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百花宴

永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從這年號中就能看出君主的志向。汀洲是個大地界,百姓閑到無事才搞出這麽一場百花宴。馮澤帶着小厮裝模作樣的去買了幾朵玫瑰拿着,他今日換了身新行頭,天藍色的窄袖對襟長衫,領口袖口都用銀絲繡了複雜的滾邊,腰間系着同色手指粗的一條窄帶,挂着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晃來晃去,外面虛攏了件白紗長袍,羊脂玉的發簪透着傍晚的殘輝顯得更加溫潤。

“馮澤。”有人叫他。

醉仙樓裏下來幾個公子哥,為首的那個正是方才叫他的人,禮部侍郎的公子秦川,終日游手好閑,一身“哥兒有錢使勁花”的氣息擋也擋不住,好在只愛玩,卻沒什麽壞心眼,馮澤也就當個過場朋友。

在馮澤心裏,君子可不拘小節,但不可失禮,所以繞是面對明顯喝了酒東倒西歪的秦川還是拱了拱手,客氣到:“原來是秦公子。”

秦川一揮手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半個身子的重量全靠在馮澤身上了,他冒着酒氣拍拍馮澤胳膊,“什麽公子母子的,聽着就別扭,咱們兄弟間就叫名字,不生分。”

馮澤牙疼,好好出來湊個熱鬧,秦川要是在一邊,按他的性格非要最亮眼不可,吵鬧不說,最主要馮澤覺得大庭廣衆的丢人。他握着秦川的胳膊矮身把自己繞出來,示意他那些一同出來的朋友,“秦公子的這些朋友還等着你呢。”

哪成想秦川利索的回頭擺手,“今日就聚到這裏,咱們後會有期。”

得,這秦大公子今日是非要賴上他了。

馮澤把自己的袖子從秦川手裏扯出來,問:“秦公子現在要去哪裏啊?”

秦川改不了他的稱呼也就放棄了,要說馮澤這個人,他見第一面就喜歡,人長的讨喜不說,有讀書人的文雅又沒有讀書人的酸氣。像他這樣的空架子,自己不讀書,就偏喜歡結交些讀書的朋友,就好像這樣自己也高一層次一樣。

“不去哪裏,既然今日見到了不如一同敘敘舊?”

馮澤呵呵一笑,心想我和你哪有舊可續。他看到小厮手中的玫瑰就随便找個話題:“秦公子不買幾朵玫瑰今晚湊個熱鬧嗎?”

秦川露出一種過來人的笑容,看起來整個人透着不自然的猥瑣,“這你就不懂了吧。”

馮澤以後自己買錯了,探身過去聽他說,秦川壓低聲音:“玫瑰多少都是投着玩的,你就算給人家姑娘再多的玫瑰那也不是你的啊,等最後出了結果後再出錢才是重要的。”

“都結束了還出什麽錢啊?”

“你這小子。”秦川舔舔嘴唇,“結束了才能出錢啊,選花魁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春宵一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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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澤瞬間紅了個透,他像個熟透的蝦子整個人都縮起來,說話都結巴起來:“這,這,不合禮數。”

秦川不可置信,他只比馮澤大一歲,像他這樣大時已經娶了一房妾室,實在驚訝于馮澤這麽害羞的反應,他問:“不是吧?你這麽純情?”

這話說出來就帶着點□□的意味,于是馮澤的臉都可憐的發紫了。

“乖乖,馮澤你別告訴我來這裏只是為了看熱鬧,那花魁千嬌百媚,你就不想一親芳澤?”

馮澤攥着自己的指尖,“我,我只是覺得這樣,這樣。”他吭哧好一會兒也沒說出是怎樣,最後只是憋出“不合心”這樣幾個字,至于到底是事不合心還是人不合心,就不好說了。

臺上敲響銅鑼,百花宴正式開始了。

秦川的那幾句話讓馮澤十分不自在,手裏的玫瑰拿也不是,扔也不是,連看花的心思都沒有了,罪魁禍首反而看的津津有味,雙眼放光。馮澤心裏堵着一口氣上上下下不舒服,只恨自己為什麽要出來湊這個熱鬧。

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三花的投選已經接近尾聲了,有個男子來問他手裏的玫瑰賣不賣,是城中最大的米鋪王掌櫃,他認得。今年才填了四房妾室,今日又來“賞花”。馮澤沒由來的心裏一陣隔應,把手裏的玫瑰塞給他:“不要了,給你了。”

“哎哎哎,這可不行。”秦川又過來插一腳,中途截住玫瑰不給王掌櫃,擠眉弄眼的胡謅:“看上哪個姑娘,就把玫瑰給誰,你把玫瑰給他,豈不是驚天的誤會了?”

