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遇

一年前汀州郊外的一片樹林裏。

馬蹄急踏,打出一個響鼻,整個馬車向後仰去,然後硬生生的停在原地。

“哎呦哎呦。”馮雍覺得自己這身老骨頭就要碎了,他從車裏探出頭,問車夫:“出什麽事了。”

“老老老老爺。”車夫抖如篩糠,“我們碰到山賊了。”

馬車前一排騎着馬,拿着大刀的粗莽大漢,為首一人臉上一條刀疤,正晃着手裏的刀用貓捉耗子的眼神看着馮雍他們。

刀疤臉尾音上挑,笑呵呵問到:“我看你們這貨物不少啊,怎麽?不給我們兄弟分點?”

馮庸是汀洲的太守,怎麽也算個正經官員,向來出行都帶着家眷侍衛等等,只這一次出來的随意,想着只是到下屬的縣裏看看情況,便只帶了個車夫和小厮,誰成想偏偏遇上了山賊。這後面的貨箱中裝的是縣令孝敬他的一些玩意兒,值錢是值錢,但真說起來他也是看不上的。

馮庸半個身子探在車外,盡量讓自己露出個笑:“各位好漢也辛苦了,箱子裏的這些東西我們現在就卸下來,權當過路費了您看合不合适?”

刀疤臉見他識趣便嘿嘿一笑:“卸吧。”

車夫把箱子都卸下來放在地上之後連忙跑上馬車,随時準備駕車離開。

刀疤臉一揮手,兩個山賊騎馬過去掀開了箱子,一箱珠寶,一箱擺件,還有一箱衣服。其中一個用刀挑起一件暗色緞子長褂,疑惑道:“我怎麽看着像官服啊?”

馮雍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不好,他把這衣服給忘了,随便就裝到了箱子裏。他後背崩直,像塊鋼板一樣,隐隐覺着要抻折了。

刀疤臉看一眼,“呦呵”一聲笑起來,轉頭對馮雍說:“還真是。這年頭,當官的都富的流油,可我們這幫兄弟日子真是不太好過,這位老爺,和我們去寨子裏坐坐?”

随後他揚揚頭,對着後面的土匪喊到:“帶走。”

馮雍心髒嘣嘣跳,腿發軟手也抖,他縮成一團汗如雨下,嘴裏讨擾:“好漢啊,這這……我什麽都給你們,當我們一條生路吧求求你們了。”

他正求饒着,眼角餘光忽然發覺好像山林邊看邊有人影。馮雍已經吓得魂不附體了,本能的傾盡全力高聲呼喊向那人求救,也不知道聽見沒有,下一秒他就被刀疤臉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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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一個山賊拿繩子去綁馮雍時,那人竟直接出現在馮雍面前,一掌把山賊拍吐了血。

刀疤臉看手下被打了,立刻招呼兄弟圍攻那人,但那人顯然也是個狠角色,一招撂倒好幾個,刀疤臉掄起大刀,勒緊馬繩惡狠狠的罵了一句“後會有期”,然後帶着兄弟跑了。

馮雍想從地上爬起來,可腿還是軟的,只能費力的把兩條腿盡量擺放的文雅一點,拱手道謝:“英雄的救命之恩,馮雍沒齒難忘,可能請教恩人姓名?”

男子微微皺了下眉,整張臉恰到好處的體現出一絲迷茫,他說:“不知道。”

“哦哦,原來是不……”馮雍愣住,不知道?

眼前的男子一身白衫,劍眉星目,方才那陣打鬥也沒使他狼狽一絲一毫,整個人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間煙火氣,乍一看确是風流倜傥,風度翩翩。可這看久了,馮雍覺着不太對,看久了這人就像門口的石雕塑一般,沒什麽生氣。

馮雍勉強站起來挪到那箱珠寶前,拍拍箱蓋,道:“這些可能不入恩人眼,但是恩人救了我一命,我也是要意思意思的。”

男人稍微偏了下頭,問:“我要這些做什麽?”

“這……”馮雍也沒想過他會這樣發問,糾結一會兒後他眼珠一轉,問到:“恩人可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男人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嗯”。

“從哪來,往哪去?什麽都忘了?”

