地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慈愛的笑。

她回家裏洗了個澡,換了條海藍色的裙子,想了想,又翻出趙芸的口紅。鏡子中的人,長發,V領裙,嫣紅的唇,很美,卻沒有笑容。她捏了捏臉頰,深深呼吸,而後出門。

她沒有開車,喊的出租車。別墅在郊外南山上,山腳是蜿蜒而過的江面,一條幽靜寬闊的私家路筆直通往山上,道路兩旁栽植着進口銀杏樹,金黃的落葉鋪滿了一地,美得心醉,南風卻沒有心情欣賞。

站在別墅外良久,她終于鼓起勇氣按鈴。

片刻,一個老人走出來,隔着欄杆問她:“您是?”

“您好,我找傅希境。”她平靜地說。

“對不起,小少爺今天不見客。”老人身着唐裝,像舊式家庭的老管家,他欠了欠身,轉身就要離開。

南風急道:“老先生,我找他真的有急事,麻煩您幫忙通傳一下好嗎?”

他轉身,一臉為難:“小姐,請離開吧。今天小少爺任何人都不會見的。”

“喂……”

老人已經走開了。

南風頹喪地靠在鐵門上,雙手掩面,沉沉嘆了口氣。她早料到了,沒有這麽容易見到他。

她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站在門外,累了,就蹲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來,在門前來回走動。

半個小時後,她再次按鈴。老人見到她,一愣,臉色不太好看,冷聲說:“小姐,你這是幹什麽?”

南風雙手合十,哀哀地說:“求您了,讓我見他,就五分鐘,好不好?我真的有急事!真的!” 長這麽大,她從來沒有這麽低聲下氣地哀求過人。

老人不為所動,說:“快走吧,別再鬧了!”

南風望着他漠然的背影,簡直要哭了。

她不死心,她不走!傅希境這個人,她今天見定了!不給她開門,那就翻牆!

她好不容易爬上鐵門上時,聞聲趕來的老人一聲驚呼,差點令她摔下來。在老人的怒喝聲中,她只得恨恨地退下去。

“小姐,你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怒喝聲在她嘩啦啦的眼淚中頓住,“喂,我又沒怎麽樣你,你這小姑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讓我見見他,見見他……”南風哭得更厲害了,心裏既難過,又委屈。

老人蹙了蹙眉,神色緩和了一點:“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季,季南風。”

“你等一下。”老人進了屋,走向二樓,在一間卧室外站住,叩了叩門,良久,裏面才傳來低沉的男聲,“什麽事?”

“少爺,有位姓季的小姐說有急事找你,你看……”

話被冷聲打斷:“莫叔,你是第一天在這裏?”

莫叔沉默了下,沉聲道:“我知道了。”

這棟老宅是傅希境母親鄭佳妮的嫁妝,莫叔自小在鄭家照顧鄭佳妮,她婚後因舍不得謝叔的好廚藝,鄭老爺子便讓他跟着過來了。後來鄭佳妮去世,他沒有離開,一直守在這棟別墅裏,傅希境很少來,但每年的今天,再忙也會在這裏呆上一整天。今天,是鄭佳妮的忌日。

莫叔搖了搖頭,只怪那位季小姐運氣不太好,這一天,傅希境誰都不見的。

他轉身下樓。

剛剛燃氣的一點點希望,再次被澆滅,南風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莫叔怕見她的眼淚,慌張地進屋了。

南風靠在圍牆上,慢慢滑坐在地,擡頭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跟這天空一樣暗。

她坐在那裏,沒有再按鈴,等時間一點點逝去,她想,他總會走出這個鐵門吧?

沒關系,她等!

下午的時候,天空更暗了,刮起了風,山雨欲來。

她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地上,裙子弄髒了,風吹亂了頭發,她不禁自嘲地笑,這樣狼狽,還想色誘?

她想給謝飛飛打個電話說說話,摸手機時才發覺落在家裏忘記拿了。

傍晚,轟隆一聲響,天空劃過一道閃電,天色更暗,沒多久,雨傾盆而下,又大又急。南風從包裏摸出遮陽傘,幸好夏天她有備傘的好習慣,否則真要淋成個落湯雞了。秋天山上的風雨,令溫度一下子降低,她抱緊雙臂,瑟瑟發抖。雨實在太大,遮陽傘在風雨中東倒西歪,她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對着鐵門內大喊起來:“傅希境,你出來!出來!”

她的聲音混淆着風雨聲,既憤然又凄涼。莫叔撐着一把大黑傘急匆匆地跑過來,驚呼:“我的小姑奶奶,你怎麽還在這裏啊!”