馮澤看着王掌櫃的大肚子,默默打了個寒顫。但是剛說過給人家的東西回手就收回來他不大好意思,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我這花,還是自己留着吧,對不住了。”

臺上快結束了,王掌櫃喜歡的那位春荷姑娘已經掉出了前三,眼巴巴的盼着有人給自己送玫瑰呢。王掌櫃一拍腦門,“這位小公子,花确實不便給我,那你幫我投給那位春荷姑娘不知方便不方便啊,我付你銀子。”

開始倒數了,王掌櫃急出一頭汗,馮澤想想,也行,在倒數聲中把手裏的玫瑰全都放進春荷的籃子裏。春荷順利擠掉第三,成了花中仙子。

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愁,原來的第三喚作琴夢,是紅袖樓的頭牌,誰人都知她可是珠寶大商金老二的心頭肉,原以為板上釘釘的花仙眨眼間被一位小公子翻了盤,怎麽說在美人面前都是丢了面子的。

秦川早跑上前去争搶與花魁的一夜春宵了,金老二看馮澤面生,又是自己一個人,帶着的小厮也白白淨淨手腳無力的,就以為是個好欺負的主,叫來一群人把馮澤圍住要給他點教訓。

馮澤左顧右盼找秦川,可場上的人又多又雜,聲音震的耳朵都疼,秦川哪裏能聽得見他的喊聲。馮澤握着拳頭心裏碎碎糟糟的後悔,今天就不該出來,以前就該多習武,學個君圭的一招半式,怎麽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後悔是後悔,現實就擺在眼前還是得承擔的,馮澤有心解釋,金老二卻沒興趣聽,一聲令下好幾個人的拳頭就沖着馮澤的臉上來了。

打手們遇見這種俊俏的就偏愛打臉,方便有效果,還省力。可沒等他們的拳頭落在馮澤臉上,自己就已經飛出去了。

君圭站在馮澤面前,明明是初秋卻一身寒氣,嚴嚴實實的擋住馮澤。他的眼睛本來就長,眉毛也斜斜的飛向額角的方向,這一擡眼,竟憑空多出一股霸氣壓制着打手們,讓他們不敢動做。

金老二心裏也毛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惹了個不太好捏的角色,但是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叫罵:“等什麽呢還不動手,給我上啊。”

打手們一擁而上,君圭從胸腔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

幾分鐘後,這些打手握着自己被掰斷的手腕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叫的是撕心裂肺,比花魁比賽都吸引眼球。

馮澤見主心骨在這,頓時氣焰又上來了,躲在君圭背後給他指金老二看。一副小狗被欺負了回家找主人撒嬌的樣。馮澤說話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在君圭脖子上,潮濕又溫暖,君圭不自在的向前邁了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沉下目光盯着金老二。

馮澤又貼上來,金老二和那些打手不同,怎麽說也是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教訓一下就行,倒不至于把事鬧大,要是君圭真扭斷了他的手腕,追究責任他是不敢的,但只怕他回去弄清楚馮澤身份,免不了又要跑去馮澤親爹那裏給馮澤賠禮道歉順便陰陽怪氣的哭訴一番,頭疼得很。

君圭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扯兩下,然後一個暖呼呼的身子湊上來,踮起腳來嘴唇勉強夠得到他肩膀,小聲的告訴他:“幫我踹他兩腳,也別使力,吓唬吓唬得了。”

怎麽像他養的那個小狼崽一樣,君圭想。

最後金老二只得了一腳,看起來輕飄飄的,只有他知道這一腳踹在大腿根上,疼得整個人直抽抽又沒臉當着這麽多姑娘的面捂着那個位置,看起來像腎氣缺虧一般。只能咬牙硬生生挺住倒在地上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馮澤跟着君圭走在回府的路上時才覺得尴尬,他察覺到君圭從見到他開始就沒說一句話,而現在沒了金老二,君圭身上的低氣壓就全都壓在馮澤身上了。但是馮澤怎麽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惹他生氣了,思來想去也只找到一個不太像樣的理由——他一個江湖大俠,教出來徒弟被市井流氓欺負了,丢人。

馮澤像個小媳婦亦步亦趨的跟在君圭身後,竟然憑空生出了一點羞愧。

“師傅。”他讨好到:“您吃過了嗎?不如我帶您去吃一點?”酒樓快要打烊了。

沒反應。

馮澤又說:“師傅,您累了嗎?我們坐下歇一歇?”沿路連個小攤都沒有。

還是沒反應。

馮澤越來越心虛,“師傅,我看您的衣服不太多我帶您去選幾件?”天都黑下來了哪有賣衣服的。

君圭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馮澤一時間借着慣力紮到他懷裏,硬邦邦的差點撞出眼淚。君圭扶着馮澤的胳膊把他推出去,不鹹不淡說了句:“回去繼續紮馬步吧。”

馮澤前腳離開,他大哥馮淮後腳就來了,原來賴着他的弟弟半個月都沒去他那裏,馮淮還以為馮澤出了什麽事,打掃的丫鬟告訴他小公子去看百花宴了。馮淮反應過來那百花宴是什麽之後笑罵了句:“小不點長大了。”

床鋪上有個鼓起來的包,隔一會兒還動一下,馮淮盯了一會兒問:“床上那是什麽?”

