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憶如沉灰
一年又四個月後,馮澤以議官的身份迎着陽光看陰影中已是當朝大殿下的君圭,或者說,是萬俟弘。他一瞬間有些恍惚,那些他視為珍寶的記憶一下子變成了幻影,真實存在過,又不能算作是真的,那個在他剛了解情愛滋味就把他裹下去的漩渦,如今看來不過是莊周夢蝶,他一個人荒誕甚至大逆不道的臆想罷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來,然後又放松,恭恭敬敬不卑不亢的躬下腰:“謝大殿下誇贊。”
萬俟弘的表情有一點扭曲,不過他很快調整過來,正色道:“那這一月裏就要麻煩議官了,眼看着也要過年了,京城中好看好玩的多的數不過來,恐怕議官要多費心了。”
馮澤不似他記憶中的那個毛頭小子了,高了些也瘦了些,舉手投足沉穩大氣,禮節規律與那些從小在宮中培養大的世子不差分毫。萬俟弘在心裏比量了一下,馮澤已經長高到他眉毛下一點,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大殿下客氣了。”
萬俟弘臉上的笑一直恰到好處卻又雅淡疏離,他看向珠岚族一行人:“今日各位遠道而來,想必已經累了,我已經給各位準備了住處,請随我來吧。”
馮澤立在身後給珠岚族的通史翻譯,他的聲線也變了,脫去原本少年的青稚,多了一點冷清又低沉的質感。萬俟弘面上不動,心裏卻開始感慨,他沒有這麽直觀的感受過一個人短期內驟然的改變,也沒有見證一個少年從青澀走向成熟的歲月。
珠岚族的人已經奔波了數月,一路上守着給皇帝的貢品不敢放松,如今獻過貢品才放松下來,不由得對萬俟弘點頭道謝,讓萬俟弘一路帶着他們走到了住處。
皇帝給珠岚族的人特批了一處住所——景華殿,宮中最別致的一處偏殿,通常都是供三品以上官員進宮相聚後天色太晚,不便出宮時的臨時住處,此番給了珠岚族的使臣,足夠提現對他們的重視,萬俟弘也着重介紹了景華殿的規模,如此不辜負皇帝的一番美意。
他想了想,又告訴身邊随行的小太監:“這裏多派些人手來,婢女奴才多調過來幾個,他們要什麽就給什麽,每天向我彙報一次。”
萬俟弘走到通史面前停下:“我也不便叨擾,各位随意休息吧,明日我會安排各位在宮內游玩一番,今日就先告辭了。”
馮澤幫萬俟弘翻譯通史叽裏咕嚕的回話,無非是些“辛苦大殿下,謝謝傲來皇帝”之類的客套話,萬俟弘面上認真,其實也沒放進心裏,只淡淡的應了句,就帶着人離開了。
兩個人單獨走在一起萬俟弘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尴尬,馮澤只低頭走路,連個眼神都不願意給他,萬俟弘皺着眉深吸一口氣:“令尊近來可好?”
馮澤亦步亦趨跟着萬俟弘:“勞煩大殿下惦記,家父近來還算好。”
他沒說好,只說算好,萬俟弘眉頭皺的更深了些:“還算好?可是出了什麽事?”
“去年你……你不告而別後。”馮澤這話說的不大客氣,但他心裏堵着一口氣,偏偏咽不下去,“家父也找了你一段時間,結果卻打聽到了我二哥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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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俟弘脖子上的青筋突然鼓出來。
“那時候家裏正準備過年,家父忙裏忙外應酬多,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在翡翠鋪子裏準備走親戚的禮品,一時間接受不住暈了過去,後腦撞上了放翡翠擺件的櫃子上,今年春天才醒過來,身子大不如前了。”
馮澤說的平淡,聲音又輕又低,甚至沒帶什麽感情,好像這些變故對他來說已經沉澱了多年,不能激起心中一點漣漪。
萬俟弘想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最後也只是手指動了動,胳膊都沒擡起來,他看向馮澤:“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這四個字說的蹊跷,馮澤分明沒說自己做什麽,出事的是馮雍,死去的是他二哥,萬俟弘作為一個外人和這一家子都沒有關系,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去說這幾個字。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馮澤不願與萬俟弘多說,他連疑惑都不曾,只是點了個頭,以示恭敬。
京城又下雪了,馮澤呼吸間冒出一股一股的白霧,萬俟弘轉頭看着落下來的雪花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天涼了,你盡早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問:“有車來接嗎?不然我……”他想說我的馬車在宮裏,你可以去我那裏坐一會兒,然後我送你回府,但是馮澤先一步打斷了他。
“有的,墨硯已經在宮門口等了。”
萬俟弘挑眉:“墨硯是誰?”
