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俗氣的命令
當晚,馮澤披着厚重的棉被,火爐繞在書桌前圍成了一個圈,他不時低頭檢察棉被的下半部分,怕火爐裏噼啪作響的炭火會飛濺出來把被子燒出個窟窿。
桌子上擺滿了書本畫卷,皇宮中的地圖,京城裏的特色介紹,以及珠岚族的文字語言記錄,摞起來老高,馮澤就那麽一本一本的端起來仔細看。
墨硯在一旁直皺眉:“爺,您歇一歇吧,明日還要和大皇子陪同那些使臣游覽皇宮,想必要腳步不停的走上一天。”
馮澤翻過一頁書,聲音在黑夜裏顯得尤其無力:“左右也睡不着,看看這些也好。看累了,就能睡下了。墨硯,你先去休息吧,我這裏不用陪着。”
墨硯用力眨眼睛消除眼睛裏的那種幹澀感,随意在床邊的腳踏上坐下來,後背靠着床沿,沒說話也沒離開。他心裏心疼小少爺,東西吃得少,自打來了京城又整夜的睡不着覺,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郎中說他心緒太重,底子不好又勞累過度,身子早已經虧空了,要好好休息,放松心情。但是馮澤根本不聽,他就像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一樣,每日的工作安排的越來越多。
直到子時過半馮澤才裹着被子爬上床,他還能睡兩個時辰,不到卯時他就得動身去皇宮了。墨硯靠在床邊睡着,馮澤把火爐搬到了他跟前,又把另一床被子蓋在墨硯身上,墨硯睡夢中感覺到溫暖,慢慢舒展了身子,馮澤也不怕他着涼,墨硯曾經有一次這樣陪他一夜後凍着了,再以後他書房床邊便一直鋪着虎皮毯子,墨硯睡着倒挺舒服。
馮澤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想起那年那天,他差一點向君圭表露心意,結果自己輾轉反側一夜都沒睡着,不知道第二天應該怎麽面對君圭,他甚至想好了要全盤托出,實在不行就日久生情,一點一點拉近距離,最後兩生情意。鼓的快要爆炸的勇氣卻被窗外一聲雞鳴吓的全部縮回去。于是他又想怎麽假裝無事,日日複月月,月月複年年,在一起的時間還長,怎麽着都不急。
但是真的到了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想的一切都是空談,他等到天黑君圭也沒出現,馮澤心慌意亂連夜跑去君圭的宅子,被丫鬟告知一天也沒見過君圭,他便又跑去卧房,見什麽都在就安了一點心,猜測君圭應該是去辦什麽事了,而不是不辭而別。
直到他回家等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君圭人間蒸發一般了無音訊,馮澤央求馮雍去找人,馮雍就讓老李又一次去了摘星閣,這次老李走出當鋪,發現自己的錢袋還在,一文不少,他拆開手中的紙,上面只有一句話:汀州五十裏外樹林西南角。
老李帶着人去找,沒找到君圭,但發現了一具屍體,應該已經死了很久,腐爛的不成樣子,身旁有一把佩劍,劍柄上刻着一個精巧的小字——潇。
是馮家二公子馮潇的劍。
馮澤用力揉了一把眉心,頭痛欲裂又清醒無比,墨硯在旁邊打着小呼嚕。他支起身看了一眼墨硯,伸手把被墨硯扯開的被子重新蓋好,然後裹着被躺下,把邊邊角角都掖的嚴實了,然後調整自己的呼吸保持和墨硯一個頻率,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暈暈沉沉的睡着了。
模糊見他看見一個人影坐在樹上,他心裏沒由來的有一種熟悉感,想走過去看看那人是誰,可看起來沒幾步的距離走起來卻怎麽也走不到,忽然天旋地轉,他仿佛經歷了一場大戰,一團紫色的煙霧沖着他飛過來,馮澤躲閃不及徑直讓那煙霧穿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火爐燒盡了,正趕上太陽剛要升起來這段最冷的時候,馮澤的汗從額角滴下來,裏衣的衣領也濕了一片。墨硯被馮澤吓一跳,緩過神來忙拿起帕子給馮澤擦汗,又把他塞進被子,擰了熱水浸過的毛巾給他擦身。
“我的爺,這屋裏太冷了您一身的汗先在被子裏擦幹了再出來啊,是做噩夢了嗎?”
