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皮肉骨頭
牧水吓了一跳。
不過也就那麽一瞬間, 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面前的這個人, 不像是一個人。
他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左邊,對, 就是左邊,是正常人類的軀體, 偏胖,又白又壯, 套着灰色的棉麻長褂;而他的右半邊,卻是半副骨頭架子,連衣服都省了。
他整個人從中被剖開, 剃去了半邊的肉和血管, 又再縫了回來似的。
連他的臉都有一半是骨頭。
而屬于正常人類的那半張臉上,還架着半副近視眼鏡,圓鏡框, 金邊兒, 襯得那半張臉更顯圓又白了。
不知道他身上裸。露在外的骨頭,是真的人骨,還是某種義肢。
但就算是義肢, 身體殘缺到這樣的程度,按照常理也應該很難活下去了才對。
牧水趴在袁盛的背上,就這麽不緊不慢地打量着男人,目光裏不帶一點冒犯的意思。
而男人也正定了神在看他,唇一張一合, 笑着問:“您從外頭還撿了個人偶回來?”
袁盛沒有理會那個人,他短暫地空出一只手,扶了扶頭上的小醜樂園,免得這玩意兒滑下去,擋了他的視線。
他沒有開口的意思,牧水就指了指自己,開口了:“不是人偶,是人。”
男人露出了見鬼的表情:“活人吶?活人吶!”
不帶活人,難道還帶死人嗎?
牧水摸不着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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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盛有點不耐煩了,他擡腿踹了一腳:“讓路。”
袁盛腿長,這麽一腳踹過去,輕輕松松就踹中了男人的那半邊骨頭架子,一陣令人感覺到牙酸的嘎吱聲響了起來。
男人白胖的那半張臉皺了皺,一邊往旁邊讓,一邊小聲抱怨:“別老踹,踹壞了,真沒人能修……”
袁盛還是沒理他,頭也不回地背着牧水就進了這座中式山莊的大門。
然後男人大概才看見了後面的焦嚴,以及被焦嚴拖着的卡格拉。
男人喉中發出了因為驚異而微微變調的聲音:“還有兩個?”
“這是個什麽人?就這麽拖着走?拿來做拖把的嗎?”男人在後頭嘀嘀咕咕,焦嚴一聲不吭。
牧水不用回頭,都知道卡格拉的臉色應該被吓得更白了。
牧水收起心神,将注意力投放在了面前的山莊內景上。
山莊的內部,修成了古典庭院的模樣,有假山,有流水,還有養着金魚的大缸……就連房間也都修成了古代房屋的樣式。
裏面倒是很幹淨的,少見到落葉,應該是經常得到打掃。
袁盛背着他徑直穿過中庭,再走過回廊,最後來到了一間被上了鎖的房間外。
鎖也是老式的鎖。
袁盛低頭看了一眼,就擡腿給一腳踹開了,因為力道太大,門在開圓了之後,還反彈了回來,牧水趕緊伸手把門抵住了。
因為他的動作,袁盛不自覺地擡起頭,看了一眼他的手。
牧水胳膊伸得長長的,袖子也就往回縮了縮,露出了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面的青色血管都隐約可見。
袁盛覺得牙尖有點癢。
他用力磨了磨牙,然後才跨進門,把牧水放在了一張鋪着軟墊的椅子上。
男人很快也跟了上來,他絮絮叨叨地和焦嚴說着話:“嗯,大個子,你就住這兒吧……”
很快,他點到了卡格拉:“他……需要我給你找個籠子把他關起來嗎?”
從卡格拉的種種表現來看,很明顯他是個搞文職的,本身沒有太大的力量。經過這麽一天一夜的折騰,卡格拉早就已經精疲力竭了,聽見男人的聲音,卡格拉的喉中只能發出憤怒的嘶聲。
牧水一只手扶住椅子的扶手,探頭朝門外看去,微微抻長了脖子。
袁盛不經意地別過目光,從他因為前傾而露出來修長、白皙的脖頸上掠了過去。袁盛伸手去摸腰間的面具,然後重新罩在了臉上,躁動的血液才慢慢平複了下來。
神奇得像是被施了魔法。
男人見狀,又驚奇地出聲說:“我正奇怪呢,您今兒怎麽沒戴面具,原來一直帶着呢……”
話說完,男人也不去管焦嚴和卡格拉了,他擡腳邁進了門,朝牧水和袁盛的方向靠近,因為步子邁得大了點兒,身上的骨頭架子還晃蕩了一下,發出了骨頭碰撞的脆響。
“不好意思嘿。”男人說着笑了下,擡手捂了捂自己的半邊身子,對牧水說:“沒吓着你吧?”
牧水搖了搖頭。
他現在已經能做到,心如止水,并且面對再稀奇古怪的人或事,都具有很大很大很大的包容度了。
“我姓談,叫談鏡。這位怎麽稱呼?”男人前半句是對牧水說的,後半句卻是對着袁盛說的,顯然是在問袁盛。
袁盛還是沒搭理他,甚至面具之下,他還抿緊了唇。
戴上面具,理智回了籠,但從血管裏裏竄動過的瘋狂的血液,還留着那麽一點兒痕跡。這讓袁盛本能地對別人問起牧水時,感覺到極其強烈的不悅,甚至是升起毀滅欲。
還是牧水自己答了:“您好,我姓牧,叫牧水。”
牧水頓了下,沒等談鏡開口,他就先出聲問:“我能問問嗎?您這是怎麽回事?”