“嗯。”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腳步微微向後锉了一下,“既然你已經沒事了,我就離開了。”

“等一下。”馮雍小跑過去,試探問道:“恩人可有去處?不如随我一同回府做個武師,可暫時有個定所,我絕對不會虧待恩人,也算是報答救命之恩。”

馮雍有個小兒子剛滿十五歲,學富五車,機靈古怪,就是從小身體不大好,多病多災的,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馮雍一直想找個武師教他些武功,不求功夫多高,能強身健體就行。可惜這個小公子身健體弱,本身又是個文人,也不知是不想學所以挑刺還是別的,總是嫌棄這武師粗俗莽撞,請來的武師都被趕出去了。

眼前這個人,武功高,又儀表堂堂,還沒有去處,倒是個好人選。

“恩人你的意思呢?”馮雍笑成眯眯眼,滿臉期待。

“也好。”

馬車剛進城管家就來接了,馮雍掀起簾子招呼管家:“老李,上來吧,和我一起坐轎子,咱們快點回府。”

老李跟着轎子兩腿飛快交替,人老了,跟着馬車比從前費力的多,但他還是搖頭拒絕:“老爺這不妥,我一個下人怎麽能和老爺坐一個轎子。”

馮雍“啧”了一聲,語氣中多了些強硬:“哪來那麽多規矩,我是老爺還是你是老爺,讓你上來就上來罷。”

這個老李是從小陪着馮雍長大的,也可以說是帶着馮雍長大的,十五歲的時候被買進府做了馮雍的小厮,那時候馮雍還是個剛過五歲的奶娃娃,老李幾乎充當了半個奶娘。後來馮雍做了太守,老李就成了馮府的管家,仔細算一算,也有四十多年了。老李再過幾年就要六十歲了,馮雍自然對他沒有那麽多規矩,又把他當兄弟,又把他當長輩。

老李顫顫巍巍上了馬車,小心的坐在軟塌邊上,問:“老爺前面騎馬的面生啊,是新招的馬夫?”

馮雍背後墊了個軟墊,舒舒服服的靠在上面“哪是馬夫,是我的救命恩人,回來的路上遇見山賊了,他出手救了我。”

“山賊?!”老李拔高一度調,撲過去捏馮雍的胳膊,“老爺您受沒受傷啊?啊?都還好吧?”

馮雍打小就受不了這個,從小老李就把他當個水晶娃娃養,就算他劃破了個手指頭老李都紮乎的像他截肢了一樣,還因為這吓壞了他娘好幾次。

馮雍哭笑不得,他拍拍自己給老李看,“什麽事都沒有,你就別大驚小怪了。還有啊。”他湊過身子壓低聲音告訴老李:“這人恐怕是失憶了,回去之後查查他的底細,沒什麽出入我想讓他給澤兒做武師,教他點武功鞏固下身子。”

馮雍嘴角上揚,用一種非常滿意的目光看向前面騎馬的人,“他不是嫌棄人家武師粗俗莽撞麽,這個總行了吧,仔細看看還有點書卷氣。”

馮澤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老爹安排上了,正在府裏逗小狼崽玩。前兩日小厮拎着籠子,裏面裝着這小玩意兒要進廚房,半路被他攔下來,馮公子別的愛好沒有,唯獨這毛絨絨是心頭摯愛,小狼崽連牙都沒長全,一小團縮在籠子裏,爪子還勾着籠子邊。

“子玉把這小東西給我吧。”馮澤拎起籠子就占為己有了。

叫子玉的小厮跑回去和馮澤他大哥馮淮告狀,小少爺蠻橫又無理,搶我的狼崽玩。

馮淮笑:“不過是個剛滿月的狼崽,也不能咬人,他想養就讓他養着吧,你這一臉委屈是做什麽,就這麽稀罕嗎?”

子玉臉鼓的像小包子,跺腳氣哄哄摔門的走了。本來是炖湯給你喝,怎麽就成我稀罕了,呸。

馮淮拿着筆站在案前看着自己的紅木門吱呀吱呀晃悠,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敢情他是少爺了,還給自己擺臉色,該教訓。

馮澤抱着自己的小狼崽去廚房讨吃的,廚娘給了他一碗羊奶,說狼崽太小了還不能吃肉。馮澤用手指捏起塊醬牛肉扔進自己嘴裏,和小狼崽皺皺鼻子。遺憾了,你吃不了,這牛肉還挺好吃。

他端起牛奶向外走,想了想轉回來又捏了塊肉扔嘴裏,明明吃的是肉,嘴卻像抹了蜜似的誇廚娘:“王姨你這手藝越來越好了,牛肉醬的比那醉仙樓都好吃。”

廚娘輕輕拍他一下,寵溺的笑罵到:“就小少爺嘴甜。”

馮澤嘻嘻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一手抱着狼崽,一手端着碗溜走了。

小狼崽最開始還縮成個毛球瑟瑟發抖,後來許是感覺到了安全的味道,在馮澤懷裏拱來拱去,大着膽子伸出舌頭舔馮澤的手指,馮澤的手上還有醬牛肉的味,小狼崽舔的特來勁。它還沒長出牙,舌頭軟軟的濕漉漉的卷着手指尖,馮澤一下一下小幅度晃手指逗它玩。

小東西懵懵懂懂什麽也不懂,以為馮澤的手指就是這個味,沒事就抱着他的手啃。牙床軟乎乎,咬了馮澤一手指的口水。馮澤懲罰性的捏了一下狼崽的屁股,惡狠狠的說:“再咬我就把你蒸了吃!”