南風皺了皺鼻子,身子微顫。

莫叔嘆氣,雖同情,可愛莫能助。他看着傅希境長大,他的性子他清楚,說一不二。他回屋,拿了床薄毯遞給南風:“披着,別感冒了。趕緊回家,趕緊的。”

南風說了謝謝,裹着那床毯子,轉身又回到圍牆下,站着。她被季東海嬌寵着長大,從沒吃過苦,此刻她又累又餓,可她咬牙挺下來。

雨終于停了下來,她将包包墊在屁股下,裹緊毯子,抱膝而坐。

夜,一點點深了。

時間慢慢流逝,一分一秒,那樣難捱,心裏的希望一點點沉下去,片刻又慢慢升起來,反複交織,自己跟自己打仗。

終究熬不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是被鐵門打開的哐當聲吵醒的,猛地睜開眼,發覺天已經亮了。

一輛車從鐵門內緩緩開出來,從她身邊駛過去,她愣了下,跳起來,追着車跑,她曲腿坐了一晚,加之沒有吃東西,渾身軟綿綿無力,跑了幾步,腳一抽搐,整個人撲倒在地,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忍痛爬起來繼續追,可車子已駛出了好遠。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絕望的淚水,一顆接着一顆。

車內,傅希境微微蹙眉,從後視鏡瞥見一個裹成粽子般的身影追着他的車跑,揮着手,口中還大聲喊着什麽,然後,她跌倒在地,下一秒,她竟然爬起來繼續追車。他稍提速,她的身影慢慢變小,後視鏡中最後的影像是,那個女孩子坐在地上,臉上有水光,似乎在哭?

可是這些,關他什麽事呢?

他收回目光,提速。早上打開關了一整天的手機,秘書找他找瘋了,說雲海建築的季東海出事了,讓他趕緊回公司,律師在等。

命運真的很奇妙,多年後,他滿世界瘋狂找她,終于見到了,她卻避他如蛇蠍,想盡一切辦法推開她。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她曾那麽渴望見他一面,抛棄了自尊與驕傲,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的屋子外等了一夜,可因他的一念之間,他們擦肩而過。

是從那一刻開始,彼此的命運,都改變。

而在強大的命運面前,我們每個人,都渺小如芥末塵埃。

{她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命運,她不懼怕,因為她再也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

南風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家,整個人有點暈,從山上下來,似乎又走了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多狼狽,怕季東海擔憂,她先回家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才去的醫院。

拿起手機,發現有好多個未接來電,多是趙芸的,還有三通陌生的座機號。她一邊出門一邊給趙芸回撥過去,可久久沒有人接聽。

開車去醫院的途中,她特意繞路去了市中心一家早餐鋪子買了一袋季東海與趙芸都愛吃的叉燒包,熱乎乎的包子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心裏暖暖的。

季東海的病房門敞開着,可病床上沒有人。南風愣了愣,轉身去找主治醫生。

“季小姐,你爸爸他……過世了……”主治醫生一臉沉痛。

砰——

南風手中的包包與懷裏還熱乎的那袋早餐,狠狠地跌落在地。醫生在說什麽?她甩了甩頭,一定是昨晚受了涼,頭暈目眩引起的幻聽,一定是!

“你昨晚去哪裏了?我讓護士聯系過你,可你沒有接電話。”

“你在說什麽啊……你在胡說什麽啊……”她先是低喃,忽又提高聲音吼道:“你胡說什麽啊!明明昨天我爸爸還好好的,你明明診斷過,他情況好轉了不是嗎!”

醫生走到南風身邊,雙手按住她肩膀,片刻,才沉聲道:“你爸爸他……是自殺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沉寂了般,目之所及,全是無邊無際可怕的黑暗,她就在困在那片黑暗中,被千斤重的大石頭壓着胸腔,久久久久,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然後,她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不堪重負,陷入更大的黑色漩渦中……

“季小姐!季小姐!”醫生接住緩緩倒下來陷入昏迷的南風。

她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手背上插着針管。目光轉了轉,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身在輸液室。

“醒啦?”護士走過來,“你受涼了,有點發燒。”

南風掀開被子就要起身,護士急道:“哎你別動啊,還沒打完呢!”

“幫我拔掉!”

“還沒打完啊!”

“拔掉!”