“臣的小厮,當初你……的時候,他回家省親了,大殿下沒見到。”
“墨硯。”萬俟弘語氣輕快了些,仔細聽還帶着點笑,“這名字想必又是你取的。”
又。馮澤想,可不是麽。
墨硯等在宮外好一會兒,直到地上的雪下到鞋底那麽厚的時候才見到馮澤的身影。他走的特別穩,從墨硯的角度看上去肩膀平直,一點也沒有走步産生的高低起伏。走進了墨硯才看到馮澤外袍上粘了一層雪。
“诶呦我的爺。”墨硯把馮澤身上的雪拍下去,“您怎麽也不抖抖衣服啊,這弄得跟個雪人似的。快上車,車裏有手爐,還熱着,抱着暖一暖。”
馮澤跨上車,他的手背凍出一塊一塊的紫,捧起手爐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暖。
墨硯看着不對勁,湊過來問他:“怎麽了爺?皇上為難您了?”
自從馮澤離開家到京城當官,墨硯就改了稱呼,不再叫少爺了,變成了“爺”。馮澤當初聽到這聲“爺”的瞬間,還以為自己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不是家裏寵着慣着的小公子了。
他扯一下袍子蓋住自己的腿,極輕極慢的呼出一口氣,然後輕笑了聲:“皇宮也沒有想象的好,太大了,可真冷。”
一路他都沒有再說話,閉着眼睛沒有精神的靠在馬車裏,墨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馬車晃悠到門口,馮澤慢慢睜開眼睛,把手遞給墨硯:“扶我下去吧。”
冬季裏白日短的很,馮澤回到府上時已經需要掌燈了,墨硯幫他脫下官服,換了身棉布衣服,又把他的外袍交給丫鬟去烤火——雪化了之後滲進衣服裏,已經濕了。
馮澤用發帶把頭發束起來,又用兩根手指夾着發帶從頭捋到尾,他站在鏡子前愣了一會兒,然後擡起手摸了一下後頸處,又嘆了一口氣。
“墨硯,你吩咐廚房熬些雞湯端來書房吧,晚上我就不吃別的了。”
墨硯收拾衣服的手停住,勸道:“爺,多少吃一些吧,天兒太冷了,您身子骨受不住。”
馮澤忽然想起什麽,手指虛點一下:“今日這雪應該不會停了,在書房多給我加一盆火爐來,裏間也收拾出來,加床厚被子,我就睡在書房了,省的折騰。”
“是。”墨硯抱着衣服站了半天,想勸阻又覺得沒用,只能悶悶的應一聲。這一年多他眼看着馮澤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他當年省親回來就覺着小少爺不太對,最開始悶着不說話,日子久了好一些但還是比以前沉默的多,再後來二少爺出事後馮澤更陰郁了,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也很少再笑過,老爺醒過來後小少爺就帶着他動身來了京城,之後成了典客寧阡霖身邊的議官。
馮澤随手拿了披風,走向書房。
下人端着兩個火爐推門進來,馮澤坐在桌後還沒感覺到火爐的溫暖就先被門口卷進來的風雪吹的一僵,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攥緊了縮進袖子裏,腳也向後縮起來靠在一起。
他越來越不耐寒了。
馮澤離開後,萬俟弘也回了他的行宮——永清殿,皇子們成年後在宮外都有各自的府邸,萬俟弘已經很久沒有在宮中住過了,永清殿裏已經有了陳腐的味道。
他本應出宮回府的,但是他能感覺到馮澤的不舒服,馮澤不想與他一同。
永清殿中留了人按時打掃,但是免不去長期不住而積存的一股子灰塵味。萬俟弘拉過椅子坐在火爐邊,臉上長期維持的笑意消失,面色逐漸陰沉下來。
那年他以君圭的身份回到宅子後,兩個黑影從床後滾出來,他本以為是混進來的賊人,沒想到那兩人竟跪在他面前,說他是當朝的大殿下。
萬俟弘被這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撞了一下心神,然後那些作為大殿下的記憶又翻湧着朝他撲過來,他厭煩極了這種感覺,覺得自己不像是想起這些事,而是每當觸到機關,一部分記憶就被強硬的塞進他的腦子裏,有時候想起這些事,他有一種錯覺——自己是以第三者的身份來看這些過往,而不是其中的參與者。
這種感覺危險又不可控,但是同時,他只有想起這些事才是個完整的人,知道自己生從何來,行為何事,是為何人。
他不停的探索接觸到的事物,然後自己的腦海中竄出答案。
這兩個人是誰?