“你要把誰蒸了吃啊。”馮雍跨進門,笑着問自己的小公子。

“爹!”馮澤驚喜,把狼崽放在地上歡喜的跑過去迎馮雍。

馮澤是最會撒嬌哄長輩的,長得好看嘴又甜,從他還是個娃娃開始就把馮雍哄的團團轉,即便是馮澤犯了錯也得由上面三個哥哥頂着,一點委屈也沒受過。整個汀州都知道,馮家小公子可真是七竅玲珑心,整個馮府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馮澤抱住馮雍的胳膊帶他往屋裏走,讓下人去泡茶。

馮雍叫住奉茶的婢女,叮囑她:“泡三杯,快一點。”

小狼崽繞着馮澤的腿轉圈,被馮澤掐着後頸提起來放在腿上。馮澤問:“三杯?等下大哥也來我這院子嗎?”

馮雍搖頭,答到:“我給你帶回來個武師。”

馮澤不高興了,他是真的不想學武功,又累又疼,每次練完功腿肚子都酸,那些武師給他揉腿說是放松,可是他一點也松不下去,感覺骨頭都要被捏折了。馮澤嘴角也撇下去,哼哼唧唧窩在椅子上,邊給狼崽順毛邊抱怨:“我不喜歡那些武師,他們……”

馮雍打斷他:“爹知道,他們粗俗魯莽,你都看不上,這次的不一樣,而且你這次不準胡鬧,他是爹的救命恩人,要是沒有他你現在都不一定能不能看見爹,不論你喜不喜歡,讓他教你一個月,一個月後如果你還不喜歡,爹也能給他安排個去處。”

馮澤坐在椅子上晃腿,嘴撅的老高。

“別一臉不高興,等會兒人家來了你好好說話,态度好一點,聽到沒有。”

老李帶着這位恩人梳洗了一番,雖說儀表堂堂,但這一路灰塵确實不少。老李把剛做好,準備給馮淮的衣服拿來了一件,讓男子換上了。老李有些尴尬,本來覺得大少爺已經很高了,可這恩人穿上後竟還短了一截,老李賠笑:“這身衣服不算太合身,我這就去叫人再給恩人換套衣服。”

“不用了。”男子扯扯袖子,對老李很客氣,“你們家老爺還在等着我吧?現在就帶我過去吧。”

老李帶着人一路走到馮澤的院子,又安排下去給這位恩人多做幾身衣服。他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爺就在裏面等着恩人呢。”

馮雍一擡眼看見老李帶着男子進來,立刻眉眼彎彎迎了上去,還不忘給馮澤使了個眼色,大有“小兔崽子快來見人不許甩臉子”的意味。

“恩人來啦,快快上坐喝杯茶。”

男子抿了下嘴,嘴角有個類似微笑的弧度,“老爺不必太過重視這件事,也不必一直叫我恩人。”

馮雍喉嚨突然梗住,他也不是想一直叫恩人,只是這恩人連名字都沒有,又該叫什麽呢?他幹巴巴的點頭,把問題抛給那人:“那恩人之見,我該如何稱呼呢?”

男子想了想,禮貌的回答:“老爺随意便可。”

馮雍一口氣堵在心口,轉移了話題。他把馮澤拉過來介紹:“這是犬子馮澤,打小身體就不好,如果可以的話,還希望……”他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放棄了抵抗:“希望……恩人能教他點基本功強身健體。”

馮澤伸手做了個揖,也不管人家答沒答應,先叫了聲“師傅。”

男子心口忽然一疼,整個人都踉跄了一下,眼前的一切極速扭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他覺得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對自己做個揖,恭恭敬敬的叫過一聲“師傅”。

馮澤看他臉色不對,又試探的叫他:“師傅?”

眼前的一切被擺正,那些心底裏湧出來的奇怪感覺就像忽然驚醒後捉不住的夢魇迅速退去,連個蹤影都沒有,只留下心頭的一點酸楚還叫人難受。

男人把馮澤的揖禮摁下,聲音仿佛隔了數萬年的時空,帶着滄桑和不知名的痛苦。

“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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