護士瞪了眼她,不情願地把針頭給她拔了,嘀咕道,浪費!又囑咐她按住針孔以免手背流血腫起來。南風像是沒聽到她的話,急跑了出去。

她站在一樓趙芸的病房外,久久不敢推門,她怕,怕推開門,媽媽的病床上,也是空無一人。

閉眼,她伸手,推門。睜開眼的同時,她眼淚落下來,媽媽靜靜地躺在那裏。她沖過去,伏在趙芸身上,緊緊地抱着她。

趙芸沉沉地睡着。

她一驚,恐慌席卷而來,顫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她鼻端,提起的心落下來,呼吸還在。

“你媽媽大受刺激,我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季東海主治醫生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親眼目睹了那樣驚心的場面,再強悍的人,都會瘋掉的。是趙芸最先發現季東海出事的,她在病房裏一直陪他到晚上十點多,他趕她下來休息,她離開時,他還讓她打了個電話給女兒,依舊無人接聽。她躺在病床上,輾轉難眠,像是預感到什麽,心裏慌慌的,十一點半,她起床,去季東海的病房,推開房門,她的尖叫聲響徹整個樓層。

血,大片大片腥紅的血,染紅了雪白的床單被套,一紅一白,那樣刺目驚心,水果刀就跌在那汪血泊中,閃着冰冷噬人的寒光……

南風閉了閉眼,是她強烈要求醫生将現場細節講給她聽,那畫面在她腦海裏閃現,仿佛親眼所見,那大片大片的紅,刺得她心痛難擋。

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麽這麽傻?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自私,丢下我跟媽媽?為什麽要以這麽殘忍的方式離開我們?

她站在太平間裏,一遍又一遍質問季東海,可世上最疼她的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再開口回答她。

世間最痛,莫過于生離死別。

季東海的律師聞訊趕來,交給了南風兩份文件,一份是離婚協議書,一份是他的遺囑。

南風看着那份季東海已簽字的離婚協議書,震驚地擡頭望向律師。

“昨天下午,你爸爸讓醫生打電話叫我過來,我以為他是詢問官司的事,結果他讓我起草一份離婚協議書,我也很訝異,但身為律師,只能照辦。他簽字之後,囑咐我過兩天再拿給你媽媽。之後他又寫了份遺囑。他病着,寫遺囑也很正常,我沒多想。沒想到……”

“我總算明白你爸爸為什麽要簽這份離婚協議,他公司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不想牽連你們母女,想獨自承擔。”律師搖搖頭,“他用心良苦啊,只是,何必這麽做……”

南風咬緊嘴唇,遏制住洶湧的眼淚,他到死,都在維護媽媽跟自己。可是,爸爸,你不明白,我跟媽媽一點都不怕吃苦,你也不了解媽媽,她死都不會簽這份離婚協議書的。

季東海的遺囑很簡單,更像是一封寫給女兒的信。他中風未痊愈,手腕使不上力,只寥寥十幾個字,字跡潦草歪斜:小風,原諒爸爸。照顧好你媽媽。我愛你們。

南風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恨爸爸。就是在那一刻,當看到他寫,我愛你們。她覺得真恨啊,真恨他,他自以為是的愛,将她跟媽媽傷得那樣重,他帶來的殇,這輩子,都無法痊愈了。

趙芸醒過來後,意識混沌,連女兒都認不出來了。醫生診斷說,那件事對她刺激太重,她拒絕面對,将自己封閉起來,活在自我臆想的世界裏。這是好聽的說法,換句話說,她瘋了。醫生建議将她轉到療養院去。

南風真想也跟着瘋掉,什麽都忘掉,一切都不用清醒面對,這樣是不是更幸福一點?可她不能,季東海的葬禮還需要她一手操辦。季東海跟趙芸都是獨生子女,雙方父母都不在了,南風連個幫忙的近親都找不到,虧得白睿安前前後後的幫着照料。

季東海去世後,他個人以及公司名下所有的動産不動産,皆折合成資産,賠償給寰宇地産與負傷的建築工人,以及償還銀行的欠債,還遠遠不夠。

雲海建築最終宣告破産。

南風帶着趙芸從老宅裏搬了出來,她身上現金不多,不得不将趙芸的珠寶首飾全部變賣,才有錢租間稍好的小公寓。

搬到小公寓後,趙芸的情況愈來愈差,她再不忍心,也只得狠心将她送去療養院。

療養院是白睿安幫忙選的,是蓮城條件最好的,價格自然就貴,南風壓根承擔不起。白睿安沒說什麽,只是帶她去另外幾家小療養院轉了一圈,出來後,她沉默不語。趙芸這輩子被季東海嬌寵慣了,沒吃過什麽苦,她現在又怎麽忍心見媽媽住在條件差的地方呢?

“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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