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除夕夜

轉眼到了除夕,馮澤的傷口還沒長好,但是已經不再疼了,墨硯中間把那只狼接到了萬俟弘的府上,狼崽已經長成了成狼,身上的毛堅硬且根根分明,尾巴不同于狗一樣豎着,誰見到都躲着走。那只狼被墨硯領到馮澤床前嗅嗅,然後安靜的趴在了床邊。

馮澤一邊給它順毛一邊抱怨:“過個年我還得喝這些東西。”然後伸手接過墨硯遞過來的湯藥,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端着碗直接倒進了嘴裏,苦的直皺眉。

“但是今日給你準備了其他東西。”萬俟弘走進來,随後是以辭,他手裏端着一個盤子,盤子上是一個瓷盅,裏面也不知道裝了什麽。

馮澤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他披上衣服迎上去,眼睛直盯着那個瓷盅——到底年少吃不慣清淡的,近十日只喝粥喝藥,嘴裏能淡出個鳥。

他看向萬俟弘,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打開看看是什麽,萬俟弘下巴稍微揚起來一點——随意。

瓷盅裏面炖着牛肉,軟爛,色澤鮮豔,上面帶着晶瑩剔透炖的快化了的筋,白氣裹着香味一瞬間爆開來,馮澤眼睛都看直了,史上應該沒有一個典客能被肉饞成這樣。

以辭把筷子遞給馮澤:“請。”

什麽醉仙樓,八寶齋,都比不過眼前的一盅牛肉,馮澤吃完一口才想起問萬俟弘:“大殿下吃不吃?”

萬俟弘搖頭,給自己倒了杯茶,拿在手裏轉圈:“這是除夕的恩典,你只有這麽一盅,快吃吧。”

馮澤不好意思的笑笑,牛肉在嘴裏不舍得咽下去,只可惜太過軟爛嚼一會兒就進了喉嚨。

“除夕夜我得進宮,你就在府中過吧,除了吃食,缺什麽少什麽就讓墨硯吩咐丫鬟拿來。呦,這是那只狼崽嗎?”

那狼走過來圍着萬俟弘轉了兩圈,嗅了嗅,把前爪搭在了萬俟弘腿上,睜着大眼睛和他對視。

“叫什麽名字?”

墨硯道:“團子,面團子的團子。”

“團子,這個名字一點也不威風。”萬俟弘嘗試着伸出手想摸摸它,結果團子卻從喉嚨裏發出嗚嗚威懾的聲音,萬俟弘縮回手它就不叫了,前爪還搭在他腿上。

萬俟弘失笑,物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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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澤見狀,把手放在團子頭上安撫,然後看向萬俟弘:“我養的要那麽威風做什麽,我又不指望着它咬人。好了,摸吧。”

萬俟弘像是沒了興趣,吹去茶面上的浮沫拒絕了:“能碰的就碰一碰,碰不了的我也不強求。”

馮澤從他這句話裏聽出了別的意味,卻不知道是在暗射自己還是比喻他。

一杯茶喝完後萬俟弘把茶杯放回原處,起身讓以辭把披風披在他身上:“那我現在就進宮了,你吃吧。”

馮澤忽然站起來,心裏都是期冀,眼睛亮晶晶的盯住萬俟弘的眼睛:“何時回來?”

萬俟弘轉頭,心裏驀地一跳,馮澤孤孤單單站在那裏,身子單薄又因為眼神而讓人移不開目光,他思考片刻道:“只是個晚宴,不入子時便會回來。”

馮澤眼神變得柔軟,仿佛一塊溫潤的古玉散着瑩瑩的光,他說:“那我等你回來守歲。”

算起來這也是唯一一個讓皇帝所有家眷聚在一起的時候,萬俟弘到宮門口時天已完全暗了,但各宮妃嫔才和皇帝用過午飯,不用想也知道禦膳房恐怕人頭攢動連夜忙活了。太後魏寧蘭坐在椅子上,腿上蓋了一張狐皮做的毯子,正歪着身子和皇上閑談。

見萬俟弘來了忙把他招呼過去入座,魏寧蘭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另一只手覆在上面慢慢摩挲着:“弘兒,你年紀不小了,朔宗去年也娶了禮部侍郎的千金,你也該成親了。”

萬俟弘握住魏寧蘭的手,笑道:“孫兒還沒想過。”

太後一板臉:“怎麽能沒想過呢?就沒有心上人?”