談鏡輕描淡寫地說:“嚯,年少不知事,喝多了酒上路,沒碾着人,但把自己個兒撞石柱子上了,撞壞了半邊身子……就這樣兒了。”說着談鏡還攤了個手,一邊肉乎白皙完好的手,一邊幹巴巴泛着灰的骨頭,湊一塊兒有點說不出的好笑又心酸。
就算談鏡說的是真的,這也頂多就是個淺層原因。
深層原因他沒提,牧水就知道這是不想多說了,于是也就識趣地不再多問了。
袁盛和對方認識,如果能讓他知道的話,袁盛會告訴他的吧?
牧水想到這裏,陡然放松下來。
疲憊一下子襲上全身,牧水感覺到手軟腳軟,剎那間連眼皮都撐不開了。
“床在哪兒?”牧水努力地眨了眨眼,想要喚回一點清醒。
“困了?”談鏡一愣,指着不遠處的一扇門說:“床在那後面,不過……不過這兒是袁哥的房間。我帶你去隔壁睡不如?”
牧水點着頭,慢吞吞地從椅子上往下蹭,想盡量節省着力氣,慢慢滾上床去。
焦嚴和袁盛幾乎同時動了。
焦嚴這一丢手,就把卡格拉給扔了,卡格拉的腦袋“哐當”一聲磕在了門檻上,把他頓時又磕清醒過來了,頓時痛得嗷嗚嗷叫。不過這一清醒,他擡頭看着談鏡的方向,突然脫口而出:“566……”
談鏡臉色驟變:“什麽嗚嗚遛遛?舌頭少一截兒了怎麽的?要不我給你抻抻?”
說着他就背過身,蹲在了卡格拉的面前,那只骨頭手卡着卡格拉的脖子,把他的腦袋往上提了提,好像真要去扯他的舌頭。
卡格拉驚得大喊一聲:“齊!”
“齊!救我!你要這樣殺了我嗎?這不是君子所為!齊!”卡格拉艱難地喊出聲。
牧水都困迷糊了,被他這一聲喊,給喊得一個激靈。
下一秒,焦嚴就把他給扛肩上了。
牧水忙擡頭去看,得虧這屋子仿古代修的,頂梁高,不然又要撞腦袋了。多撞幾次,他的腦袋就要變成葫蘆了,左邊一個大包,右邊一個大包。
卡格拉見喊“齊”沒用,馬上改口又喊:“牧水!牧水救我!”
牧水搖了搖沉沉的腦袋,揪住焦嚴的肩膀,小聲說:“椒鹽,走了。”
焦嚴那張僵硬呆滞的面容上,有了一點點笑容,他說:“嗯嗯。”
袁盛收回手,在椅子邊站定,沒有追上去。
他得控制一下自己。
不然反反複複的腎上腺素,在來回升降達到一個限定點之後,總會醞釀出一場更劇烈的,更讓他難以抑制的反應。
但理智上是這樣想的,可袁盛卻感覺到非常的不高興。
于是他走過去,一腳踩在了卡格拉的臉上:“閉上你的嘴。”
卡格拉一聲“牧水救命”只好又咽回了肚子裏。
牧水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起來,洗了個澡,換上了房間衣櫃裏挂着的浴袍。
還好,這麽折騰,他也沒見感冒,就是累得狠了,現在這股累的後勁兒,全部都換成了餓。
牧水打開門走出去,就看見談鏡抱着一個大水壺,骨頭手從壺把上輕輕松松穿了過去,然後就這麽支棱着骨頭,一邊往前走,一邊讓水壺呈自然下傾的弧度,嘩啦啦地給花澆水。
抛開奇怪的樣子不談,動作還是很閑情逸致的。
但牧水還是忍不住出聲說:“花要被水給澆死了……”
“哎?”談鏡回了個頭,他一瞥見牧水松松垮垮穿着浴袍,一副美少年出浴的樣子,手骨一傾斜,水壺挂不住了,咣當掉下去,把花給砸死了。
談鏡趕緊又彎腰把水壺撿起來,咂着嘴說:“得,又死了一盆……”
牧水的鞋子前一天進了水,他現在就趿拉着房間裏的白色棉拖,艱難地往前挪了挪步子。
談鏡把水壺擱在了地上,轉身說:“難怪我以前花老死呢,原來是讓我給澆死的……”
牧水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問:“袁哥呢?”
談鏡順口就那麽一貧:“沒見起床,肯定躲被子裏撸管呢。”
牧水一臉茫然:“爐管是什麽?”
談鏡對上牧水茫然的樣子,他皮膚白,看上去年紀小,眉眼都如水似的,就跟天邊叫晚霞染紅了的那一捧柔軟的小白雲。招眼又柔軟。
談鏡陡然而生一種罪惡感。
于是連忙搖頭:“嗨我瞎說的,走走,我帶你吃早飯去,吃炸醬面還是豌豆黃啊?想吃茶湯、焦圈、芸豆卷也行。”
牧水肚子裏應景地咕叽了一聲。
然後他乖乖點了頭,跟了上去。
談鏡不一樣。
他和牧水目前為止見過的所有怪物都不一樣。
談鏡看上去不像是個活人,但身上卻透着比齊星漢和袁盛都要濃的活人氣兒。
還有……566是什麽?
昨天牧水雖然困得要命了,但一串數字念出來,擱在一段對話裏特別明顯,很容易就讓人産生記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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