丫鬟“哎呦”一聲,從被子裏抱出來個毛團,“回大少爺,是小少爺養的狼崽,一會兒不注意就往被子裏跑,怎麽也不肯睡在窩裏。”

狼崽長的快,半個月身形已經抽長了不少,兩天前才斷奶長出小牙吃些肉糜之類的,被馮澤完全當狗養,圓滾滾的透着憨态,身上的毛還軟着,蓬松的看着很好摸。大抵是從小沒和其他狼接觸過,又被馮澤這麽好吃好喝的養着,沒什麽狼性,睡到一半被丫鬟抱起來也不急,可能覺得冷還直往她懷裏鑽。

馮淮看着有趣,伸手想去抱,還沒碰到狼崽就被呲了一回牙。丫鬟不好意思的解釋:“可能是認生。”

馮淮縮回手笑笑,他對這種小動物也沒什麽興趣,吩咐丫鬟:“把它抱回去吧,小少爺回來就說我去老爺那裏了,讓他沒事就過來聊幾句。”

那個叫子玉的小厮出了門就嘟囔些什麽,馮淮聽不清,好笑的問他:“在這自言自語什麽呢?”

子玉看起來一臉不高興,聲音提大了點:“就是那只狼崽,被小少爺截了去的,它剛剛還要咬大少爺你,真是太不聽話了。”

馮淮看着自己身邊的小孩,他十三歲的時候馮淮把他買回來,現如今也三年了,和自己那小弟一樣大,怎麽感覺一個比一個小,總也長不大呢。他揉了一把子玉的頭,語氣中不自覺的帶了點縱容,“你都十六歲了,和一個剛長牙的小狼置什麽氣啊?”

子玉耳朵尖紅紅的,又鼓起嘴巴不說話。

馮淮到時馮雍正擺着個棋盤看,見馮淮來了,急忙招呼他過來坐,“快來看看我這個馬放在哪裏合适。”

馮淮把棋盤推到一邊,十分無奈的說:“爹,我也就能打理打理商鋪,象棋這麽高雅的東西你還是等母親回來和你玩吧。”

馮雍的正房妻子馮蕭氏和皇後娘娘是金蘭姐妹,此次進宮月餘了,隔幾天便送回來一封信:安好,勿念。妾身多留幾日。

留着留着就不知歸期了,馮雍只能日日獨守空房。

馮雍摸着腰間馮蕭氏送他的玉佩,思量了一會兒,突然問馮淮:“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馮淮扶額:“二十四了。”

馮雍伸了個懶腰,聽着自己一把老骨頭嘎巴嘎巴響,他問:“沒有喜歡的姑娘嗎?也該成親了吧,再不娶一房妾室也好啊,不然這外頭風言風語的還以為你……”還以為你不行。

他沒說下去,縱然都是男人,可與自己的兒子說這種事還是詭異非常。

“你娘此次去京城也是想給你物色幾個良家姑娘,好讓你挑一挑啊。”

馮淮敷衍的點頭,要說二十四了,早該有個兒女承歡膝下了,可他這生意越做越大,也就越來越沒心思想這些兒女私事,也不想有人管着自己,這次回家修養半個多月還是硬湊出來的時間。有時候馮淮也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傳聞所說有什麽毛病,不然怎麽對這些情愛之事提不起多大的興致呢。

他捏個葡萄放進嘴裏,酸的一激靈,“爹娘安排吧,有合适的性子好的姑娘娶一個也行。”

“咣當”一聲脆響,子玉打翻了手裏的茶盞,沏茶的都是滾燙的水灑在了他手上和衣擺上,冒着熱氣,手指直接紅了一片。

“怎麽回事!”馮淮幾步跨過去看他的手。

子玉疼得眼圈都紅了,慌張的跪下去收拾打翻的茶盞,聲音打着顫:“奴才不小心。”

馮淮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來,明顯是生了氣,“什麽小心不小心的,讓別人來收拾吧,你回房擦點藥去。”

子玉捂着手應了一聲,哆嗦着跑了。

馮雍不贊成的問:“你的這個小厮膽子也太小了,我看手腳也挺笨,再不然你從我這裏挑一個走吧,這怎麽能伺候好你的起居呢?”

馮淮招呼下人把茶杯碎片清理了,擺手拒絕了他爹的好意,“子玉确實手腳不如其他人靈活,但是他對經商特別敏感,這幾年跟在我身邊幫我打理了不少事,挺有用的。”

他把馮雍的棋盤推回來,“爹您繼續研究吧,我回去看看。”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馮雍重新拿回那個“車”,嘆氣:“這小子心腸太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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