萬俟弘忽然就想起馮澤方才站在那裏說等他回去的場景,心尖上像被人掐了一把,又酸又漲。他說:“還沒。”

皇帝在旁聽着,眼裏陰晴不定。

皇子需要娶一個能夠輔助他的良妻,無論從家室地位,還是女子的思想心懷,都必須對皇子有利才可以,萬俟朔宗去年推拒了司馬丞相的長女,轉而娶了禮部尚書的小女兒,比不得司馬家地位顯赫,但是也不至于自貶身份。

萬俟弘一直未娶妻,納妾都不曾,皇家子弟最注重名聲,萬俟朔昌年紀不算大尚且不說,只萬俟弘不近女色這一點,便有百姓傳言萬俟弘心系江山,是個做君主的命。雖然萬俟弘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不争不搶,但皇帝的位子,想與不想不還是那麽一瞬間的事。

想到這裏,皇帝的臉瞬間結了一層冰。

萬俟弘低着頭,眼神飄向皇帝那裏一眼,擡頭時眼裏的陰鸷瞬間消散,他說:“皇祖母眼光好,不如給孫兒物色一個良娣。”

魏寧蘭頓時笑眯眯,向萬俟弘保證一定給他選個最好的。

一群人說說笑笑,這時候宮女端上來一盤子凍貨——魏寧蘭就愛吃這個。皇帝自然苦口婆心的勸——吃太多冷的不好,這東西傷胃又傷身雲雲。魏寧蘭眉毛一豎,捏起塊凍梨放進嘴裏:“都過年了皇帝怎麽還不讓我吃。”

似乎還沒到新年,宮裏的氣氛就不一樣了,也算能和和美美吃個飯。

萬俟弘想到馮澤,他應該也想回家和父母兄弟一起過年吧,說不定馮雍還在家裏苦苦等着他回家,只可惜他給自己擋了一刀,新年就只能在他的府上過了。萬俟弘用餘光掃過萬俟朔宗,把注意力放在萬俟朔昌身上,他近日倒是老實不少,安插的眼線也沒送什麽東西回來,萬俟弘向前坐了一點,調整一下姿勢,心裏冷笑,他大概是忙于送往邊疆的那批東西,寅吃卯糧,這些遲早要記到他身上。

這場晚宴皇帝一直很滿意,三個兒子雖然沒太多的交集但起碼也沒說什麽陰陽怪氣的鬼話,他晃神了一下,趕緊拿出大巫師給他煉的丹藥吃下去,據說這種狀況表示魂魄變輕,凡身肉體已經束縛不住了,簡而言之,就是快要修成散仙了。

他雖然也沒怎麽修煉,日日恍惚着,但皇帝堅信自己福澤深厚,是真龍天子,修成散仙簡直易如反掌。

大家各懷鬼胎圍坐在一起,就連萬俟朔宗的話也變少了,他往年都是說的最多的,按他的話說,就是想讨個吉利,自己別的不行,耍耍嘴皮子哄長輩們開心還是挺好的。

魏寧蘭用帕子擦擦嘴角:“朔宗今年怎得不說話了!”

萬俟朔宗擡頭飛快看一眼皇帝,皇帝還處于神飛天外的狀态,他想起大巫師說的,“不出三月定叫皇帝魂飛九天”,看樣子頗有成效,他自自然不用繼續哄着。萬俟弘放下筷子輕輕的說:“不瞞皇祖母說,孫兒這一年也學着大哥性子沉穩了些,總不能一直像孩童般逗趣。”

魏寧蘭很滿意,笑着又誇了他幾句。

皇帝筷子放下的早,但他坐在飯桌上也沒動,皇家一直有子時祭祖的規矩,他需得在飯桌上等到子時。

這時一個聲音顫抖着傳來:“父皇,兒臣身體不适,可否先行離開?”

皇帝循着聲音看過去,發現是萬俟弘,他臉色發白,眉頭緊促着,嘴唇也有些發紫。皇帝擔心:“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萬俟弘擡頭按着胸口:“心髒跳的有些快,不礙事,兒臣想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他從小就有心悸的毛病,皇帝不疑有他,即使祭祖的規矩是所有人都在,但他還是擺了擺手:“先去歇着吧,不好的話就請太醫來瞧瞧,過會兒祭祖也別勉強,能睡着就在偏殿睡着。”

萬俟弘拄着桌子站起來點點頭,腳步虛浮的向外走,一直到偏殿長廊前他才一晃身消失了,祭祖結束後大家都不會留在宮裏,皇帝下令後就抓緊時間打道回府,祭祖時更不會有人來找他,萬俟弘想好了,腳尖微點向宮外掠去。

快到府上時零星幾家鞭炮響,摻雜着小孩拍手嬉笑的聲音,萬俟弘心裏莫名生出一股“塵世暖如湯”的感覺,他直接跨過牆院連門都沒走,輕飄飄落在院子裏,安靜的站了一會兒,然後啞然失笑——自己怎麽會有出家人的思想?

