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甜釀梅花糯糕

慶歷二十六年初連續下了七天的雪,京城外的那片林子裏被風雪壓塌的樹木不計其數,正月初八,雪剛停下,萬俟朔昌便帶着運往邊疆的貨物出了城。

馮澤在萬俟弘府上也已圈了足足半月,終日進補臉色也紅潤了些,萬俟弘笑着說他那些補品沒白吃,從臉上看的一清二楚。

程思遠來看了一眼馮澤的傷口,最後一次換了藥:“長合的不錯,修養的也挺好,只要不再過度勞累便可,馮大人平常需得仔細自己的身子,年紀小,要打好基礎。”

馮澤點頭稱是,又偷塞給墨硯一個長寬不足一寸的小袋子。

程思遠離開時墨硯去送,出了大門墨硯便把小袋子放到程思遠手裏:“程太醫,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心意,也不是什麽稀奇玩意,只是感謝太醫近日的照顧。”

程思遠連忙推據,他是宮裏的老太醫了,家底豐厚也犯不着再趟這趟渾水,馮澤是誰的人想必整個京城都一清二楚了,他哪來的膽子收馮澤的禮。

“我家主子說了,江湖郎中看病尚且需要二兩銀子,這個小東西頂不上程太醫的精妙醫術,只是個形式,況且新年也要有份見面禮不是?太醫既然來了,不帶走些東西我家主子覺得不合禮儀,也沒什麽喜氣。”

過年間大臣們确實會相互串門,互送東西,只是太醫們之間就沒這個規矩了。程思遠稍微點點頭,把小袋子揣入懷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待他上了馬車,離開這條街後打開袋子,裏面靜靜的躺着一個玉牌,普普通通的稱不上珠光寶氣,卻又看着不似尋常之物。程思遠一笑,這個典客看着年紀小,倒是個慣會做人的——玉牌名叫火靈玉,據說是洪荒時期神獸之戰時從鳳凰身上掉下來的,鳳凰浴火重生,向來是神物,這塊火靈玉便相傳有護體再生功效。

程思遠的兒子即将從軍,不免要上場打仗,刀光劍影之下再多的金銀財寶都比不上這塊火玉。他把玉牌小心放進袋子裏,放進懷中。

下午馮澤便向萬俟弘辭行,想趁着傷勢未愈在家養病的時期回汀州看看馮雍和馮蕭氏,萬俟弘回想萬俟朔昌的馬車今日上午就過了城門,便同意了:“什麽時候動身?”

馮澤把衣服裝進包袱中:“明日,今晚我先回府上收拾收拾,一會兒出去街上置辦些年貨,正好帶回去。”

萬俟弘幫他遞過去一個月白色長袍,坐回凳子上:“也好,一會兒我也無事,陪你一起出去看看。”

還不出正月十五,集市上的商鋪關門早,馮澤只簡單理了一下就匆匆和萬俟弘出門了,墨硯随行也不跟着馮澤了,以辭怎麽走他便怎麽走。

馮澤偷偷給萬俟弘指,讓他看墨硯,以辭正被他纏的皺眉,萬俟弘也覺得好笑,要是讓墨硯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暗衛,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這樣跟着。

“要買點什麽帶回去?”萬俟弘随意看着攤鋪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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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澤從一家商鋪走出來又拐到另一家,難得顯出個焦頭爛額的表情:“我沒想好,總得買些京城裏有汀州卻沒有的,不然回汀州買也一樣,帶一路還挺沉的。”

他埋着頭就往一家挂簾子的鋪子裏鑽,被萬俟弘一把抓回來示意他擡頭看牌子,馮澤順着萬俟弘的眼神向上看一眼——冷鐵鋪。

萬俟弘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攬過來:“你想買點兵器回家?”

馮澤攏了攏披風,一陣風吹過來,裏面還夾着些前一日飄下來還沒來得及清掃的雪花,馮澤的睫毛結了一層冰霜,他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捋一下睫毛,冰霜在手指上留下一點濕意,抱怨了一句:“我這樣擡頭低頭的扯着肩膀的筋疼。”

萬俟弘被噎住,覺得自己方才不該打趣他,就轉移了話題:“買些吃食也好,現在天氣涼,倒是不怕壞,前面張家鋪子的甜釀梅花糯糕不錯。”

馮澤眼睛一亮,腳步加快:“快走,一會兒賣沒了。”

萬俟弘扯着他不讓他有大動作:“沒了讓他們再做便是。”

馮澤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好像萬俟弘剛才說的是“我們晚上出來曬太陽”一樣離奇,他問:“賣沒了就關門了,哪還能再做?”

“給了銀子,必然能再做。”

馮澤扭着腦袋用一種看暴發戶的眼光看他,嘴角的笑也淡了去:“許有國法,不許有店規?”