馮澤擦身的動作有些僵硬:“也不算是噩夢,就是有些心慌,可能是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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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硯又遞給他一條毛巾,上面還冒着熱氣,然後接過馮澤手裏那條已經冷了的:“要我說就是爺您太勞累了,您得歇一歇,今天我出去買個山參,晚上給您炖點參湯喝。”
“嗯,再給我條幹毛巾。”馮澤從被子裏探出手。
原本按照墨硯的計算時間充足,但他沒料到馮澤在起床前還加了擦身這一步驟,收拾的就略顯倉促了,馮澤系上腰帶披了外袍就直接往馬車那邊走:“帶着吃食在那車上用吧,昨晚這雪下的大,恐怕路不太好走。”
墨硯連忙把早飯都裝進食盒,拎着上了車。
砂壺裏裝着肉粥,墨硯盛出來遞給馮澤:“這砂壺保溫,粥還熱着呢。”
馮澤沒接,自己探手從食盒裏摸出個玉米餅咬了一口:“你把粥吃了吧,那東西有味道,一會兒我開口的時候多的是。”
墨硯看看手裏的粥,垂下頭不說話,他覺得自己對馮澤的照顧沒有以前好了,以前那個小少爺,他只要陪着玩,伺候着衣食住行就好,但是眼前這位爺,他伺候不周的地方太多了。小少爺成長的太快,他跟不上了。
馮澤看墨硯一眼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把嘴裏的餅咽下去,擡手摸了下墨硯的頭:“瞎想什麽呢,我早上做夢是你的錯嗎?這個餅沒有你的粥扛餓嗎?耷拉着臉做什麽?”
墨硯嘴角向下彎個弧度,自暴自棄的說:“我應該想到這些的,但是我一個也沒想到,我讓爺受委屈了。”
馮澤被他逗笑了,墨硯看着他笑,覺得馮澤除了臉色蒼白了些,消瘦了些,但是一笑起來還是當年那個少年模樣。墨硯幫馮澤拉緊外袍:“爺還是得多笑一笑,笑着好看。”
馮澤眉眼彎彎,曲起手指彈了一下墨硯的大腦門兒,清脆又響亮。
馮澤從馬車上下來時另一輛馬車停在他們後面,萬俟弘披着一件白狐裘從馬車上跨下來,馮澤眼神飄忽了一下,他以為萬俟弘應該在宮中休息的,看這樣式應該不是早上出去又回來的,他心裏捉摸,是回宮外府邸休息?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出宮過夜?
晃神間萬俟弘已經走到他面前,客套到:“這寒冬臘月的,讓議官這麽早到,真是為難你了。”
馮澤心中哂笑,萬俟弘是大皇子,沒有必要和自己一個小小的議官講這些體面話,他掀起衣擺就要跪下,中途被萬俟弘截住手臂,又生生給提了起來,只能躬身做了個揖:“大殿下說笑了,大殿下尚且這個時辰到,臣又怎麽能再晚。”
萬俟弘眉毛一挑:“那……馮澤議官,一同去景華殿吧?”
前一夜雪下的大,奴才們還來不及清掃出皇宮外圍的路,人踩上去雪就沒了靴子面,整條路只有腳下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黃色的琉璃瓦頂早被雪蓋了厚厚一層,打眼看上去皇宮竟有種破敗蕭索的意味。
馮澤有意和萬俟弘拉開距離,放慢腳步跟在萬俟弘身後,但是距離剛被拉開萬俟弘就也放慢腳步,又把距離拉近回來,幾次之後,馮澤幹脆放棄了,左右這一天,這一個月的每一天,他都得和萬俟弘朝夕相對,計較這一步兩步的距離倒顯得矯情了。
萬俟弘聽着身後的腳步聲,輕輕舔了一下後槽牙。
景華殿前路上的雪已經被清的差不多了,露出原本的青磚來,大概是空氣中濕度大,青磚上又結出一層薄薄的冰,馮澤腳下一滑,直挺挺的向前鋪去。
萬俟弘轉身精準的用一只胳膊攔在馮澤身前,另一只手握住馮澤的左手把他撐了起來,馮澤的那只手冰涼沒有溫度,萬俟弘覺得此時就算落一片雪花在他手上都不會融化。萬俟弘把馮澤的那只手又握的用力了點:“怎麽回事?怎麽這麽涼?”
馮澤整個人都僵硬起來,他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萬俟弘卻比他用的力氣更大。馮澤呼吸間吐出一股股白氣,萬俟弘的随行都跟在後面,他的手被握在那人手裏越來越緊,馮澤立刻就慌了神,說話都不穩:“大……大殿下。”
萬俟弘根本沒打算放過他,天氣雖然冷,但剛從馬車裏出來走這一路怎麽也不至于冷成這樣,除非他這個人從最開始就沒暖過。萬俟弘眼神暗了下去,左手直接伸進馮澤敞開的披風裏貼上了他的後腰。
馮澤吓呆了,這種詭異的情景激不起他一點旖旎的想法,身後一群人都站在那裏,雖然低着頭,但馮澤知道這些宮裏頭的人什麽都見過,人精似的,眼睛都長在腦瓜頂,低着頭也什麽都能看見,看見了就不可能不說,說出去就會傳開,他幾乎能聽見日後的風言風語了。馮澤僵着不敢動,近乎哀求着叫了一聲“大殿下”。
但是萬俟弘沒聽出來他聲音中帶着的一點哭腔,他的心思都放在手上,馮澤的腰上乃至後背冰涼一片,萬俟弘的右手摁在馮澤手腕上,手指下馮澤的脈跳的緩慢虛浮,這分明就是大病之人的脈象,萬俟弘當即整張臉都黑了。
馮澤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去了,整個人像個白紙糊的人被圈在萬俟弘兩只胳膊間,進也不能退也不能。他伸手握住萬俟弘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胳膊,又叫了一聲“大殿下”,剛出生的小貓一樣,求饒意味十足。
萬俟弘看他一眼,貼在他後腰的手暗中渡了些內功過去,低聲道:“都是我的人,你不必擔心。”然後終于放開了他。
體內那一股暖流讓馮澤暖了許多,但他的臉還蒼白着,驚吓過度一時間緩不過來。
萬俟弘的表情恢複如常,背過去的手攥成拳頭,關節處泛白:“進去吧。”
他們來的太早,珠岚族的人正在用早膳,見他們來了忙站起來迎接,萬俟弘擡起手又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坐下不必行禮,他解下狐裘,以辭向前一步把狐裘接過去。萬俟弘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既平易近人又平地生出些巍峨不動的風度來:“諸位不必多禮,坐下繼續用膳便可。”
珠岚族的通史拉出來兩張椅子,問到:“不如二位一起?”