萬俟弘府上丫鬟小厮一大堆,忙裏忙外的他也插不上手,墨硯前幾日看見以辭練功頗為驚奇,然後就把以辭當成了心中大俠的典範,天天跟着他甩也甩不掉,馮澤自己一個人歪在床頭手裏捧着一本書,是從萬俟弘床頭摸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深藍色的封皮上一個字也沒有,他翻開第一頁:

“慶歷十年,吾母死于執望殿,其婢青穗立于旁,是故,疑點頗多。”

原來是記載他母親的東西,馮澤一把合上書,原以為是雜書論典用來打發時間,如此看來還是不看為好,馮澤把書放回原位,心中疑惑——都說大皇子的母親蝶妃死于重病,皇帝把她厚葬但沒入皇陵,對外界的解釋是待皇帝死後一同下葬,但剛才馮澤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其中怕是還有蹊跷。

他正想着,就聽見門外有向萬俟弘請安的聲音,馮澤便把這事放在一邊,起身去迎。

萬俟弘剛推開門就撞進來開門的馮澤的目光中,外面還飄着小雪,他轉身把門關上:“你往裏站站,門口風大。”

馮澤向裏走了幾步又停下,指着炭火盆:“沒什麽大礙,你這屋子自打我住着火盆裏的火就沒熄過,暖的很。”

确實,這裏的火盆比馮澤府上的大一圈,又時時有丫鬟盯着,燒沒一點就添一點,他連個袍子都不用披。馮澤伸手想幫萬俟弘解披風的帶子,被萬俟弘擡手阻止了:“身上都是寒氣,你去裏屋坐着吧。”

說完,他自己解了披風挂在架子上,又在角落的銅盆裏淨了手,拿起帕子仔細擦了擦,問道:“墨硯呢?怎麽就你一個人?”

馮澤正一只手拿着茶壺倒茶,他的另一只胳膊還不太靈光,笑了笑:“跟着以辭不知道去幹嘛了,他最近賴上以辭了,除了伺候我的起居,其餘時間以辭走到哪裏他就跟去哪裏,我都要懷疑他是你府上的小厮了。”

萬俟弘接過他倒的熱茶,淡淡接了一句:“跟你學的。”

話一說出來他就後悔了,本來只是随意的調侃,但這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火盆在一旁偶爾噼啪響,燭光把屋子裏照出氤氲的暖黃,這句調侃就稍微帶了些調笑的味道。

馮澤嘴角的笑一直沒淡下去過,萬俟弘卻從中看出了點強撐的感覺,他輕咳一下:“有沒有給家裏寫封信?”

馮澤也松了口氣:“寫過了,昨日家父的信也送來了,不過因為冬天信鴿不能再傳信,所以也就送了這麽一封。”

萬俟弘點點頭,喝了口茶:“馮老爺近日可有好些?”

“好些了,身體恢複的還算可以,還說等明年開春就和母親一起去游山玩水,謝大殿下關心。”

萬俟弘盯着茶杯裏的茶葉浮浮沉沉,兩個人一時沒了言語。

馮澤感覺也困了,手肘撐在桌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的。萬俟弘推推他:“別睡了,也快子時了,睡着了再醒又得冷,披上衣服我帶你去外面放鞭炮和煙花。”

馮澤沒想過萬俟弘還會湊這個熱鬧,拿起衣服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跟着萬俟弘出了門,站在院子裏把鞭炮煙花都擺好,萬俟弘吩咐下人手裏的活都停一停,歇歇一起看煙花。

五顏六色的煙火在空中炸開,馮澤帶着帽子仰頭看,結果帽子總是掉,他幹脆摘下來放在手裏拿着,萬俟弘看見了,又把帽子給他帶上,自己一只手放在馮澤腦後給他托着。

馮澤的眼睛在煙火下照的像個玻璃球,亮閃閃的,他扭頭湊到萬俟弘耳邊大聲喊了句“謝謝”,萬俟弘扭頭看他,煙火炸開的時候也說了句什麽,馮澤沒聽清,再問的時候萬俟弘又不告訴他了。

“是什麽重要的事你重新說一遍!”

萬俟弘搖搖頭:“沒什麽重要的。”

一場煙火放的馮澤整個人都精神了,子時過了也瞪着眼睛這看看那瞧瞧,直到後半夜天都亮了才模模糊糊睡過去。

皇城新年第一天就起了層層霧氣,暗室裏,一個男人坐在主位上,整個人淹沒在黑暗裏只能看清一個輪廓,幾個黑影走進來,恭敬的跪在地上:“閣主,靖梁王已交出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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