“嗯?”萬俟弘最初沒聽明白,走了一步忽然發覺他這是在腹诽自己,不由伸手撸了一把馮澤的頭,笑到:“小孩子心性。”

馮澤最受不了這個,他不希望萬俟弘把他當做小孩子,當兩個人的站位不同,走到一起的可能也就幾乎沒有。他一時也有些生氣,卻聽萬俟弘說:“規矩确實是規矩,但規矩是人定的,只要定的人願意,自然可以改,逢年過節的花銷大,百姓最需要的就是銀子,可是大過年的又不能讓他像平日裏不去團圓反而繼續勞作,可是若有人能付上五倍的錢,只需要他再做出一份的糕點,張老板自然願意。”

萬俟弘的聲音像被吸進茫茫大雪裏很快就消散,他說:“一個國也是,規矩定下來就是門檻,門裏面是這個國家,能越過門檻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大家都以為這個門檻不能跨,但是若有那麽個能越過去的人,你也不能砍下他的腿,提高門檻或者甘之若饴,選擇權還在治理規矩的那人手裏。”

“世界上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不能太執着。”

萬俟弘還是第一次和馮澤說這麽多的話,馮澤知道他是看出來自己的不高興了,所以他解釋了。

直到走到張家鋪子門前,馮澤抓着萬俟弘的袖子,小聲的說了句“抱歉。”

抱歉他生萬俟弘的氣了,大人的世界有着不一樣的法則,他也不該小兒科。

他和萬俟弘之間的差距不止一星半點,朝堂之上波詭雲谲,萬俟弘若如他一般守着規矩辦事,恐怕現在早已屍骨無存了吧,馮澤想了想,道:“但是,我會守規矩的。”

一直到最後,萬俟弘都記着雪後初停的日子,馮澤稍微擡着頭看他,眼神幹淨的像鋪子裏賣的小糯糕,認真的對他說“我會守規矩的。”只是誰也沒想到,最先壞了規矩的,也是他。

好在張家鋪子的糯糕沒賣完,否則不知道馮澤要糾結多久。他開開心心的把糯糕裝進袋子裏交給墨硯,又被以辭分擔了一部分,然後扭過頭萬俟弘已經付了錢。

馮澤皺眉,剛想說話就被萬俟弘拉走了:“馮老爺當年收留過我,你也別見外。”

“可是你還救過我爹。”馮澤嘟囔。

“可是我還……”萬俟弘猛然驚醒,眼神變得銳利,而後不說話了。

馮澤追問:“你還怎麽樣?”馮澤那時候以為萬俟弘想說“我還拐走了他兒子。”又覺得自己這樣想真是太越界了,登時羞恥的不行。

萬俟弘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緊,他看了一眼馮澤:“沒什麽。”

如果當時馮澤沒有顧着羞恥,看一眼萬俟弘,他一定能發現萬俟弘的不對,但是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心事,也沒有擡頭看萬俟弘。

剛到下一個路口兩個人就被攔下來了,一個算命先生拿着一只寫着“神算子”的旗子看着他們倆,他看人又不好好看,唇角帶笑,低着頭黑眼球向上翻着,只留出一點露出在兩個眼皮間,剩下的就都是白眼珠,乍一看十分吓人。

他把旗子往地上一磕: “兩位少爺算算命吧?”

萬俟弘和馮澤對視了一眼,同時擺手:“不了不了。”

然後就想繞過去離開,哪知那人仍然攔着不讓他們走,以辭想動手被萬俟弘拒絕了,他覺得這應該是江湖騙子,趕着過年便來行騙,無非說幾句吉祥話讨上幾文錢而已,幹脆站在原地同樣盯着那人:“那你倒是給我算算,我是什麽人?”

那“神算子”也不看手相,也不問生辰八字,只是看了萬俟弘一會兒,就用他那獨有的陰恻恻的嗓音說到:“大富大貴,只可惜啊……”

萬俟弘似笑非笑:“只可惜什麽?”

“只可惜……”那人突然收了笑,萬俟弘這才發現他臉部奇怪的扭曲着,他說:“你不屬于這裏。”

萬俟弘面無表情,甚至也像他之前那樣露出點笑意:“那我應該屬于哪裏?”