——以辭和以辰,一對雙生子,也是孤兒,從小養在他師傅身邊,十歲的時候跟了他做暗衛。
他們何時見的第一面。
——一處斷崖邊。
他怎麽會去斷崖邊?
——因為師傅在那裏等着他。
所有的事都不能深究,否則與它相關的一連鎖記憶就都湧出來,這些記憶碎片在萬俟弘腦子裏逐漸拼湊在一起,形成一張能覆蓋住他的巨大的網。
當晚萬俟弘就帶着暗衛連夜離開了汀州,他用一年的時間不斷尋找能觸碰的“機關”以便于記憶重新回到他腦袋裏,記起一段他便要消化一段時間,慢慢的,萬俟弘發現了不對——他記得太多了。每個人對他自身的記憶都應該有所模糊或丢失,在一個時間內不可能事無巨細的回想起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總會有那麽一角半截被忘記,可是他什麽都記得。
萬俟弘從懷中摸出一塊疊起來的手帕,拆開後手帕上靜靜放着一塊玉——造化玉蝶。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是傲來國尊貴的大皇子,但他的母親蝶妃出身低微,只是江南一個舞娘,當年皇帝出行游玩時遇見他母親,兩人一見鐘情,互許終身。直到皇帝要離開江南回宮時才向舞娘表明身份,舞娘惶恐的同時又怨恨皇帝欺騙了她,态度當即冷下來。但是皇上想要的人,誰能說個不字,再後來她就成了蝶美人。
蝶美人回宮時就有孕在身,回到宮中沒多久就顯懷了,皇帝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日日都要來瞧,惟有蝶美人整日郁郁不樂,後期身子竟然眼看着變差,懷胎八個月的時候就早産了,人命危急,皇帝當即冊封蝶美人為蝶妃,許諾她若生出皇子就必讓他榮華一生。
皇帝果然沒有食言,萬俟弘剛會走路就賜了一處永清殿,此後,萬俟弘的封賞無數,其他皇子再出色也沒得或皇帝如此寵愛,惹的全宮上下眼紅。
只是萬俟弘記得真切,他的母妃經常靠在窗邊嘆息,燭火的光影在她臉上跳動,那時候萬俟弘還看不懂她眼中的沉重。
守着永清殿的是萬俟弘當初的乳娘,喚作青穗,曾經皇帝特別賞來伺候萬俟弘母子起居。只是後來蝶妃香消玉殒,萬俟弘搬出宮後就執意把她留在這裏,說想保持永清殿的原樣,也好不時回來看看。如今還不足五十歲就已經像個遲暮的老人了,她敲敲門,露出一點期待的神色:“大殿下今日在這裏住下嗎?”
萬俟弘合上手掌,青穗只看得清手帕的一角。他把手帕重新放回懷中,站起來撣了撣衣擺,好像椅子上有很多灰塵,他說:“不,我現在就要回府了。”
青穗垂下頭沒再言語,她想送送萬俟弘,但萬俟弘擺手拒絕了,讓她安心在永清殿養老便可。沒有主子的奴才,就算出身再好,也不免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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