馮澤想告訴他在傲來國,他們這些人是不能同大殿下坐在一張桌子的,又覺得不妥,只能給萬俟弘翻譯:“大殿下,通史詢問您是一起用膳?”
“不,我……”萬俟弘眼光掃到那兩張椅子,忽然改了主意:“那便一同用了吧,叫廚房再快些弄盅湯食來,大家喝了暖暖胃。”
馮澤應着:“那臣去吩咐。”
“你去做什麽?叫丫鬟便可。”萬俟弘走到桌前坐下,以辭把碗筷擺放好。
馮澤的頭又低了些,他恭敬道:“那臣……臣在偏殿等。”
萬俟弘忽然繃住臉,似是極不滿意,訓斥他:“糊塗,我與珠岚族言語不通,譯官大人不在這翻譯,難道叫我與他們相顧無言嗎?”
馮澤一愣,他心裏亂着,倒是忘了規矩了,忙走到萬俟弘身後和以辭一起站着:“是臣想的不周,臣留在這裏為大殿下翻譯。”
萬俟弘拍拍身邊的座位,明知故問:“你不來這坐着一起吃,到後面站着是為何?”
馮澤道:“臣是譯官,口中存異物恐怕吐字不清,有渎公職,況且臣與大殿下同桌,不合禮數。”
萬俟弘聽他說着連連點頭,看起來頗為同意,可待馮澤說完後,他扭頭看向馮澤,問到:“譯官句句在理,可今日招待別族使臣,規矩各不相同,若一心守着我傲來的規矩,是否失了氣度,更為不妥?”
“更何況……”萬俟弘故意拉長聲音,半真半假的發問:“更何況通史可是邀請了譯官,譯官不坐,恐怕通史心中也有所隔閡吧?”
馮澤咬牙,他故意沒給萬俟弘翻譯全通史的話,但在通史拉開兩個凳子的時候萬俟弘就懂了吧,之後的種種,都是在刻意為之。他終于還是坐在了萬俟弘身邊。
中途湯上來後,萬俟弘特別盛了一碗遞給馮澤:“喝了,大殿下賞你的。”加重強調了“賞”這個字,馮澤不喝便是不敬。
一盅熱湯喝下去,每個人的胃裏都暖起來,丫鬟給每個人遞了帕子擦了手,随後萬俟弘便帶着一行人出了景華殿。
皇帝的意思他算懂個一二,留下過年是小,參觀皇宮是大,大抵是存了“爾等泥丸小國,留我傲來見見世面”的炫耀念頭,萬俟弘嘆氣,他這位皇帝爹也不怕看過後眼紅,種下造反的種子。
皇宮那麽大,天氣又冷,總不能一直在外面逛,一天下來才不過游過小半個內宮而已,馮澤身體不好,結束時腿像腫了一樣不大利潤。
萬俟弘看出他腿的問題,心裏不免煩悶:“寧阡霖身邊只有你這一個譯官嗎?”
話一說出來他就覺得不好,譯官當然不止馮澤一個,馮澤恐怕也不想與他朝夕相對,誰讓昨日皇上在大殿上點了他呢,金口玉言一出,合不合适都得受着。
萬俟弘記憶回來後還未如此失态過,馮澤沉默着沒搭話,他也不再多言了。
兩人在宮門口分開,各自上了自己的馬車,萬俟弘垂眼想了一會兒,吩咐以辭抓些消腫溫體的藥材送到譯官府上去,普通的不要,挑着稀有的,名貴的抓。
以辭和以辰兩兄弟在外人眼中活動的只有以辭一人,除了萬俟弘和他師傅沒有其他人知道萬俟弘的随從是雙生子,有個一摸一樣的弟弟,可以說是以辭在明,以辰在暗。以辭平日裏裝成普通随從的樣子跟着萬俟弘,大大小小的事也做了不少,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怎麽說,俗氣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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