那人晃着腦袋,顯得神神叨叨:“鏡中月,水中花,前塵往事,不可說。”

萬俟弘的瞳孔緊縮,像剛從黑暗的屋子裏出來忽然看見外面強烈的陽光,但不過一眨眼,他就又恢複如常,然後帶着些意味不明的語氣道:“先生通古知今,确是奇才,但我活生生的站在這裏,傲來國慶歷二十六年京城長街上,怎麽就算不屬于這裏呢?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那算命先生一笑,又轉去看馮澤:“這位小公子倒是福相,你與老夫投緣,老夫且告訴你個秘密。”

他說是秘密,卻說的在場人都能聽見:“世事莫強求,有因必有果,改了果又會演變出新的因,如此沉浮,福散命薄啊。”

馮澤聽的一頭霧水,哪裏來的因果,又在何處沉浮,怎麽算做強求,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是算命先生慣會說的,但他還是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算命先生手中,不清不楚的說:“先生所說我記住了,以後且看吧。”

那算命先生掂掂手裏的碎銀子,忽然又笑了:“你倒是純淨如初。”

萬俟弘看着兩人說話,愈發覺得這個算命的是神棍,最後他終于忍不住抓着馮澤走了。馮澤還不忘轉過頭看,他覺得新年遇到算命先生必要好好相待,就如同要給來敲門的乞丐銅板一樣,但他轉過頭卻發現剛剛那個先生站的位置早已經沒人了,他憑空消失了。

馮澤用胳膊撞了一下萬俟弘:“你生氣了?”

萬俟弘松開手把馮澤放開,他的下颚崩出一條筆直的線,他和皇帝不像,皇帝的眉毛斜着幾乎飛入鬓中,不怒自威,而萬俟弘随了他的母親,看起來像個十分好脾氣的人。但是馮澤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總覺得萬俟弘身上也帶着別樣的帝王的威嚴和冷酷,甚至比皇帝還讓人喘不過氣。

萬俟弘一笑:“沒有,只是個江湖騙子而已,我氣什麽?”

“也是。”馮澤邊走邊踢雪玩,不經意間還是會表現的像個半大的孩子,他接着說:“只是大過年的聽這些還是覺得不大好,呸呸呸,都忘了吧。”

萬俟弘回頭撇了一眼,讓馮澤看那些甜釀梅花糯糕:“不能只買這些東西,冬天還長,看看那些賣毛皮的吧,說不定有好東西。”

果不其然,到了皮毛鋪子,掌櫃的一看就知道前面的這個男人非富即貴,獻寶似的低聲湊過去說:“兩位來的正是時候,今日才得了一張熊皮,雪白雪白的都泛着光,特別厚實,我這麽多年才見過這一張啊。”

熊皮常見,也不如其他皮毛賣的好,但他說的天花亂墜,馮澤摸摸旁邊的一張虎皮道:“拿出來看看吧。”

“好嘞。”掌櫃的滿臉喜色,簡直像得了個寶貝着急要向朋友們獻寶一樣,五官都向上挑着,珍寶似的雙手托出來一個木箱,打開之後裏面是那件白熊皮,明明店裏都沒有人,他還是像和萬俟弘說秘密一樣,聲音壓的更低:“這張熊皮可不是普通的熊,這可是極北冰凍之地的雪熊,那地方連個人影子都沒有,滴水成冰的,一般的獵戶都不敢想,就怕有命去沒命回,你想在那種地方活着的熊,這皮得多保暖啊。所以這張熊皮可是多少年難得一遇,公子覺得怎麽樣?”

馮澤被他一驚一乍的虎住,也不看其他的了,跑過來摸這熊皮,驚喜的看着萬俟弘:“真的又厚實又暖。”

萬俟弘用手指撚了一下白色的毛,眼皮垂着嗤笑一聲:“若我沒什麽見識,恐怕真要被你哄的買了這張皮,雪熊的皮确實難見,但熊皮就是熊皮,怎麽也改不了皮毛特有的硬感,連這屋子裏挂着的虎皮都不如,你這張皮,抹了東西吧。”

那個掌櫃的在萬俟弘說到一半時臉色就眼見着不好了,到萬俟弘說完,他的臉都綠了。不過生意人都有個特質——見風使舵,見好就收。他把箱子蓋上放在一邊,笑到:“我這是碰到懂行的人了,這位小兄弟既然這麽懂皮毛,也算是我半個同行,你随便挑,挑好了我只賺你個手工費,絕不擡價。”

伸手不打笑臉人,萬俟弘也沒說別的什麽,最後挑了一張紫貂皮帶着馮澤離開了,那紫貂皮油光水滑的,馮澤覺得這只紫貂生前一定長的又肥又壯。

兩個人走了之後,那老板看着面前的賬本幾乎要哭出來,高個子的男人挑走了他的鎮店之寶,而且他連個養護費都沒賺到。

店裏的小學徒過來問:“掌櫃的,那紫貂皮怎麽賣的那麽便宜,您稍微擡一點價他也不知道啊。”

掌櫃的一臉肉疼,腿還在櫃臺下軟着打哆嗦:“這是哪裏?是皇城!碰見誰都不稀奇,你沒見那人腰間挂着的玉佩,和田玉啊!”他回想起萬俟弘擡手時披風掀開露出的玉佩,恨得直拍桌子:“當今大殿下啊!我真是造了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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